论文辑录

论杜甫陇右诗的抒情特征

作者: 李宇林(天水师范学院文史学院)


  肃宗乾元二年(759)秋,杜甫辞去了华州司功参军的职务,携妻带子,跋山涉水,来到了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在秦州生活了三个月左右,后为生活所迫,又移居同谷(今甘肃省成县)。到了同谷以后,生活更加艰难,几乎陷入了绝境。只在同谷住了不到一个月,便不得不奔赴成都。在流寓陇右的近四个月里,杜甫共写下了117首诗。这些诗内容丰富,艺术精湛,在杜诗中占有重要地位。其陇右诗在抒情方面亦颇具个性化特征,归纳起来有三点:一是抒情范围广泛,思想内涵深厚,既抒发了伤世之情,更表达了悲己之意,并抒写了亲情和友情等;二是抒情方法多样,既有直接抒情,亦有借景抒情,用典抒情,通过叙事以抒情等;三是情感抒发强烈,表现在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形象鲜明突出,感情炽烈,作品中充满着浓厚的悲剧气氛和忧郁的情感色彩,能给读者以震撼。由此可见,杜甫堪称抒情圣手。
  一
  杜甫陇右诗的抒情是多层面、多角度的。悲己是这一时期诗人情感的主调,但伤世之情亦多有流露,而与悲己、伤世之情相联系的亲情和友情也较为集中地抒写了出来。这几个层面情感的叠加,充分表现出杜甫陇右诗抒情范围的广泛和思想内涵的深厚。
  我们知道,公元759年是杜甫生活中最艰难困苦的一年。这年春天,他回到河南老家去探望亲友,一路上目睹了战乱中穷苦百姓在官吏的残酷压榨下遭受的血泪苦难,写下了著名的组诗“三吏”、“三别”。秋天又携眷远赴秦州,初冬再移居同谷,不久又踏上了艰难的蜀道,于年底到达成都。“一岁四行役”《发同谷县》的漂泊流离生活,使杜甫及其家人饱尝了居无定所之苦。但“穷年忧黎元”的诗人,并未因罢官华州的政治失意和生活的极度困苦而忘怀国事和人民,他身处逆境仍关注着平叛战争,仍关怀着饱受战乱之苦的军民,忧国忧民之情始终萦绕于胸怀,试读他的陇右诗《遣兴三首》其一、其二:
  下马古战场,四顾但茫然。风悲浮云去,黄叶坠我前。朽骨穴蝼蚁,又为蔓草缠。故老行叹息,今人尚开边。汉虏互胜负,封疆不常全。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
  高秋登寒山,南望马邑州。降虏东击胡,壮健尽不留。穹庐莽牢落,上有行云愁。老弱哭道路,愿闻甲兵休。邺中事反复,死人积如丘。诸将已茅土,载躯谁与谋?
  第一首诗是杜甫来到秦州后,看到秦州古战场的凄凉景象而产生的对外患内乱的忧虑。由下马凭吊古战场写起,感慨战争造成的“朽骨穴蝼蚁”的可怕景象。他为“今人尚开边”而叹息,为“汉虏互胜负,封疆不常全”而担忧。他希望能有廉颇那样的将军来戍守边疆,以使战争平息,三军将士得以“晏眠”。我们知道,廉颇是战国时赵国著名的将军,他善于打仗,屡立战功,使邻国不敢轻举妄动。同时,廉颇也不自恃军力强大而寻衅滋事。他是一位既善于安边又不生事的良将。正如王嗣奭所说:“前章恨开边者,思及廉颇,谓其止于备御,不开边以要功也。”[1]由此,我们也可以管窥杜甫知人善任的人才意识,而这无疑是难能可贵的,因此需要特别指出来。第二首诗写诗人登高远眺而引发的对国事的忧虑。他看到“降虏东击胡,壮健尽不留”的战祸不断和“老弱哭道路”的悲惨情状后,心中十分不安,他多么希望战火早日熄灭,人民得以生存。但是,事与愿违,当想到“邺中事反复,死人积如丘”的唐军惨败和“诸将已茅土”的无功晋爵时,诗人便发出了“载躯谁与谋”的感慨。其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诸如此类关心时事的诗句在陇右诗中屡见。例如:
  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掩留。(《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
  士苦形骸黑,旌疏鸟兽稀。那堪往来戍,恨解邺城围。(同上其六)
  一望幽燕隔,何时郡国开?东征健儿尽,羌笛暮吹哀。(同上其八)
  警急烽常报,传闻檄屡飞。西戎外甥国,何得迕天威。(同上其十八)
  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同上其十九)
  限于篇幅,不再列举。但仅从以上所举诗句亦足以看出,杜甫虽身在秦州,却心系国事。仍然以政治家的眼光去观察平叛战争,还不忘为朝廷出谋献策。这种命运多舛却始终忧国忧民的精神,正是杜甫成为备受人们敬仰的“诗圣”的根本原因。然而,流寓陇右,毕竟使杜甫远离了政治中心,且变成了地地道道的难民,因而悲己便自然成为了这个时期诗歌的主调。读杜甫陇右诗,深感字里行间都充满着悲愁之情,且读《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此诗是组诗的第一首,有引领全组诗的作用。开头两句先交代了离开华州的原因及西赴秦州的缘由。《杜诗言志》评云:“此二十首,则自明其游秦之由。看他开口便说‘满目悲生事’,是其所可悲之事,不一而足。半生期许,至此尽蠲,一可悲也。遍历艰辛,都付流水,二可悲也。进既莫容,退又无归,三可悲也。干戈未息,骨肉远离,四可悲也。君国多难,忠孝莫解,五可悲也。边塞凄凉,惊心鼓角,六可悲也。风雨凄其,秋阴短少,七可悲也。老骥伏枥,壮志难忘,八可悲也。羁栖异地,送老何时,九可悲也。回忆鸳行,寒云愁对,十可悲也。夫抱此多般愁苦,难以缕析,故以‘满目’二字概之。”这段评论对“满目悲生事”一句分析得具体、详细、准确,可谓知杜之言。我们从杜甫陇右诗中读到的,确是满纸“悲”字。此类抒写悲愁的诗句在陇右诗中俯拾即是,兹再举数例:
  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二)
  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同上其四)
  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同上其十二)
  生涯能几时,常在羁旅中。(《遣兴三首》其二)
  丈夫贵壮健,惨戚非朱颜。(同上其三)
  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发秦州》)
  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赤谷》)
  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铁堂峡》)
  这些诗句均为作品的结句,有总结全诗、画龙点睛的作用。它们集中地抒写了诗人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痛苦和举步维艰、忐忑不安的忧愁悲伤。杜甫漂泊流离的忧伤之情,由此表达得相当充分。而诗人对于妻子、儿女、兄妹和朋友的亲情和友情,则抒写得深厚真挚、感人至深。杜甫与妻子、儿女来到秦州后,人地两生,生活十分困难。于是,他只好重操旧业,靠采药卖药为生。在为生计奔波之中,妻子、儿女自然是他的好帮手,他们相依为命,同甘共苦,共度难关。例如,《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二十中所说的“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和同组诗其十六中所写到的“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等,都说出了杜甫对妻子、儿女的依赖和无微不至的关怀,其家庭关系之和谐及亲情之深厚,于此亦可见一斑。杜甫的弟弟与妹妹因战乱流落在别处,诗人来到秦州、同谷后,对弟弟与妹妹的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他先后写下了《遣兴三首》其一、《月夜忆舍弟》、《同谷七歌》其三、其四等,来表达对远方弟弟与妹妹的思念之情。《月夜忆舍弟》云: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杜甫共有四个弟弟,除小弟杜占与自己同行,西来秦州外,其他三个弟弟则分别流落在河南、山东一带。此时,身在秦州的诗人适逢白露,他望明月而思念音讯不通的手足兄弟,心情凄然,其中亦自然蕴涵着与亲人团聚的渴望。尤其是杜甫能将自己的不幸融入到“况乃未休兵”的时代悲剧之中,这就更表现出诗人感时伤世、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怀。在《同谷七歌》其三中他又写道:“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更表达了老杜对弟弟们的爱怜与关切,一个“瘦”字把他对弟弟们关怀备至的手足深情抒写得淋漓尽致。其四写道:“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更是把思念寡妹的忧伤心情,抒发得细腻、真切、感人肺腑。诚如梁启超所评:“他(杜甫)集中想念他兄弟和妹子的诗,前后有二十来首,处处至性流露,最沉痛的如《同谷七歌》。”[2]此外,杜甫与流寓秦州的从侄杜佐的亲密关系在陇右诗《示侄佐》、《佐还山后寄三首》等诗中亦表现得非常集中,这里不再赘述。杜甫对亲人的感情是真挚感人的,而他对朋友的情感也是深厚持久的。这种友情在陇右诗中亦多有反映,如反映他与李白友情的作品在陇右诗中就有四首之多。试读《天末怀李白》: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至德二载(757),李白因参加永王李璘的幕府而受到牵连,被投入浔阳监狱。次年又被流放夜郎。乾元二年(759),行至白帝城时遇赦放还。杜甫当时在秦州,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于是在秋风刮起的时候,便写下了这首怀念李白的诗。诗人由凉风吹起想到老朋友李白此时“意如何”,因无法得到答案,便只好寄希望于捎信的鸿雁,并由此联想到“江湖秋水多”,关爱之意充盈于字里行间。“文章”二句,则对李白横遭不白之冤表示愤慨。末两句以屈原无罪而遭放逐,来比喻李白蒙冤流放夜郎,出语沉痛,寓意深刻。在《梦李白二首》中,杜甫以记梦诗的形式,表达了对老朋友的深切关怀与同情。而《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则是以代笺诗的形式称赞李白卓绝的诗才:“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对李白诗歌的美感作用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诗作还回忆了他与李白的交游生活,他们“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其亲密关系,成为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最后,杜甫还为李白辩诬申冤,对李白蒙冤流放表示深切的同情。卢世傕评云:这是“天壤间维持公道,保护元气文字。”[3]除了李白以外,杜甫在陇右诗中还写到了他与赞公、郑虔、薛璩、毕曜、高适、岑参、贾至、严武、张彪等人的友情,都写得真挚深厚,一往情深。由此可见,杜甫被誉为“情圣”是当之无愧的。
  综上所述,杜甫陇右诗的抒情范围是相当广泛的,其思想内涵则是深厚的。无论是抒发伤世悲己之情也好,还是抒发亲情和友情也好,都能看出他的情真意切,至性至情。尤其是他往往将个人的不幸遭遇非常自然地融入到时代悲剧之中,因而其思想内涵便显得特别深厚,忧思深沉,悲慨满怀。在忧郁的情感抒发中则凸显出诗人伟大的情怀,其人格之美亦于此闪现出夺目的光彩。
  二
  杜甫陇右诗抒情的第二个特征是抒情方法多样,既有直接抒情,亦有借景抒情,用典抒情,通过叙事以抒情等。下面分别述之。
  杜甫辞官华州,流寓秦州,由堂堂的朝廷命官变成了地地道道的难民,愤激、忧愁、郁闷、痛苦、伤悲交错萦绕于心,如鲠在喉,憋得难受,不能不一吐为快了。试读《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二十:
  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藏书闻禹穴,读记忆仇池。为报鸳行旧,鹪鹩在一枝。
  此诗的写作与诗人辞官华州有关。杜甫辞去华州司功参军职务的原因是复杂的,既有政治原因,生活原因,亦有人际关系原因和健康原因,当然主要是政治原因,即对肃宗的彻底失望。在辞官华州之前,杜甫因为为房琯辩护,触怒了肃宗,被免去了左拾遗的职务,后外放华州,任司功参军。这对杜甫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政治打击。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到中央任职的机会,后来连司功参军也难以做下去了。反思这次罢官的教训,主要是因为自己忠实地履行谏官职责,敢于仗义执言,没有迎合肃宗而造成的。于是,他满怀不平地写道:“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唐尧,指唐肃宗。古人云:“从谏则圣。”这里说“真自圣”是嘲讽唐肃宗不听劝谏之意。是说肃宗可真是个圣人呀,我这村夫野老又能懂什么呢?其嘲讽之意是显而易见的。此类直接抒发政治失意的诗句还有《同谷七歌》其七中的“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直接抒发了年岁已老却一事无成的愤懑之情。其他直接抒情的诗句还有“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哪堪往来戍,恨解邺城围”、“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鼙”、“生涯能几时,常在羁旅中”、“吞声勿复道,真宰意茫茫”、“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吒”、“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等。其直接抒情的特点往往是不掩饰,不做作,平易自然,一针见血。除了直接抒情外,借景抒情在陇右诗中亦是处处可见。杜甫写诗善于寓情于景,借景抒情,化景物为情思。试读《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二:
  秦州城北寺,胜迹隗嚣宫。苔藓山门古,丹青野殿空。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
  这是一首访古抒怀之作。隗嚣宫故址在今天水市城北山头上,俗称皇城。隗嚣,字季孟,东汉初年天水成纪(今甘肃秦安)人。于公元23年趁王莽代汉后的混乱时机,他建国称帝,国号“复汉”。后与汉军交战屡败,忧愤而死。诗的前四句先交代了隗嚣宫的位置和衰败凄凉的景象。第五、六两句写景,末两句寓情于景,借景抒情,是说清清的渭水无情极了,在我寓居秦州满腹忧愁的时候,它却偏偏独自向东方我的故乡流去。作者的思乡之情巧妙地蕴涵在景物描写之中了。又如《谴兴三首》其一:
  我今日夜忧,诸弟各异方。不知死与生,何况道路长。避寇一分散,饥寒永相望。岂无柴门归,欲出畏虎狼。仰看云中雁,禽鸟亦同行。
  这首思念“诸弟”的诗,亦采用化景物为情思的手法。其结句以天上大雁的“同行”而飞,来抒发自己不能与兄弟们相聚的哀伤。《遣兴五首》其一云:
  蛰龙三冬卧,老鹤万里心。昔时贤俊人,未遇犹视今。嵇康不得死,孔明有知音。又如垄坻松,用舍在所寻。大哉霜雪干,岁久为枯林。
  这首诗借古人的不同遭遇,说明得遇知音的重要性。杨伦说:“此章感士不遇知己,则不得展舒其抱负。”[4]诗人将孔明与嵇康作对比,嵇康不得善终,而孔明则大展宏图,关键在于是否被发现和重用,并将其与自然界的“垄坻松”类比。在类比的基础上,融情于景,借景抒情,发出了“大哉霜雪干,岁久为枯林”的浩叹,形象地抒发了贤能之士如果不遇知音也将空老此身的不平。再读《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二: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
  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这是一首吟咏秦州名胜古迹南郭寺的诗。南郭寺位于秦州城南慧音山上,与前面提到的隗嚣宫在唐代是秦州南北二山上相映成趣的两处名胜。前四句写南郭寺中的一眼泉水和古柏,第五、六句继续写景,景中含情,是说秋花在危石下绽开,夕阳映照着古钟。“危”、“卧”二字刻画出古寺凄凉荒寂的景象,也折射出诗人郁闷忧伤、忐忑不安的心情。末两句是悲叹自己的身世,以“溪风为飒然”之景来烘托“俯仰悲身世”之情,情景交融,相得益彰。此类借景抒情的诗句还有“秋听殷地发,风散入云悲”、“所居秋草静,正闭小蓬门”、“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车马何萧索,门前百草长”、“蓬生非无根,飘荡随高风”、“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朔风飘胡雁,惨淡带砂砾”、“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等。诗人善于将复杂的情感融入到精心选择的景物之中,通过写景来巧妙地抒情,以收到化景物为情思的艺术效果。
  除了借景抒情外,用典抒情亦是杜甫陇右诗中常用的抒情手法。我们知道,杜甫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因而,使事用典,得心应手,灵活洒脱。试读《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三和《赤谷西崦人家》:
  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
  跻险不自安,出郊已清目。溪回日气暖,径转山田熟。鸟雀依茅茨,藩篱带松菊。如行武陵暮,欲问桃园宿。
  这两首诗有一个共同点,即结句都收结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杜甫来到秦州后,由于政治失意和生活困窘,此前偶尔出现的隐逸念头,此时变得明朗起来。有此念头后,老杜不能不首先想到被称之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钟嵘《诗品》)的陶渊明。他打算步陶潜之后尘,隐居于桃花源般的东柯谷或赤谷西崦了。又如《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九:
  凤林戈未息,鱼海路常难。候火云峰峻,悬军幕井干。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
  这是一首期望任用良将的诗,最后两句用典。第一句是渴望任用“飞将军”李广那样的良将去戍守边疆,第二句是期望有韩信那样“胆力绝众,才力过人”的人登坛拜将。以李广和韩信之典,抒发了任用良将守卫边塞、以使国泰民安的情怀。杜甫秦州代笺诗中亦多有以典抒情的内容,例如,《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的一段:
  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
  作者连用六个事典,抒发对李白身陷囹圄的无限同情,并借以为李白辩白冤屈。第一句“遭鵩鸟”用西汉贾谊事。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有鵩鸟入宅,遂作《鵩鸟赋》以自伤。杜甫以贾谊喻李白。第二句“向麒麟”用孔子事。《公羊传·哀公十四年》载,孔子闻麒麟被猎获而哭泣,感伤它出非其时。此处喻指李白为陷入困境而伤怀。第三句则借“苏武还汉”的故事,说明李白对朝廷并无二心。第四句的“黄公”,即夏黄公,商山四皓之一。商山四皓在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不愿给秦国做事,便避居在商山深处。此借以说明李白入李璘幕府是由于不详其用心。第五句的“楚筵辞醴”,见《汉书·楚元王传》。楚元王招待宾客时,常为不饮酒的穆生设醴(甜酒)。此处反用其事,是说李白不曾接受李璘的伪职。最后一句“梁狱上书”,出自《史记·邹阳列传》,是说西汉邹阳遭诬下狱,在狱中上书梁孝王,陈述冤屈,从而获释。此处借指李白在浔阳狱中的自我辩白。杜甫通过精心选择的典故,把自己对诗友李白的真挚友情和为朋友申明冤屈的良苦用心,均表达得非常充分,由此亦展示了杜甫正直真诚、敢于仗义执言的人格风采。秦州代笺诗中以典抒情的例证还有许多,比如,“刘表虽遗恨,庞公至死藏”、“讨胡愁李广,奉使待张骞”、“贾笔论孤愤,严诗赋几篇”、“谢氏寻山屐,陶公漉酒巾”、“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等。总之,杜甫是以典抒情的高手,他善于将复杂的情感用典故抒发出来,“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文心雕龙·事类》)。
  除了用典抒情之外,杜甫在陇右诗中还善于将叙事与抒情融为一体,通过叙事以抒情。这种寓情于事的抒情方法,既有叙事的客观性,又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它不追求事件的完整过程,往往只是片断的介绍,而字里行间却流露出作者鲜明浓烈的主观感情。例如《山寺》:
  野寺残僧少,山圆细路高。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乱水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秋毫。
  这是杜甫登临游览著名的四大石窟之一天水麦积山石窟的一首诗。全诗较详细地记叙了登临游览所见,并借以抒发了对大自然的由衷热爱之情。首句擒题,先交代山寺中僧人很少。第二句写山,诗人抓住麦积山形如农家麦垛的特点,以“山圆”状之,且见山上有蜿蜒的小路升向高处。第三、四句写动物,只见麝香在石竹丛中安然入睡,鹦鹉悠闲地啄食着金桃。诗人对小动物的喜爱之情,跃然纸上。第五、六句承第二句写山,写纷流的溪水和山崖上一层层开凿而成的栈道。最后两句继续写栈道,是说傍晚登上重重栈道,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真可谓“百里见秋毫”了。抒发了作者登高望远、心旷神怡的喜悦心情。再如纪行诗《泥功山》:
  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时,板筑劳人功。不畏道途永,乃将汩没同。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寄语北来者,后来莫匆匆。
  杜甫的陇右纪行诗共两组二十四首,第一组是从秦州到同谷,计十二首;第二组是从同谷到成都,亦是十二首。这首《泥功山》是第一组纪行诗的第十一首,叙述了经过泥功山时的艰难。泥功山泥泞难行,开头两句先交代了在泥泞中行走的缓慢,用“朝行”和“暮在”突出了跋涉时间之长。第三、四句则说明山路泥泞日久,“板筑”之举亦是徒劳无功。下面具体写到了在泥浆中挣扎的结果是“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最后以寄语后来者不要匆匆来此收束全篇。作者寓情于事,通过途经泥功山时的几幅画面的展示,表达了四处漂泊、行程艰难的愤懑忧伤之情。他的两组纪行诗多采用通过叙事以抒情的手法,既叙述了路途上的艰辛,又抒写了“一岁四行役”的万般痛苦心情。
  综上所述,杜甫陇右诗的抒情方法多样。既有直接抒情,亦有间接抒情。直接抒情,情动于衷,一吐为快,以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去深深地打动读者。间接抒情则以借景抒情、用典抒情和通过叙事以抒情等方法,来抒发自己的感受。尽管这种抒情比较含蓄委婉,但字里行间仍流露出作者复杂且又鲜明的情感,亦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杜甫多种高超的抒情技巧,在陇右诗中得到了较为集中而又全面的反映。
  三
  杜甫陇右诗抒情的第三个特征是情感抒发强烈,表现在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形象鲜明突出,感情炽烈,作品中充满着浓厚的悲剧气氛和忧郁的情感色彩,能给读者以震撼。
  杜甫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其人生悲剧在陇右诗中表现得比较集中,具体讲有三个方面,一是价值取向悲剧,即杜甫的壮志难酬,远大理想落空;二是生存悲剧,即杜甫不得不为一家人的生计拼搏;三是隐逸悲剧,即杜甫“进既莫容,退又无归”,进退维谷,走投无路。[5]三重悲剧叠加起来,像三座大山压得杜甫喘不过气来。他要与悲剧命运抗争,要为不平的遭遇呐喊。诗人在陇右诗的各种题材中都忠实于自己的主观感受,充分抒发自己的悲愁、愤懑和忧虑,真诚而生动地显示出主体性格。例如,当他弃官华州、携妻带子奔赴秦州时,便满腹忧愁地写道:“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来到秦州,听到边郡不宁的鼓角之声后,他无奈地呼喊:“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当他离开秦州、移居同谷时,为前程未卜而不安:“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他为多年的漂泊流离而哀伤:“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他为凶多吉少的前途担忧:“贫病转零落,故乡不可思。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他要表达隐逸之想,便写道:“何当一茅屋,送老白云边。”他对肃宗彻底失望,便说:“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除抒发个人的忧愁、愤懑之外,诗人亦直截了当地抒发了忧国忧民之情,如当他看到穷苦百姓为供军需而攀岩伐竹时,便对安史叛军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奈何渔阳骑,飒飒惊蒸黎。”他企盼国运中兴、战乱平息、人民得以安居乐业,于是写道:“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这些诗句有的是直接用第一人称抒情,有的诗句虽没有出现第一人称代词,但作者仍然是直抒胸臆,既不掩抑,也不收敛。因而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鲜明突出,感情炽烈,毫无滞碍,一泄胸中的忧思和烦恼,能给读者以感染与震撼。尤其是《同谷七歌》更是寓情于事、抒情格外强烈的典型作品,先读其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这是组诗的第一首,为本组诗歌的总领。首句先自报家门,以重叠式的“有客有客”,来突出客居异乡的身份、处境,漂泊流离之悲自然蕴涵其中了。第二句是一幅自画像,满头乱糟糟的白发垂过耳边,穷愁潦倒的形象,跃然纸上。第三、四句写老杜为一家人的生计而拼搏,他跟随着养猴的老人,在“天寒日暮山谷里”拾取橡栗充饥,可见生活已经濒临绝境。第五句宕开一笔,写因“中原无书”而有家难归。第六句又承接第三、四句,写他在天寒地冻中为一家人的生活奔波,以至于“手脚冻皴皮肉死”。堂堂大诗人和朝廷命官,竟流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不能不给人以强烈的震撼。最后两句长呼,将全篇的悲愤之情推向高潮,突出了“歌”之“哀”。而“悲风为我从天来”,更是画龙点睛之笔。“悲风”二字下得沉痛,以“悲”饰“风”,点活了景物,由眼前景到心中情,使人感受到诗人的羁旅之愁和困窘之悲。杜甫的满腔悲愤和忧愁,就像那从天而降的飓风,无边无际,翻卷而来,使人难以应对。诗人情感抒发之强烈,于此凸显出来。再读其二: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闾里为我色惆怅。
  上一首诗写拾取橡栗充饥,这一首诗则写挖掘黄独(土芋)糊口。诗人开门见山,竟将挖掘工具白柄长镵当成维持一家人生计的命根子,可见沦入社会底层的诗人已是多么的无助无奈,其中的痛苦和辛酸则是不言而喻的。而当杜甫扛着白柄长镵,冒雪上山挖黄独时,才发现大雪覆盖了黄独苗,失去了挖掘目标。此时老杜竟穿着“数挽不掩胫”的“短衣”,无法抵御刺骨的寒冷。他不得不扛着白柄长镵空手而归,回到家中,看到的是“男呻女吟四壁静”的惨象,更是惨不忍睹。面对着在绝境中拼命挣扎的一家人,连邻居们都为之“色惆怅”了。仇兆鳌评云:“命托长镵一语惨绝。橡栗已空,又掘黄独,直是资生无计。雪满山,故无苗可寻;风吹衣,故挽以掩膝。男女呻吟,饥寒并迫也……呻吟既息,四壁悄然,写得凄绝。”[6]王嗣说:“《七歌》创作,原本仿《离骚》,而哀实过之,读《骚》未必堕泪,而读此不能终篇,则节短而声促也。”[7]这是一曲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悲歌,其叙事中贯穿着诗人愤激、痛苦、悲伤的情绪。作者的形象鲜明突出,读之,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令人震撼、落泪。
  总之,杜甫陇右诗抒情强烈,诗人的自我形象鲜明突出,作品中充满着浓厚的悲剧气氛和忧郁的情感色彩,能给读者以深深的感染和极大的震撼。
  综上所述,杜甫陇右诗的抒情颇具个性化特征。抒情范围广泛,思想内涵深厚;抒情方法多样;情感抒发强烈,是其抒情特征的集中表现。由此可见,杜甫堪称抒情圣手。而他之所以被誉为“情圣”,除了诗人的感情真挚深厚外,当然亦是与其善于抒情密不可分的。
  【注释】
  [1][7]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97、112页。
  [2]梁启超:《情圣杜甫》,收入《杜甫研究论文集》(第一辑),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6页。
  [3][6]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64、693页。
  [4]杨伦:《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233页。
  [5]李宇林:《从陇右诗看杜甫的人生悲剧》,《杜甫研究学刊》2007年第1期。

丝路文化与五凉文学研究/庆振轩.-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