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省河西地区古称陇西或凉州。自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后,河西走廊一直是中原汉族政权与西北各民族政权(如匈奴、氐羌、柔然、突厥、吐谷浑、吐蕃、回鹘等)为控制西域而竞相争夺的要地,同时也是古代中国与中亚、南亚各国相互朝聘、通商和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多民族的杂居和中西交往的频繁,使河西地区,特别是地处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成为各种文化的交汇之地,留下了丰富多彩的文化遗迹。而这种多样化的文化色彩,在宗教方面显得尤为突出。
自汉魏六朝以至隋唐五代,河西地区存在的外来宗教,有来自南亚的佛教、西亚波斯的火祆教、摩尼教、景教。这些外来宗教首先传到中亚和西域诸小国,然后通过河西走廊传入中原地区。但是河西地区作为中西文化的交汇之处,不仅有来自西方的影响,而且也有来自中国内地的文化;不仅受中原儒家文化的影响,而且也有道家和道教文化的影响。
汉魏六朝正是中国道教开始从民间兴起,并逐步发展为成熟的正统宗教的时期,隋唐五代则是道教极为兴盛的时代。作为在中国内地越来越兴旺的宗教,道教在河西地区也有所传播,并留下许多遗迹。近年来,关于汉魏六朝至隋唐时期河西地区道教发展的状况,以及在敦煌发现的道教遗书对道教文献学研究的重要意义,已经引起许多中外学者的注意,并有许多研究成果。下面仅据笔者所见到的资料,就此略作概要的介绍。
一.汉末魏晋河西道教的传播
中国道教形成于东汉后期(约公元2世纪),首先出现的道教教团有太平道和五斗米道。据史书记载,太平道传播于中原地区的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五斗米道则在西南益州的巴蜀汉中地区流传。西北凉州不是原始道教活动的范围。但是我们知道,早期道教的产生与当时民间流行的“鬼道”,即原始宗教的鬼神信仰和巫术活动有密切的关系。河西凉州也是巫鬼道术流行的地方。太平道发动的黄巾起义失败后,以公元189年西凉军阀董卓进京为契机,东汉王朝陷入了军阀混战的大乱局面。在董卓率领的西凉军团中,就有巫师术士的活动。据《三国志·董卓传》注引《英雄记》载:当吕布和王允合谋杀董卓之前,董卓军中“又有道士书布为吕字,以示卓。卓不知其为吕布也”。这件事亦见于南朝志怪小说《幽明录》:“董卓信巫,军中有巫都言,祷求福利。言从卓求布,仓卒无布,有手巾。言曰:‘可用耳。’便书布上,如作两口,一口大,一口小,……况吕布也。”①董卓因不能明白巫师都言的谶语,遂为吕布所杀。董卓的女婿中郎将牛辅也信巫。《三国志·董卓传》注引《魏书》记载:“〔牛辅〕常把辟兵符,以鈇锧致其旁,欲以自强。见客,先使相者相之,知有反气与不。又筮知吉凶,然后乃见之。中郎将董越来就辅,辅使筮之,得兑下离上。巫者曰:‘火胜金,外谋内之卦也。’即时杀越。”董卓部下悍将李傕更迷信巫术。《三国志·董卓传》注引《献帝起居注》云:“傕性喜鬼怪左道之术,常有道人及女巫歌讴击鼓下神,祠祭六丁,符劾厌胜之具,无所不为。又于朝廷省门外为董卓作神座,数以牛羊祠之。……天子使左中郎将李固持节,拜傕为大司马,在三公之右。傕自以为得鬼神之力,乃厚赐诸巫。”这些西凉军阀对巫师道士的迷信,说明汉末凉州也是“鬼怪左道之术”流行的地区。这对于号称“鬼道”的五斗米道传入陇西,无疑是有利的条件。
汉末魏晋,五斗米道传入河西,与当时西南和西北地区少数民族的迁徙也有重要关系。汉末三张在巴蜀汉中传播五斗米道时,当地“俗信鬼巫”的巴夷、賨人等少数民族在首领杜获、李虎等人率领下,归依张鲁。后来曹操攻入汉中,张鲁出降,大批信奉五斗米道的汉中民众随曹军北迁,其中也有许多巴夷、賨人随其首领迁到秦陇山区。例如祖籍巴西宕渠的賨人李虎部落,就是当时北迁的少数民族之一。《晋书·李特载记》云:“李特,字玄修,巴西宕渠人。……汉末张鲁居汉中,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巫觋,多往奉之。值天下大乱,自巴西之宕渠迁于汉中杨车坂,抄掠行旅,百姓患之,号为杨车巴。魏武帝克汉中,特祖(李虎)将五百余家归之,魏武拜为将军。迁于略阳,北土复号之为巴氐。”
像李虎这样北迁的西南少数民族部落还有许多。我们知道,四川西北、秦陇山地以至河西、青海一带,自古以来就是氐族、羌族世代居住之地。秦汉魏晋时代,西南少数民族和西北氐羌族穿越秦陇山地,频繁的南来北往,相互间有宗教文化的影响是不足为怪的。汉末巴夷、賨人北迁,与西北氐羌族杂居,号称“巴氐”,其五斗米道信仰因此而影响氐羌族人,并传播于河西地区,这是很有可能的。到了西晋末年,秦陇六郡的部分巴賨和氐羌族流民,随李特、李雄父子南返,在四川青城山道士范长生支持下,建立成汉政权,使五斗米道复兴于巴蜀②。其后十六国时期,氐族和羌族在华北建立的前秦苻氏、后秦姚氏政权,其信仰中也有五斗米道的巫鬼之术③。
除上所述外,道教在汉末魏晋传入秦陇及河西地区,还有一些史料可为证据。《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及《晋书·武帝纪》载:魏元帝咸熙二年(265)八月,司马炎袭晋王爵,欲图篡魏,“是月襄武县言有大人见,长三丈余,迹长三尺二寸,白发,著黄单衣,黄巾,柱杖,呼民王始云:今年当太平”。这年十二月,司马炎果然代魏称帝④。按襄武县魏晋时属陇右临洮郡,在此地出现的“大人”,黄巾拄杖,其形象近似汉末太平道师,又对县民王始宣告“太平”谶语,这说明当时已有道士活动于陇西地区。又据《晋书·慕容德载记》及《十六国春秋·南燕录》记载,十六国时南燕建平四年(403),“妖贼王始聚众于泰山,自称太平皇帝”。这位“王始”可能也是民间道士化名,与太平道有关。
近人张凤《汉晋西陲木简汇编》第45页,收入敦煌出土的道教木简符箓一枚,其正面文字为“仙师敕令三天贵龙星镇定空炁安●”,背面文字为:“金木水〔火土〕”。据陈槃先生《敦煌木简符箓试释》一文考证,这枚木简是五斗米道的符箓,大约为魏末景龙四年(263)之物。这是魏晋之际天师道已传入河西地区的重要实物证据。
十六国时期,一些汉族和异族政权占据河西地区。当时佛教在该地盛行,而道教也有所传播。《晋书·隐逸传》记载前凉张茂时,敦煌有隐士索袭,虚静好学,游思于阴阳之术,“味无味于恍惚之际,兼重玄于众妙之内”,颇具道家风度。按索氏为敦煌大族,敦煌遗书中有不少索氏族人抄写的道经。如《老子道德经》即道士索洞玄所抄。又据《晋书·文学传》记载,十六国时著名道士王嘉(即撰写《拾遗记》的王子年),受前秦国主苻坚、苻登礼遇,后来被后秦主姚苌杀害。据道书《洞仙传》和《王氏神仙传》记载,王嘉死后尸解,与弟子逃往陇右。这虽属神话,但也可说明当时河西应有道士活动。道教早期信奉西王母、东王公等神仙。据《晋书·沮渠蒙逊载记》称:北凉国主沮渠蒙逊,“至盐池(今青海湖)祀西王母,寺中有玄石神图”。近年发掘的十六国五凉时代酒泉丁家闸五号墓壁画,有西王母、东王公等神仙形象⑤。在敦煌莫高窟的北魏249窟、西魏285窟顶部壁画,也绘有东王公与西王母分别驾龙凤车出行,前有方士开路,后有神兽随行的场面。可见河西地区崇奉西王母由来已久。
总而言之,道教自东汉末形成后不久,即在魏晋及十六国时期传入河西地区,为后来当地道教的兴盛奠定了基础。
二.北朝隋唐敦煌道教的兴盛
公元439年,北魏攻克凉州,灭北凉沮渠氏,随后又将其残余势力逐出敦煌,重开通往西域之路。自此之后,直至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前的300多年间,河西地区一直处于北魏、西魏北周,以及隋唐等中原王朝的控制下。这一时期中国从分裂趋于统一,国力逐渐强盛,中西交流畅通无阻。中原地区的道教也在这一时期越来越兴盛。北魏初,著名道士寇谦之改革天师道,受魏太武帝拓跋焘赏识而盛行于北朝。西魏北周时,又有楼观道派兴起于关中,得到周武帝宇文邕等统治者的支持。隋朝统一天下后,原在江南地区流行的上清、灵宝等符咒道派,与北方关洛地区的天师道派,在教义及科仪方术上交流融合。到了唐代,道教由于皇室的崇奉而发展至鼎盛时期。
北朝至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中原地区道教的日渐兴盛和中西交流的畅通,使敦煌及河西地区的道教也大为发展和兴盛。虽然现存史籍对西凉边地的宗教状况记载甚少,但敦煌石室中发现的道经抄本,恰好填补了这一空白。
国内外公私收藏的敦煌遗书抄本,现已公布的图片编号总数多达数万件。据日本学者大渊忍尔《敦煌道经目录编》(1978年出版)的著录,其中与道教有关的抄本共计496件(内有少许吐鲁番文书)。近20余年来,随着各国所藏抄本图版陆续公布,以及各国学者的搜寻和研究,敦煌道经抄本总数大有增加。据笔者所知,至2002年已公布图片,或学者论著披露的敦煌吐鲁番文献中,道经抄本数已有800多件编号。其中已考定或拟定经名的道书,约有160种(另有不多的失题道经残片)。这些道书的内容,包括三洞经典、论疏、道家诸子、科仪法术;道教类书、诗集、话本、讲经文、斋愿文、镇宅文等。这些道经及文书既可弥补现存《道藏》经书的缺失,又为研究敦煌地区道教史提供了珍贵资料。
敦煌道经中,有些抄本末尾附有题记,记录抄写和监校者的姓名、身份、抄写地点、年代、事由,以及道师传经授戒的盟誓词。合计有50余条。将这些题记搜集起来,研究其中出现的人物、道观、年号及盟誓词,就可知道当时敦煌道教的发展状况(陈祚龙先生编有《敦煌道经后记汇刻》,大渊忍尔《敦煌道经目录编》附录有敦煌道经中所见的《道士名表》、《道观表》、《有纪年道经表》)。此外有些不属于道教的敦煌抄本,如图经地志、医书药方、历日占卜、伪佛经等,其中也有关于道教活动的零星资料。
根据对敦煌抄本中出现的年号及抄本纸质、字体的研究,已知敦煌道经的抄写年代大多在南北朝末至唐前期(即6至8世纪中叶)。出现最早的年号是梁元帝承圣三年(554),最迟年号为唐肃宗至德二载(757)⑥。隋唐年号的抄本,尤其是唐高宗、武后和玄宗的年号最多,而且多是在优质黄纸上楷书精校的道经写本。也有少许用干支纪年的道经,及字体纸质粗劣的文书,抄于吐蕃占据期及归义军统治期(即中晚唐至北宋时期)。大约以755年安史之乱爆发为界限,此前有大批楷书精美的正规道经抄本,此后正规道经愈来愈少,而代以木笔写或草书体的文书。这种书写风格和用纸的差别,恰好反映了敦煌道教盛衰的历史。唐代前期的鼎盛与中晚唐以后的衰落,形成鲜明对照。
敦煌道经及《沙州图经》等抄本中,见有八座唐代沙州地区道教宫观名称:灵图观(P.2005、2695、3669、S.5448)、冲虚观(P.2347、散0689)、神泉观(P.2005、2361、2417、2424、2806、2861、3484、甘博017、上图078)、开元观(S.6453、6454)、龙兴观、紫极宫(P.4053v)、白鹤观(故宫博物院藏本、P.2257、3562v、京都252)、玄中观(P.3562v)等⑦其中紫极宫是祭祀唐朝圣祖玄元皇帝(太上老君)的官方道教宫观。据《旧唐书·礼仪志四》及《唐大诏令集》卷七十八,唐玄宗因崇奉老君,开元二十九年(741)诏两京及诸州各置玄元庙一所,天宝二年(743)又提升为宫,西京及亳州称太清宫,东京称太微宫,诸州称紫极宫。诸宫皆拟皇家宫阙制度,祭献礼仪与太庙同。可见其规模之盛。又据S.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记载,神泉观在州东北40里清泉驿侧。该观道士在唐代抄写及传授的经书最多。冲虚观则是当地女冠庙,观中女道士抄经和授经活动也较活跃。
关于这些宫观经济活动的资料极少,仅有一件天宝十三年 (754)六月五日的便麦契(P.4053v),记录龙兴观道士杨神岳,因观主缺少种粮,向某人借麦捌硕,限八月还纳;若违限不还,用观主所有的车牛杂物充抵麦值。这件契约证明道观不仅有房产,还有观主自种的麦田,否则不会向人借麦种。
敦煌抄本中出现的道士、女冠姓名,已知约有40余人。他们的身份有观主、三洞法师、常住道士及男女清信弟子等。有些道士、女冠可能来自中原地区,但多数为本地人。至于沙州道士女冠的总数,尚无准确的统计资料。据P.4072《请准乾元元年新度僧尼道士度牒状》残抄本称:“合管内六军州,新度未得祠部告牒僧尼、道士女道士,已奏未□□/陆百陆拾人。计率得写告牒钱,共壹仟肆佰陆拾伍贯□□/。叁佰贰拾柒人僧,壹佰陆拾玖人尼,壹佰叁拾柒人道士,叁拾柒人女道士/。”这是乾元元年(758)沙州申报朝廷批准度牒的道士女冠数,合计174人,约相当于僧尼数的35%。人数也不算少。
敦煌道士抄写和传授的经书,多数为当时在内地流行的《道德经》、《灵宝经》、《上清经》、《洞渊神咒经》、《化胡经》等道经和道教科仪、戒律、类书。其中隋唐时流行的《太玄真一本际经》就有140多件抄本,《灵宝经》、《五千文》的抄本也为数不少。有些抄本注明是为唐朝皇帝和太子祈福而抄写,有些标明原写于内地宫观。如京师长安的景龙观(P.2457)、灵应观(P.2444、3233)、清都观(S.0238、P.2606)、五通观(皖博藏本)、雍州长安县东明观(P.3417、上图078)、河南府(洛阳),大弘道观(P.2457)等⑧。参与监督校写经书的人员除道士外,还有隋唐中央各部门的官员。如隋秘书省经生(S.2295)、唐国子监生员(P.3725)、道学博士(P.3768)、功德院修撰法师(P.2354、2457)等人。敦煌道士也有入京抄写道经的,例如武周长寿二年(693),沙州神泉观道士索□□,于京师东明观为亡妹写《本际经》一部(上图078题记)。又如冲虚观主宋妙仙,入京写《一切经》,未还身故(散0689题记)。这些事例都表明当时内地与敦煌的交流频繁,敦煌道教的发展与内地道教的繁荣有密切的关系。
三.敦煌地区道教的衰落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中原地区爆发安史之乱,唐朝国力由盛而衰。道教在动乱中也遭到沉重打击,经典被焚,宫观名山被侵占。虽然此后的唐朝皇帝,如宪宗、武宗、僖宗等仍继续尊祖崇道,迷信仙术。但是中晚唐时代的官方道教,如同唐朝的国运,再也无法恢复到安史乱前的盛况。
吐蕃统治者乘唐朝内乱之机,出兵进攻河西地区。大历元年(766),已攻陷甘、肃、兰、凉诸州,阻断中原与河西交通,瓜、沙二州也在贞元初年(约786年前后)沦陷。此后直至大中二年(848),张议潮起兵收复瓜、沙诸州,建立归义军政权,敦煌地区才名义上复归唐朝统治。
吐蕃占据时期,不仅在沙州废除县乡里制,设部落使,实施军政统治。文化方面也变更汉俗,推行“胡服辫发”,禁用唐年号,改用地支纪年。吐蕃统治者崇信佛教,因此极力培植其势力,提高僧人地位,扩建寺院。河西诸州本来就是佛教盛行地区,但在隋唐统治时期,汉族民众信奉的道教尚能占有一席之地。唐玄宗开元年间抄写的P.2004《老子化胡经》抄本,其卷末有佛教“净土寺”的藏经印章。有学者认为这是一个证据,表明当时佛教慑于道教的势力,不得不在佛寺中收藏最令佛教徒反感的《化胡经》。但是到了吐蕃占领期,佛教势力更加膨胀,道教则因失去唐朝的支持而衰落了。
有关吐蕃占据期敦煌道教的史料极少。据说在吐蕃设置的部落(千户)中,有佛、道二教人士编成的僧尼部落、道门亲表部落。P.4640抄本《大番故敦煌郡莫高窟阴处士公修功德记》(吐蕃时期敦煌国子监博士窦良骥撰),记载原任唐朝都尉官职的敦煌人阴伯伦,“自赞普启关之后,左衽迁阶;及宰辅给印之初,垂祛补职。蕃朝授得前沙州道门亲表部落大使”。姜伯勤先生认为:所谓沙州道门亲表部落,“就是八世纪末吐蕃管辖沙州后,由道士、女冠及其有关内亲、外亲所组成的一个千户”⑨。按这个材料可证明吐蕃时期道教在敦煌仍存在。但仅从官职名称,还不足以推论部落组成的人员。所谓“道教中三张一派可婚娶,并与家属同住道观中,因此得以将道门亲表编为一个特殊的千户”。这个推测恐怕不符合唐代道观男女分居的科律。而且敦煌在籍道士女冠之数,即使携其家属,也不太可能达到一千户。可能这只是个官职名称,类似唐代所设“寺观监”。
较为现实的看法是,自安史之乱后敦煌地区的道教处于衰落中。不仅吐蕃占据期道教不兴,而且在后来张氏、曹氏归义军政权时期,仍然信奉佛教,道教活动虽有所恢复,但也未能再现隋唐之际的兴盛。在已发现的敦煌道经抄本中,从至德二载(757)以后,不再有中原王朝的年号出现。但有些用干支纪年或无纪年的道经抄本,以及用硬笔写或草书体的文书,据推测可能抄于安史乱后吐蕃时期或归义军时期。据笔者搜索所及,大致列举如下:
1.灵宝自然至真九天生神章:BD11190+P.4659。尾题“丙午年五月三日出家道士王法迁写讫”。暗黄薄纸,字品不佳,笔迹近似S.8076+9047v。大渊目推测为唐初贞观二十年(646)抄本。疑为吐蕃占据期766或826年的抄本。
2.灵棋卜法:P.3782+S.0557。末尾有题记:“灵棋卜法一卷,殿下赐本;已前都计百廿四卦,壬申年写了,范梧记。”从题记称殿下并用干支纪年看,疑系792年吐蕃占据期抄本。
3.洞渊神咒经卷二十:S.8076+9047v。字品不佳,与P.3233等唐前期正规抄本不同。荣新江推测当系吐蕃占据期抄本。或许更晚。
4.洞渊部失题道经(拟):Дx0362v+11029v+1463v→2945v+1263v+1252v。行草书,字品不佳。系民间谶纬经书,内容文体近似《洞渊经》。内有“洛阳北,尽丘墟”;“昨日称魏朝称梁”等语句。疑系吐蕃占据期或唐末五代归义军时期抄本。正面楷书《左传》。
5.太上一乘海空智藏经卷四:P.2473v→S.3705v。木笔书,笔迹与S.7292等唐前期正规抄本明显不同。疑为归义军时期写本。
6.上清玉佩金珰太极金书上经:P.2409。褪色黄纸,木笔书,字品不佳。疑为归义军时期写本。
7.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S.4681v+P.2639。薄黄纸,木笔书,字品不佳。纸质笔迹、书写格式与S.0477等唐前期写本明显不同。疑为归义军时期写本。背面写佛经。
8.顾欢老子道德经注疏(拟):S.4430。褪色薄黄纸,木笔写,行草书,字品不佳,似为归义军时期写本。背面写佛经。
9.王玄览道德经义论难(拟):BD4687。木笔草书,字迹拙劣,多涂改删补。疑为归义军时期写本。背面写佛教经疏。
10.洞玄灵宝自然斋戒威仪经(拟):P.3282→S.6841+BD15636+P.2455。木笔行草书,字品不佳,文字有缺省。与北大D171等唐前期抄本不同,疑为晚唐归义军时期写本。
11.洞玄灵宝天尊说禁诫经:S.0784。木笔书,字品不佳。笔迹近似P.3282等抄本。
12.老子说法食禁诫经:P.2447。木笔书,字品不佳。笔迹近似P.3282等抄本。
13.大道通玄要卷一、卷六:P.2456B→2456A。灰白纸、木笔行草书,字品不佳。纸质笔迹与P.2466等唐前期写本明显不同,疑系归义军时期抄本。
14.诸经要略妙义:Дx2850→P.2467。灰白纸,木笔行草书,字品不佳。内容系摘录三洞经书,书写格式与唐前期道经抄本不同。但“世”字、“民”字减笔,避唐太宗讳。疑系归义军时期抄本。
15.道教斋醮度亡祈愿文集(拟):P.3562v。草书,字迹粗劣,系初学道童的习字本。陈祚龙考定为吐蕃占据沙州前抄本,马德定为唐末张氏归义军时期抄本。正面写《刘子新论》。
16.道士为唐高宗度亡造象文(拟):P.3556v。草书,笔迹粗劣,系学童习字本。但其度亡文辞句雅丽。正面写归义军时期杂斋文。
17.三洞道士造天尊像记(拟):P.4979。薄黄纸,草书,字迹模糊。背面写天宝十年酒行状。
18.道士祭度亡师祈愿文(拟):P.4053。薄黄纸,草书,字迹模糊。背面写天宝十三载龙兴观便麦契。
19.庆祝玄元皇帝降生斋会文(拟):BD15423。褪色黄纸,草书,字迹模糊。似为唐末归义军时期抄本。
20.道教发愿讲经文(拟):BD7620→BD1219。木笔行草书,字品不佳,当系归义军时期抄本。
21.唐玄宗御制叶尊师碑铭并序:S.4281。劣质灰白纸,木笔草书,字品不佳。约抄于晚唐归义军时期。
22.唐玄宗御制加应道尊号大赦文:S.0446。木笔草书,字品不佳。纸质笔迹近似上件,当系晚唐归义军时抄本。
23.叶静能诗话:S.6836。册叶装。木笔书,字品不佳,系晚唐归义军时抄本。
24.李翔涉道诗:P.3866。册叶装,录七言诗28首。从诗歌所涉地名人名推测,作者李翔似为中晚唐时上清派道士。
25.灵棋卜法:P.4048→S.9766→9766v。木笔书写,字品不佳。疑为归义军时期抄本。其卦象用古算筹符号显示,与《道藏》本数字卦象近似,但与前件P.3782+S.0557抄本不同。
26.黄帝宅经:P.3865。册叶装,字品不佳,疑系晚唐归义军时写本。抄本残存文字大致与《道藏》本上卷相当,但有删节。
27.玄女宅经(拟):S.4534v1+9434v→4534v2。薄黄纸,木笔书,字品不佳。假托玄女传授皇帝(黄帝)、赤松子。似归义军时期写本。正面写《新修本草》。
28.护宅神历卷:P.3358。唐代道教镇宅符咒。楷书,抄写时间不详。
29.道教隐遁内练秘法(拟):P.3810。木笔草书,字品粗劣,文字多讹漏倒错。当系归义军时期抄本。其道法假托唐秀士吕纯阳传韩湘子,当出于五代或宋初。
30.道法坛图神印符式:P.3811。残存四纸。字品不佳,应为归义军时期抄本。符图中有“玄武大将、天蓬大元帅”名号,又有汉译梵语真言咒,当出于五代或宋初。
31.道教镇宅符咒(拟):S.5775+6204→5775v。行草书,字品不佳。符图名与上件《护宅神历卷》略同,但咒诀注解较详。曹氏归义军时抄本。
32.斋主存庆镇宅祈愿文:原件断作数枚小碎片,英藏本有10件编号(详见后文)。笔迹近似上件,文词与曹延禄镇宅文相似。曹氏归义军时抄本。
33.敦煌王曹延禄镇宅祈愿文:S.4400;P.2649;P.2624v;P.2573P2+S.9411v。行草书,字品不佳。S.4400末行题“太平兴国九年二月廿一日纪”,P.2649是同年三月写本,后三件残片无题。皆系民间道士为斋主“敦煌王曹延禄”书写。
以上列举的30多种(70件编号)⑩道经及相关文书,除少数几件抄写年代较为确定外,大多是根据抄本内容、用纸、字体、书写行格款式,背面文书等状况,与安史之乱前的隋唐道经正式抄本对比而作的推测。虽然笔者尽力查阅了几乎所有敦煌遗书已出的图版和部分原件,并参考了大渊目录的相关著录,但仍不敢保证没有错误和遗漏。将这些抄本大胆列举出来,只是想为论述安史之乱后敦煌道教的状况,提供一些稍有根据的原始资料,避免凭空浮谈。归纳上列抄本,我们大致可得出的印象是:
第一,自唐至德二年(757)之后至北宋太平兴国九年(984)之前200多年间,大致可以确定的敦煌道教及相关文书抄本仅有约70件(编号)。而此前南北朝末至唐前期约200年间(554—757)的道经抄本,则有约700多件(编号)。虽说这只是我们推测的数字,但前后相差如此之大,至少说明了安史之乱后敦煌地区道教的衰落,应是历史的事实。
第二,在近70件晚期抄本中,推测可能属于唐与吐蕃争夺河西,及吐蕃占据敦煌时期(约757—786—848年)的,约有5件;属于五代至宋初曹氏归义军时期(约914—984年)的抄本,仅有几种符咒道法书。其余大多可能属于晚唐五代张氏归义军时期(约848—914年)的抄本。这又证明吐蕃统治者的宗教歧视政策,可能是导致敦煌道教突然衰落的重要原因。而在归顺唐朝的张氏汉族政权统治期,虽然仍以信奉佛教为主,但道教活动有所恢复。
第三,从约70件抄本的内容看,其中仍有部分属于唐代道教正统的三洞经书及斋仪文书,但是其书写质量已大不如前。可见正统宫观道士的职业文化素质在下降。传抄和研习经书教义的出家住观道士,人数可能愈来愈少;而从事度亡、镇宅等斋仪及占卜法术活动的民间道士增加。那些书法拙劣的斋仪文书和阴阳占卜书,可能就出自他们的手笔。降至五代宋初的曹氏归义军时期,留下的道教文书抄本,只有民间道士书写的符咒道法。唐代前期的敦煌道教宫观,宋初都不见踪影。见诸记载的道观,只有一座非正统的“玉女娘子观”(11)。
敦煌道教宫观经济的衰落,可从抄写用纸的变化看出。河西地区物产不丰,纸张缺乏。但唐前期的官修正规道经抄本,多用优质厚黄纸,书法精美。宫观道士为弟子传经授戒、或为信徒作功德而抄写的经书,也多用好黄纸,字迹工整。可见道教自身的经济力量和文化素养也不差。但当道教衰落后,有许多敦煌道经抄本被撕裂,或用其旧纸重新粘贴,在背面抄写汉文或藏文的佛教经书。有学者认为,这是佛教徒有意毁坏道经写本。但从前列晚期道书抄本看,实际当时道教徒也利用废旧纸。例如俄藏Дx1252+1263+2945→1463+11029+0362抄本,正面内容是楷书工整的《春秋左氏传》杜预注,应是唐代官方儒学的经书残抄本。但其背面却是草书《洞渊部失题道经》,不仅字迹拙劣,而且文句俚俗不通,可能是吐蕃占据期或归义军时期民间道士抄写。又如英藏S.3724+11415抄本,正文是楷书工整的《大乘无量寿经》,但在卷末行间空白处,有6行笔迹拙劣的《李老君周易十二钱卜法》残文,可能是初学道童的习字。这种现象不能证明是道教徒有意破坏儒学和佛教,只能证明当时民间道士财力不济,不得不利用废旧纸。晚期道教文书用劣质薄黄纸、褪色灰白纸的也不少,且字迹浅淡模糊。这说明宫观经济衰落后,无钱买好纸好墨和雇佣好写手。
总而言之,自安史之乱爆发后,敦煌道教陷入了长期衰落,至984年后不再有活动见诸记载。直到清朝乾隆年间,因废除僧道度牒制,使僧道数量增长较快。而且随着大清康雍乾盛世的疆域开拓,汉族民众向边疆地区迁移,一些原来少有道教的地区,如东北、新疆、内蒙、台湾等地,也陆续建起道教宫观,有道士住持,供奉香火。处在清朝有效控制下的敦煌地区也不例外。据道光十一年刊《敦煌县志》卷三记载,敦煌城西三里有雍正八年(1730)所建的西云观,城东南有乾隆五十年(1785)建的太清宫。到了清末,太清宫道士王圆箓为拓建道观而偶然发现藏经洞,终于使埋藏千年的珍贵古籍重现于世。
注释:
①《太平御览》卷七三五引。
②参见唐长孺:《李特据蜀与范长生之关系》,载于《魏晋南北朝史论》。
③参见向达:《南诏史论略》,载于《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
④按此事又见于《混元圣记》,该书卷七引《晋书》曰:“魏陈留王时,咸熙元年甲申,老君降现于陇右临洮郡襄武县,身长三丈,著白衣,垂素发,戴金冠,告县人王始曰:天下不久当太平。及〔晋〕武帝受禅,果天下一统,帝乃令于〔老君〕所现处造太平观,即李宗之故居也。”
⑤参见《酒泉嘉峪关魏晋墓的发掘》,《文物》1979年第6期。
⑥见京都253《灵宝妙经众篇序章》、P.2735《老子道德经》抄本。
⑦以上所列白鹤观、玄中观,据陈祚龙《敦煌学识小》考证,两观名均见于P.3562v《道教斋醮度亡祈愿文集》,故“当年殆皆设在沙州”。马德《敦煌文书道家杂斋文范集及有关问题述略》则认为:敦研096《金刚般若经》抄本尾有题记“大唐天宝元年五月X日白鹤观御注”,故白鹤观应在京师长安,玄中观则是四川成都的道教名观,唐末因僖宗驻跸而改名青羊宫。今按唐代两京均无白鹤观见诸记载,各地同名道观颇多,玄中观亦未必成都才有。今姑从陈说。但唐代前期敦煌有可靠记载的道观,应以六座为准。又据《唐六典·礼部》载,祠部郎中、员外郎掌道、佛之事,几天下寺总数5358所,观总数1687所。此应为开元二十四年道观改隶宗正寺前数字。当时全国有328州府,平均每州道观数5.14座。沙州乃边远小州,有6座宫观已不算少。
⑧按清都、景龙、东明、灵应、五通、大弘道观,均为隋唐时两京著名道观,见载于清徐松撰《唐两京城坊考》(中华书局本)。大渊目录所列《道观表》,未能考出清都、灵应观所在。姜亮夫《莫高窟年表》以为在敦煌,学者多从其误。
⑨姜伯勤:《沙州道门亲表部落释证》,载《敦煌研究》1986年第3期。
⑩按敦煌遗书中多有同一抄本断作数截或上下两半,分藏不同图书馆,故有多个馆藏编号。以上各经书后所列编号,用+表示可首尾缀合的同一抄本,用/表示可上下缀合,用→表示中间有缺文,用分号表示同一经书的多件不同抄本。故70件编号缀合后,实际仅有37个抄本,32种经文。其中有些经书,如洞渊经、海空经、河上章句、大道通玄要等,另有唐前期的多个抄本,不在此列。
(11)P.4075《某寺丁丑年破历》载:“四月八日,官取黄麻五硕,又粟肆斗,太宝就玉女娘子观来著酒用。”按太宝即归义军节度使曹延禄,丁丑年即宋太平兴国二年(977)。玉女娘子观约在沙州城西南18里都乡口,祭祀当地水神玉女娘子。S.0343《佛教祭祀度亡文范集》中有祭祀都河玉女娘子文;P.4606《归义军布纸破历》中有己未年(899)九月九日、庚申年(900)四月三日都乡口赛神用纸账目。可知该观约在唐末至宋初存在。但祭祀地方俗神,并非正统道教宫观。《敦煌王曹延禄镇宅祈愿文》,或许系此观道士所写,其文辞与唐宋道教科仪书所载颇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