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谣谚》所载有关五凉之时的谣谚有十四则之多。《永嘉长安谣》该书题为《永嘉中长安谣》,并引《晋书·张寔传》曰:
知刘曜逼迁天子,大临三日,遣太府司马韩璞、灭寇将军田齐、抚戎将军张阆、前锋督护阴预步骑一万,东赴国难。及璞次南安,诸羌断军路,相持百余日,粮竭矢尽,会张阆率金城军继至,夹击,大败之,斩级数千。时焦崧、陈安寇陇右。东与刘曜相持,雍、秦之人死者十八九。初,永嘉中长安谣云云。至是,谣言验矣。[1]
武威县志编纂委员会1985年编《古诗话凉州》和朱瑜章先生2007年出版的《历代咏河西诗歌选注》均引(《十六国春秋》)《前凉录》曰:
建武元年,时焦崧、陈安举兵寇陇右,东与刘曜相持,秦雍之人死者十八九,惟凉州独全。先是,永嘉中谣曰: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2]
《古诗话凉州》、《历代咏河西诗歌选注》均题为《永嘉长安谣》,兹从之。且二书在题解中对《永嘉长安谣》都有简要的诠释,因内容大致相同,为下文讨论方便,兹录《历代河西诗歌选注》之《题解》如下:
西晋八王之乱后,国家战乱不已,形成东晋十六国的混乱局面。时张轨为凉州刺史,由于他的治理有方,河西一度成为和平安定的地区。内地士人纷纷来到河西躲避战乱,河西文化呈现繁荣局面。[3]
以上粗略引述了有关《永嘉长安谣》的研究资料。参之相关史料,总有心意未惬之感,故申述个人看法如下,以就教于学界同仁。
首先应当辨明的是,史书所引《永嘉长安谣》“验”证的是前凉张寔所统辖之凉州地方政权与晋王朝的关系,而非张轨时期张氏凉州政权与晋王朝之关系。《晋史》与《十六国春秋辑补》载之甚明,可为确证,前文已引《晋史》相关文字,兹引《十六国春秋辑补》相关文字如下:
时焦崧、陈安寇陇右,东与刘曜相持。雍秦之人,死者十八九。初,永嘉中,长安谣曰:“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至是谣言验矣。[4]
两相对照,这一段文字与前引《晋书》中相关文字除个别断句稍异之外,完全相同。但也由此可见,历代史家都是重视这条史料的真实性、“时”效性的。那么,其“时”何“时”呢?查《晋书》、《十六国春秋辑补》,其“时”乃张寔“三年”,晋元帝司马睿建武元年,张寔不奉东晋正朔,犹称“建兴五年”,即公元317年。“时焦崧、陈安寇陇右”,发生了一系列相关事件,“长安谣”、“至是”、“验矣”。
由是而论,如果仅凭“永嘉中长安谣”中“永嘉中”三字,在题解中诠释有关张轨治理凉州的情况,而完全忽略了其“时”乃张寔三年,《永嘉长安谣》“至是谣言验矣”的史实,是不妥当的。
当然,也有学者对此加以关注和探讨,并进行了十分翔实的论述,但这些论述多出于研究五凉历史、五凉政治史的著述,其中尤以赵向群先生《五凉史探》中相关论述引人注目。赵向群先生明确指出,出于前凉张氏政权的保踞一方的切身利益的需要:
……在西晋亡国之际,张寔已在推行“保据”策略,故对“勤王”表现得十分消极。这一态度给鹄企西望的长安士民带来极大失望和悲凉。刘曜军队的杀戮,加上陇右又有焦崧、陈安聚众进行骚扰,“雍秦之人死者十八九”,失望之余,长安百姓作歌谣说“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到西晋亡国时,张寔政治上的转变得到了印证。[5]
所言极是,西晋亡国之时,张寔“保踞一方”的种种举措,与“永嘉长安谣”相互印证。实际上,仅从歌谣之字面理解,也不容产生歧义的。“秦川中,血没腕”即是指在战乱之中“秦雍之人死者十八九”的惨痛史实;而“惟有凉州倚柱观”,指的是为保存实力,张寔政权坐观成败。武威县志编纂委员会所编《古诗话凉州》释“观,观望”。朱瑜章先生《历代咏河西诗歌选注》释“倚柱观,即旁观,‘壁上观’之意”。均已注意到了歌谣内容之言凉州张氏政权对西晋之灭亡,采取“旁观”、“观望”,坐观成败,不施援手。但《题解》之诠释却偏离了歌谣之本意。《古诗话凉州》说:
西晋末,天下大乱,形成东晋、十六国的混乱局面;时张轨为凉州刺史,由于他治理有方,凉州成为西北唯一安全地区,关中和中原的大量流民相继到凉州避难,因有此谣。[6]
而“壁上观”则是一个人们熟知的典故,出自《史记·项羽本纪》:“……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此后,人们习惯于称坐观双方成败,不帮助任何一方为“作壁上观”。简言之,如果“倚柱观”,即“壁上观”之意,也就是说,面对西晋灭亡,天下大乱,秦雍人民生灵涂炭,凉州张氏集团坐视不顾,坐观成败。那么,对凉州张氏集团抱有幻想,日夜企盼的人们怀有只能是失望、怨望甚至绝望了。《古诗话凉州》之“说明”,《历代咏河西诗歌选注》之“题解”均有意无意忽略了“至是谣言验矣”的关键字眼,故而偏离了《永嘉长安谣》蕴涵的历史真相。
那么,至是之“是”所指的历史真相又是什么呢?《晋书·张寔传》、《十六国春秋辑补》均有明文记载。历史事实昭示后世,张寔以张轨世子嗣位,是前凉由“州府政治转为家族政治的开端”[7]。这个转变是伴随西晋的灭亡渐次形成的。
张寔嗣位之初,尚且遵从父亲遗命,对晋王室“弘尽忠规”,主要表现在下述三件事。其一,是向西晋王室进献玉玺。据史载:张寔元年,“兰驰长赵奭上军士张冰得玺,文曰‘皇帝玺’。群僚上庆称德,寔曰:‘孤常忿袁本初拟肘,诸君何忽有此言?’因送于京师”[8];其二,是年,张寔又“遣将军王该送诸郡贡计,献名马方珍、经史图籍于京师”[9];其三,“会刘曜逼长安,寔遣都督王该率众以援京城。”[10]张寔的这些举措,得到了西晋朝廷的嘉许,也得到了后世史家的称许,胡三省《资治通鉴》注说:“晋诸征、镇能知君臣之分者,张氏父子而已。”[11]
但是,随着西晋王朝的灭亡之不可挽回,鉴于张氏凉州政权所面临的主客观原因,张寔以一系列具体的举措彰示了他决心向家族政治发展的用心。张寔三年,正是西晋灭亡之时,张寔以其叔父张肃年老为借口,阻止其举兵“勤王”:
建威将军、西海太守张肃,寔叔父也,以京师危逼,请为先锋击刘曜。寔以肃年老,弗许。肃曰:“狐死首丘,心不忘本;钟仪在晋,楚弁南音。肃受晋宠,剖符列位。羯逆滔天,朝廷倾覆,肃宴安方裔,难至不奋,何以为人臣!”寔曰:“门户受重恩,自当阖宗效死,忠卫社稷,以申先公之志。但叔父春秋已高,气力衰竭,军旅之事非耆耄所堪。”乃止。既而闻京师陷没,肃悲愤而卒。[12]
联系当时的形势,以张肃年老为由,禁阻其出兵勤王只是一个借口,在混乱局势下保存实力,才是张寔的目的。退一万步说,如果张寔真的是出于亲情,因张肃年老而阻其率军出征;那么国家危亡,勤王乃首要之事,尚有其他将领可以考虑,但张寔没有其他举措,其用心是很明显的。正是有鉴于此,赵向群先生以一个史学家的冷静眼光尖锐指出,此后“寔知刘曜逼迁天子,大临三日”[13],为“大临三日延稽岁月”[14]。待到终于要作出姿态,派兵勤王时,又申诫部属:“前遣诸将多违机信,所执不同,致有乖阻。且内不和亲,焉能服物!今遣卿督五将兵事,当如一体,不得令乖异之问达孤耳也。”[15]让所遣将领体会其在特殊时期的特殊做法的良苦用心。
前此种种,不是我们的妄加猜测,张寔在其与南阳王司马保的书信中已经较为明白地证明了这一切,“王室有事,不忘投躯”,这是套话,“孤州远城,首尾多难”,则是实情,是他首先要考虑的;几经迁延之后,时局已无可挽回,张寔苦心经营之结果是“会闻朝廷倾覆,为忠不达于主,遣兵不及于难”[16]。也正是在此期间,焦崧陈安寇乱陇右,与刘曜兵争秦雍,百姓生灵涂炭,死者枕藉,《永嘉长安谣》的预言“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至是,谣言验矣”。
所以,细味《永嘉长安谣》之语意,检校有关史料,只有结合张寔在西晋亡国之际的种种作为及其造成的历史后果,方可正确诠释其内在涵蕴。
【注释】
[1]杜文澜:《古谣谚》,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107—108页。
[2][3]朱瑜章:《历代咏河西诗歌选注》,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32、32页。
[4]汤球:《十六国春秋辑补》,齐鲁书社1999年版,第591页。
[5][7][14]赵向群:《五凉史探》,甘肃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0、57、59页。
[6]武威县志编纂委员会:《古诗话凉州》,1985年印刷本,第12页。
[8][9][10][12][13][15][16]房玄龄等:《晋书·张寔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27、2227、2228、2228、2228、2228、2229页。
[11]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8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