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辑录

魏晋南北朝时期丝路起点的迁移与多元化

作者: 石云涛


  3至6世纪,由于中国境内经常存在多个政权对峙的局面,随着政治中心的多元化和洛阳的盛衰变化,丝路起点出现迁移和多元化倾向。按照我们的认识,洛阳、凉州、平城、邺城、长安都曾在一定时期内担负起丝绸之路起点的任务。
  1.3.1 洛阳的两起两落
  作为丝路的起点城市,洛阳有过两起两落。曹丕代汉自立,迁都至洛阳,西晋仍以洛阳为首都。经过曹魏、西晋的建设,洛阳又成为北方乃至全国政治、经济中心和著名的繁华都市。曹魏时中原地区的丝织业得到恢复,洛阳有官办的蚕桑丝织业,马钧在洛阳改进丝织技术,提高了织绫效率。〔1〕据左思《魏都赋》描写,洛阳是各地包括丝织品在内的各种产品的集散地,城内有“卫之稚质、邯郸丽步、赵之鸣瑟,真定之梨、故安之栗,醇酎中山、流湎千日,淇洹之笋、信都之枣,锦绣襄邑、罗绮朝歌、绵纩房子、缣緫清河”。〔2〕其中4种名优丝织品产地在今河南、河北和山东。洛阳是繁华的国际都会,据《傅子》记载,魏齐王芳时,“其民异方杂居,多豪门大族,商贾胡貊,天下四方会利之所聚,而奸之所生”。〔3〕在这里中原地区的丝织品通过繁荣的对外贸易而流布四方。黄初三年(222年),“西域外夷,并款塞内附”,“是岁,西域遂通”。〔4〕太和三年十二月,“大月氏王波调,遣使奉献”;〔5〕景初三年二月,“西域重译献火浣布”。〔6〕史载“魏兴,西域虽不能尽至,其大国龟兹、于阗、康居、乌孙、疏勒、月氏、鄯善、车师之属,无岁不奉朝贡,略如汉氏故事”。〔7〕曹魏通过河西走廊与西域保持着密切联系,洛阳作为首都是诸国使节往来和西域商胡东来贩贸的目的地。仓慈任敦煌太守:“常日西域杂胡欲来贡献,而诸豪族多逆断绝,既与贸迁,欺诈侮易,多不得分明。胡常怨望,慈皆劳之。欲诣洛者,为封过所;欲从郡还者,官为平取,辄以府见物与共交市,使吏民护送道路。”〔8〕说明那些途经敦煌的胡商大多以洛阳为最后的目的地。嘉平二年(250年),中天竺僧人昙柯迦罗、月氏高僧竺法护等皆曾游化洛阳。昙柯迦罗译出《僧祗戒心》,建立羯磨法,创行受戒,中土始有正式沙门。〔9〕
  由于西晋完成了全国统一,洛阳成为全国政治经济中心,史书上记载西域各国道里,便以洛阳为起点。《晋书·四夷传》记载:“焉耆国西去洛阳八千二百里”,“龟兹国西去洛阳八千二百八十里”,“大宛西去洛阳万三千三百五十里”。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洛阳的工商业和对外贸易进一步繁荣。洛阳三市,即宫城西首的金市、城东建春门外的马市、城南的羊市,成为中外客商交易之所。西晋与西域各国保持密切关系,史载晋武帝即位,“匈奴南单于四夷会者数万人”。〔10〕晋武帝泰始及太康年间,康居、焉耆、龟兹、大宛、大秦皆有来华朝贡的活动。《晋书·四夷传》记载,晋武帝泰始年间,康居国王那鼻遣使上封事,并献善马。太康六年(285年),武帝遣杨颢出使大宛,诏封兰庾为大宛王。同传“大宛”条记载:“蓝庾卒,其子摩之立,遣使贡汗血马。”焉耆及龟兹国王均遣子前来洛阳“入侍。1907年,斯坦因在敦煌西北长城烽燧址发现的粟特文书信第二号信札,是以姑臧为中心从事商业活动的粟恃胡人寄往家乡撒马尔罕的。信写于西晋末年,言及他们在中国的经商活动,讲到他们派一位叫阿尔蒂赫弗·班达(Artixv Banday)的人率商队赴中国内地,“又已过去四年,因为商队是从姑臧启程的,故他们在第六个月才到达洛阳。在洛阳的印度人和粟特人都破了产,并都死于饥馑”。〔11〕
  西晋末年和“五胡乱华”中,洛阳成为动乱的中心。经过一系列战争的破坏,繁华一时的洛阳化为废墟。后赵石勒开始营建洛阳,石勒“以成周土中,汉晋旧京,复欲有移都之意,乃命洛阳为南都,置行台治书侍御史于洛阳”。〔12〕北魏孝文帝于太和十八年(494年)迁都洛阳,北魏重建汉魏洛阳故城,增筑东西20里、南北15里的外郭城。新兴的洛阳城工商业十分发达,内外城之间西有西阳门外的“大市”,“周回八里”。东有青阳门外的“小市”,南有跨越洛水永桥以南的“四通市”,总称“洛阳三市”。洛阳又成为北中国交通四方的中心和丝绸之路的起点。至东魏孝静帝天平元年(534年)迁邺,北魏分裂,洛阳再遭浩劫。北魏都洛时间并不长,但在40多年中,洛阳的商业和文化发展以及对外交流形成相当繁盛的局面。杨衒之《洛阳伽蓝记》记载,洛京府库所藏,“锦罽珠玑、冰罗雾縠,充积其内,绣缬、紬绫、丝彩、越葛、钱绢等不可数计”。〔13〕西域各国入华至洛阳和以洛阳为起点沿丝路西行的中土人士都很多。
  来华的使节一般必须来到洛阳才能完成他们的使命,而奉朝廷之命出使外国的中国使节则一般从洛阳出发。从景明元年(500年)至神龟元年(518年)的19年间,诸国“遣使朝贡”至洛阳者达61次之多。西域诸国使节朝贡物品,以贡至洛阳为终点。《洛阳伽蓝记》记载:“永桥南道东有白象、狮子二坊。白象者,永平二年,乾罗国胡王所献”,“狮子者,波斯国胡王所献也,为逆贼万俟丑奴所获,留于寇中。永安末,丑奴破,始达京师”。〔14〕北魏使节则将中原丝绸或丝织品赉往西域,国使数十辈则从洛阳出发,如宋云西行,以丝绸制成幡、香袋等佛教用品,随方施舍,以作功德。当北魏政权与西域展开大规模交往时,众多来自西域的使节经过长途跋涉,来到洛阳。
  许多来华的西域僧侣和西行求法的中土僧人也以洛阳为终点和起点。迁都洛阳的北魏统治者崇信佛教,吸引大批西域僧人不远千里来到洛阳。北魏盛时,洛阳城内外寺院达1367所。《洛阳伽蓝记》记载:“时佛法经像盛于洛阳,异国沙门,咸来辐辏。负锡持经,适兹乐土。”宣武帝立永明寺以憩之,其寺“房庑连亘,一千余间”,“百国沙门,三千余人”。〔15〕有的西域僧人也在洛阳建立寺院,如“法云寺,西域乌场国胡沙僧昙摩罗所立也”,〔16〕“菩提寺,西域胡人所立也”。〔17〕可见奔波于丝绸之路上以洛阳为目的地的佛教僧侣人数之众。中土使节僧侣西行取经的,亦多从洛阳出发,最后又回到洛阳,例如宋云、惠生等。
  北魏时商旅和来华定居的各色人等人数众多。北魏政府在洛阳宣阳门外四里永桥以南,安置外国归附者。据《洛阳伽蓝记》记载,四通市之南“伊洛之间,夹御道有四夷馆,道东有四馆:一名金陵,二名燕然,三名扶桑,四名崦嵫。道西有四里:一曰归正,二曰归德,三曰慕化,四曰慕义”。其中前三馆和前三里,分别为吴人、北夷、东夷来附所居及赐宅处,而“西夷来附者,处崦嵫馆,赐宅慕义里”,“自葱岭以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已。乐中国风因而宅者,不可胜数。是以附化之民,万有余家。门巷修整,阊阖填列。青槐荫陌,绿柳垂庭。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别立市于洛水南,号曰四通市,民间谓永桥市”。〔18〕同书卷4记载侨居洛阳的西域人云:“西域远者,乃至大秦国,尽天地之西陲,耕耘绩纺,百姓野居,邑屋相望,衣服车马,拟仪中国。”〔19〕洛阳出土鄯月光墓志,时当北魏正始二年(505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碑题为“前部王车伯生息妻鄯月光墓志”。鄯月光为鄯善国之女,嫁于车师前部王车伯之子。鄯月光既死葬洛阳,车师王子想必亦寄居洛阳,说明北魏时车师前部王之子或留学,或作为质子流寓于洛阳。〔20〕1931年洛阳东北后沟出土的鄯乾墓志,乃北魏延昌元年(512年)八月二十六日所立,志文云鄯乾乃魏之侍中、镇西将军鄯善王宠之孙,平西将军青、平、凉三州刺史鄯善王临泽侯视之长子,亦鄯善国贵族寄居于洛阳者。洛阳北魏常山王元巶墓中出土有粉绘骆驼,背驮巨大的行囊,其内所装应是丝绸,正是丝路上沙漠之舟的形象。此墓中还出土两个陶俑,头发卷曲,身体彪悍,像是非洲黑人。另有一件绿釉扁壶,上饰乐舞图案,从人物形象和服饰看,像是阿拉伯人。〔21〕
  北魏末年,洛阳又一次经历了战乱浩劫。534年,北魏孝武帝为权臣高欢所迫,逃往关中,投奔大将宇文泰。高欢另立元善见为帝,迁都邺(今河北临漳西南),史称东魏,中国北方又陷于分裂。东魏、西魏、北齐、北周时期,洛阳丧失了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地位,同时也失去了丝路起点的地位。
  1.3.2 凉州:乱世中的门户
  凉州州治在今甘肃武威,这里又是武威郡和姑臧县的治所。经过西汉末东汉初至西晋时数百年的刻意经营,特别是两汉之际的窦融,三国时的张继、徐邈,以及西晋时范粲等人为政时对河西的治理,凉州成为西北地区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和军事重镇,其地位仅次于长安。晋惠帝永宁元年(301年),张轨出任凉州刺史兼护羌校尉。中原发生“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而陷于战争的火海时,凉州在张轨的治理下却维持了安定局面。“永嘉之乱,中州之人士避地河西,张氏礼而用之,子孙相承,衣冠不坠,故凉州号为多士。”〔22〕前凉政权注意对丝路交通的经营和管理,他们承袭晋制,在高昌设戍己校尉,在罗布泊海头设西域长史,扼丝绸之路南、北、中三道之咽喉,辖制西域各地,使前凉与西域各国的关系有了很大发展。前凉所设戍己校尉赵贞曾背叛前凉,导致西域各国皆叛前凉。太元二十三年(343年),张骏遣杨宣、张植越流沙西征,攻克焉耆、龟兹,鄯善、于阗等皆归附前凉,于是丝路又一次通畅。
  张天锡太清十四年(376年),前凉为前秦所灭。建元十四年(378年),前秦凉州刺史梁熙派人到西域各地联系,当年即有大宛等国的使节和商人到中原,“朝献者十有余国”,大宛“献天马千里驹”及“诸珍异二百余种”。〔23〕随着中原与西域交往的规模不断扩大,至前秦建元十七年(381年)二月,“东夷、西域六十二国入贡于秦”〔24〕。前秦灭亡,吕光称王凉州,建立后凉,武威成为后凉都城。后凉亡于后秦,姚兴取得了姑臧,但河西走廊一带,羌族人从来就没有定居过。姚兴要巩固这个据点,必须经常动用四五万人的兵力。此时姑臧以西有北凉沮渠蒙逊的势力;姑臧与后秦上邽之间,还隔着西秦乞伏鲜卑的一些城池,因此姑臧成为一座四面受敌的孤城,陷入战乱的漩涡。姚兴任命投降他的南凉王秃发傉檀为凉州刺史,镇守姑臧。秃发辱檀据地称王,又恢复了南凉王称号。
  南凉先是为夏主赫连勃勃所败,又不断遭受北凉的进攻,秃发傉檀只好放弃姑臧,还都乐都(今青海乐都)。411年,姑臧为北凉主沮渠蒙逊所得,次年迁都于此。420年灭西凉,取酒泉、敦煌,完全占领河西走廊。北凉全盛时,拥有武威、张掖、敦煌、酒泉、西海(君治居延,今内蒙古额济纳旗东南)、金城、西平、乐都等地,并且交通西域诸城邦,鄯善王比龙亲来姑臧访问,西域诸国同北凉有友好交往。北凉还与南朝互通声气,频繁交往。433年,沮渠蒙逊死,其子沮渠牧犍继位,亦称河西工。439年,北魏主拓跋焘亲率大军伐北凉,包围姑臧,姑臧很快落入北魏手中。北魏分裂后,姑臧先后为北周、西魏统治。
  凉州位于甘肃河西走廊最东端,地扼河西走廊入口。东南接金城(今兰州),西北邻张掖,南经古浪,过天祝,翻越祁连山与青海河湟地区相接。北面过永昌、民勤与内蒙古为邻,与居延道相接。因此,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是东西交通枢纽、丝绸贸易集散地。著名的东汉铜奔马出土于此,故有“天马之都”之称。因前凉、后凉、北凉、南凉曾在此建都,又称“四凉古都”。由于地理位置重要,人们说它“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地接四郡境,控三边冲要”,说它是“关中屏障”“河西走廊门户”。
  由于凉州地处丝路要冲,前凉、后凉时具有丝路起点的性质,因此多种文化在此汇聚。丝路开辟以后,沿线诸城成为西域胡人聚居之地,武威也是如此。洛阳出土《康续墓志》,云:“昔西周启祚,康正承累圣之基。东晋失图,康国跨全凉之地。控弦飞镝,屯万骑于金城;月尘汉惊(境),辟千营于沙塞。举葱岭而入款,宠锡侯王;受茅土而开封,业传枝胤。”志文云西晋之末,康国人跨全凉之地,说明那时凉州已经成为入华西域人的重要聚集地。斯坦因考古发现的西晋末年的粟特文书,其中反映粟特人的经商活动,印证了凉州早已是粟特人东来的据点。北魏攻取武威,在此经商的粟特商人被俘。北魏文成帝时,粟特国王遣使来赎,北魏将他们全部放免。
  中原战乱士人流徙凉州时,将中原文化带入凉州;北魏占领姑臧,又将姑臧人士迁徙中原,于是流传凉州的汉文化又传入北魏平城;西域文化经丝绸之路传入凉州,又经凉州传入中原地区。著名的“西凉乐”“龟兹乐”“天竺乐”等均由西域传入凉土,进而对中原音乐产生重大影响。其时,武威成为丝绸之路上繁华热闹的都市。北魏诗人温子升《凉州乐歌》云:“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又云:“路出玉门关,城接龙城坂。但事弦歌乐,谁道山川远。”〔25〕
  凉州又是天竺佛教传入中国中原地区,进入玉门关和阳关后的第一重镇。许多东来西往的高僧大德在这里停留驻锡,他们在此了解与熟悉中西语言文化,或者就地译经弘法,姑臧成为西北地区最重要的佛教中心之一。北凉时修凿的天梯山石窟是当时姑臧佛教兴盛的见证。《高僧传》卷2记载,昙无谶,中天竺人,受国王信重。后王意稍歇,待之渐薄,乃辞往罽宾。彼国多小乘,不信《涅槃》,乃东适龟兹。顷之,复进到姑臧。以涅槃经本品数未足,还外国究寻。值其母亡,遂留岁余。后于于阗得经本《中分》,复还姑臧译之。〔26〕同书卷3记载,昙摩蜜多,罽宾人。罽宾多出圣达,屡值明师,博贯群经,特深禅法。少好游方,誓志宣化,周历诸国,遂至龟兹。又度流沙到敦煌。不久,便到凉州。宋元嘉元年(442年)辗转至蜀,沿江东下,止刑州,后到建康。他们皆路经姑臧。〔27〕
  汤用彤先生讲到魏晋南北朝时佛教传入中国的道路,强调了凉州的重要地位,他指出:“我国北部至印度之通路,自多经今之新疆及中亚细亚。晋之苻秦与其后之北魏均兵力及乎西域。而当魏全盛,威权及于今之新疆及中亚细亚(月氏故地)。故中印之行旅商贾,多取此途。经像僧人由此来者,亦较南方海程为多。其路线之大别,在新疆则分为南北二路。一路由凉州出关至敦煌,越沙漠(僧传谓之沙河,或曰流沙),以至鄯善……是为南道”;“一路由敦煌之北,西北进至伊吾,经吐番、焉耆进至龟兹,而至疏勒。是为北道”。“西域各国中,以罽宾、于阗、龟兹三国为交通重镇。其地佛教之性质,影响于我国者至大。而西方传教者,由陆路东来,先至凉州。因凉州为东西交通必由之路,而晋代中原大乱,士族多有避居者,故尤为文化交融之点。故此地至为重要。由凉东下至长安,进至洛阳,俱为中国佛法之中心地点。但在东晋南北朝时,东来者常由凉州南经巴蜀,东下江陵,以达江东。而南朝之西去者,亦有取此道者(如法献)。江陵(荆州)在东晋南北朝为政治军事之重地,其北出襄、樊以至关中,或洛阳(如晋道安)。或由巴蜀以至凉州。在南朝之地位,荆州之重要略比北方之凉州。”〔28〕凉州的确如他所论,在中西交通中具有重要地位。
  1.3.3 平城:东西方交通的枢纽
  平城即今山西大同。北魏皇始三年(398年)七月,拓跋珪自盛乐(内蒙古和林格尔)迁都平城,从此平城成为北魏首都长达97年,历经6帝7世。北魏建都平城时,山西大同成为丝路的起点之一。北魏统治者谋求向西发展,始光四年(427年)。北魏乘夏主赫连勃勃新亡,攻破统万城,赫连定收其余众奔平凉。神*(上鹿下加)三年(430年)太武帝亲征平凉,平凉举城投降,从而打通了自平城沿鄂尔多斯南缘西进的道路。北魏声威远达西域,西域各国首先有通好的表现,《魏书·西域传序》记载,“太延中,魏德日益远闻,西域龟兹、疏勒、乌孙、悦般、渴槃陀、鄯善、焉耆、车师、粟特诸国王始遣使来献”。〔29〕中西间交通开始出现新的局面,太延三年(437年),拓跋焘“遣散骑侍郎董琬、高明等多赉锦帛,出鄯善,招抚九国,厚赐之”。〔30〕董琬等一行“北行至乌孙国”,乌孙王派向导、译员送董琬等到达破洛那国,送高明等到者舌国。太延三年(437年),董琬一行回到平城,随同而来的有包括乌孙、破洛那、者舌等在内的西域16国的使节。董琬等出使西域是中西交通史上的重要事件,在加强中原与西域各国的关系方面起到了沟通和促进作用,使一度沉寂的中西之间的官方来往又频繁起来。史载:“已而琬、明东还,乌孙、破洛那之属遣使与琬俱来贡献者十有六国”〔31〕,“旁国闻之,争遣使者随琬等入贡,凡十六国,自是每岁朝贡不绝”。〔32〕太平真君六年(445年),太武帝开始积极经营西域,派遣万度归统兵征鄯善;九年,又以韩拨领护西戎校尉、鄯善王,镇鄯善。同时又出兵征焉耆、龟兹,置焉耆镇,终于取代柔然控制了西域诸国。北魏使者韩羊皮远抵波斯,便是在这一背景下进行的。董琬出使西域后,西域诸国“自后相继而来,不间于岁,国使亦数十辈矣”。〔33〕自董琬等出使西域,至孝文帝太和十八年(494年)迁都洛阳50多年,平城成为丝路的起点城市,所以《魏书·西域传》记载至西域各国的路程皆以代(即平城)为坐标。如鄯善国“去代七千六百里”,且末国“去代八千三百二十里”,于阗国“去代九千八百里”,蒲山国“去代一万二千里”,悉居半国“去代万二千九百七十里”,车师国“去代万五十里”,乌孙国“去代一万八百里”,洛那国“去代万四千四百五十里”,粟特国“去代一万六千里”,波斯国“去代二万四千二百二十八里”,大月氏“去代一万四千五百里”,安息国“去代二万一千五百里”等等。北魏的使节发自平城,频繁西使。平城通西域的路线,利用了自汉以来的丝绸之路。当时平城与西域间的商使往来,一方面由洛阳转输,经洛阳西去长安,从而与传统丝路联结起来〔34〕另一方面则是从平城出发,沿鄂尔多斯南缘路经原州高平城西进,进入河西走廊。在北魏迁都洛阳之前,首都平城与高平间的联系以及与河西走廊间的交通,有赖于这条鄂尔多斯南缘路〔35〕。从平城东向,北魏与辽东、朝鲜半岛政权也保持着密切联系。因此北魏都平城时,平城是沟通丝绸之路绿洲路和草原路的枢纽,也是西往西域东通朝鲜半岛的联结点。
  1.3.4 邺城:短暂的辉煌
  作为丝路起点,邺城也有过一定时期的辉煌。自曹魏以来,邺城为北方重要城市,经济发达。汉末曹操驻节邺城,邺城成为北方实际的政治中心。曹丕代汉后,建都洛阳,邺城成为陪都。西晋时邺城是北方商业贸易中心。斯坦因在敦煌西北长城烽燧遗址发现的粟特文古信札,提到那些以凉州为中心经商的粟特人,最东边就到达邺城。五胡十六国时邺城先后成为后赵、冉魏、前燕的都城。北现在邺城置行台,以后东魏、北齐都定都邺城。后赵邺都有“胡天祠”〔36〕,说明西域粟特人信奉的祆教传入此地。北魏都洛前,曾有多次迁都邺城之议。永熙三年(534年)东魏迁都邺城,史载“东魏主(高欢)发洛阳四十万户”迁邺〔37〕,其中应包括洛阳的百工技巧和各种人才。洛阳的人力、物力输入邺城,有力地促进了邺城生产力的发展。此后邺城成为东魏、北齐的首都,成为北方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邺城手工业发达,成为当时丝织业中心之一。《隋书·地理志》云:“魏郡,邺都所在,浮巧成俗,雕刻之工,特云精妙。士女被服,咸以奢丽相高,其性所尚习,得京、洛之风矣。”〔38〕邺城有被南朝萧梁所羡称的“登高之文,北邺之锦”的织锦作坊〔39〕。当时邺市被认为是最好的丝织品的产销之地,梁庾肩吾《谢武陵王赉白绮绫启》夸此赐物说:“图云缉鹤,邺市稀逢。”〔40〕邺城出土了大批雕刻精妙的佛教造像碑,说明邺城集中了一批技艺高超的工匠。作为国都所在,邺城汇聚了东部地区的各类人才,使经济、文化和工艺达到一个新水平。在邺城,佛教有深厚基础,成为魏晋南北朝时佛教中心之一。后赵时,高僧竺佛图澄、释道安皆在邺城及河北其他地区活动。北魏明元帝“敬重三宝,仍于邺下大度僧尼”;太武帝“于邺城造宗正寺”;孝文帝时“以邺都造安养寺,硕德高僧,四方云集”。孝明帝“于邺下造大觉寺”〔41〕。东魏迁都邺城,沙门佛事亦俱东向,一批名显洛邑的高僧,如慧光、菩提流支、勒那摩提等皆由洛阳随迁邺城。东魏孝静帝、丞相高欢以及北齐诸帝皆崇信佛教,促进了佛教的发展,邺城成为佛教中心。著名的高僧如慧光、法上、道凭和僧稠都在邺城活动。南朝、西域及其他国家聘使之往来,出入邺城。《晋书·石勒载记》记载,后赵石勒立国,诸国使节至邺都,云:“时高句丽、肃慎致其楛矢,宇文屋孤并献名马于勒。凉州牧张骏遣长史马诜奉图,送高昌、于阗、鄯善、大宛使,献其方物。”〔42〕经济的发展、文化的繁荣以及与域外、南朝政治上的交好,使邺城成为沟通南北的中心都市,推动了南北文化的交流。在这个特定时期,邺城还在一定程度上沟通了与海上丝绸之路的联系。建康在海上交通中处于重要位置,佛教自建康传入邺城,自然也带来了来自海上的佛教。东魏、北齐通过北方草原路绕过西魏、北周与西域交通。553年,吐谷浑使者及西域商人自北齐欲返青海故地,在武威西面遭到西魏凉州刺史拦截,这些商胡从北齐所得为丝绸。中天竺优禅尼国王子月婆首那,游化东魏,译《僧伽吒经》等3部7卷。河南安阳范粹墓出土的黄釉乐舞扁瓷壶,应该是外来品,高20厘米。5人一组的乐舞场面极为生动,中间一人婆娑起舞于莲座上,人物皆深目高鼻,着窄袖长衫,腰间系带,着靴胡装,是西域人的形象。〔43〕
  1.3.5 长安:盛世曙光
  魏晋南北朝时期,长安在丝绸之路上的地位时有盛衰,但总的看处于衰落地位。西魏和北周建都长安,为隋唐时期长安在丝路贸易和交流中重铸辉煌奠定了基础,可以视为盛世的曙光。东汉末年,董卓挟汉献帝迁都长安,不仅没有使长安重振雄威,反而带来空前的劫难。王允等在长安谋杀董卓,董卓部将李傕、郭汜等大乱长安,此后关中成为马超与曹操争夺的战场,长安城遭到极大破坏。曹丕代汉自立,迁都洛阳,长安为曹魏陪都,长安的建设没有成就。但由于长安是西域通洛阳的要道,魏晋时它仍是入华西域人的重要落脚点和中转之地。康绚先祖出于康居,汉代定居河西,晋时迁于蓝田。刘宋永初年间,康穆率乡族3000余家从蓝田南迁襄阳,说明长安附近聚居的胡人之多。西晋永嘉之乱时,司马邺赶到长安建都,“长安城中户不盈百,墙宇颓毁,蒿棘成林”。〔44〕六国和南北朝时,匈奴人的前赵、氐人的前秦、羌人的后秦、鲜卑人的西魏和北周等王朝相继在长安建都,使长安的政治地位和它在中西交通方面的作用逐渐重要起来。
  苻秦时长安的政治地位迅速提高,经济得到很大程度的恢复,一度恢复了丝绸之路起点的地位。苻坚任命梁熙为凉州刺史,镇姑臧,长安经河西走廊至西域的道路打通了。“梁熙遣使西域,称扬坚之威德,并以缯彩赐诸国王,于是朝献者十有余国。大宛献天马千里驹,皆汗血、朱鬣、五色、凤膺、麟身,及诸珍异五百余种。”〔45〕苻坚东征,平洛阳,“鄯善王、车师前部王来朝,大宛献汗血马,肃慎贡楛矢,天竺献火浣布,康居、于阗及海东诸国,凡六十有二王,皆遣使贡其方物”。〔46〕中西间商使往来兴盛起来。车师前部王弥阗、鄯善王休密驮至长安朝见,苻坚赐以朝服,引见西堂。弥阗等人请年年贡献,苻坚不许,令三年一贡,九年一朝。其时长安也是西域沙门东来的目的地,僧伽跋澄、僧伽提婆、竺佛念等天竺、西域高僧皆于前秦时至长安,从事译经传教活动。〔47〕同时这里也是粟特部落聚集之地。前秦建元三年(367年)立《邓太尉祠碑》记前秦冯翊护军所统诸部落中,有“粟特”,证明渭北地区有粟特部落活动。〔48〕
  前秦末年长安遭慕容冲之乱,“冲毒暴关中,人皆流散,道路断绝,千里无烟”。〔49〕后秦姚苌都长安,姚兴时灭后凉,通过河西走廊,长安与西域建立起密切关系,长安成为丝路起点之一。姚氏崇奉佛教,迎请鸠摩罗什入关,“沙门自远而至者五千余人”。长安成为佛教译经中心。天竺昙摩掘多、佛驮跋陀罗,罽宾弗若多罗、昙摩流支、卑摩罗叉、佛陀耶舍等著名高僧都在姚秦时入长安。长安附近的蓝田一直是西域胡人的聚集之地。《晋书·姚兴载记》记载,后秦时“扬武、安乡侯康宦驱略白鹿原氐胡数百家奔上洛”。〔50〕康宦当是粟特人,其所驱略氐、胡数百家,其中也当有粟特胡人。417年,东晋刘裕攻破长安,灭后秦。《宋书·傅弘之传》记载,傅弘之等人“进据蓝田,招怀戎、晋,晋人庞斌之、戴养,胡人康横等各率部落归化”;“弘之素善骑射……羌、胡聚观者,并惊惋叹息”。〔51〕
  刘裕的军队退回江南,大夏王赫连勃勃夺取长安。426年,北魏攻占长安,长安进入北魏统治。北魏先是都平城,后迁洛阳,洛阳成为中西交通的中心,长安成为中转之地。北魏灭亡后,中国北方又一次陷于分裂,西魏、北周相继以长安为都城。《北史·西域传》云,东西魏和北齐、北周“不闻有事西域”,〔52〕并不符合实际。它们皆与西域有使节往还和商贸往来。特别是西魏、北周以长安为都,奠定了后来在隋唐两朝长安为全国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的基础,也奠定了长安在中西交通方面丝路起点的基础。长安是关陇集团的发祥地,因此隋、唐两代皆以长安为都,其时长安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际都市,成为丝绸之路黄金时代的起点。
  〔1〕《三国志》卷29《魏书·方技传》裴松之注引,中华书局,1959年,第807页。
  〔2〕〔南朝·梁〕萧统编:《昭明文选》卷6,上海书店,1988年,第89页。
  〔3〕《三国志》卷21《魏志·傅嘏传》裴松之注引,第624页。
  〔4〕《三国志》卷2《魏书·文帝纪》,第79页。
  〔5〕《三国志》卷3《魏书·明帝纪》,第97页。
  〔6〕《三国志》卷4《魏书·齐王芳纪》,第117页。
  〔7〕《三国志·魏书》卷30《乌丸鲜卑东夷传》,第840页。
  〔8〕《三国志》卷16《仓慈传》,第512页。
  〔9〕〔南朝·梁〕释慧皎:《高僧传》卷1《昙柯迦罗传》,第13页;《竺法护传》,第23页。
  〔10〕《晋书》卷3《武帝纪》,第50页。
  〔11〕陈国灿:《敦煌所出粟特文信札的书写地点和时间问题》,见《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七),香港中华科技(国际)出版社,1992年,第11页。
  〔12〕《晋书》卷105《石勒载记》,第2748-2749页。
  〔13〕〔北魏〕杨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卷4《法云寺》,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07页。
  〔14〕〔北魏〕杨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卷3《城南》,第161页。
  〔15〕〔北魏〕杨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阳伽监记校注》卷4《永明寺》,第235-236页。
  〔16〕〔北魏〕杨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卷4《法云寺》,第201页。
  〔17〕〔北魏〕杨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卷3《菩提寺》,第173页。
  〔18〕〔北魏〕杨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卷3《城南》,第160-161页。
  〔19〕〔北魏〕杨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阳伽蓝记校注》卷4《城西》,第236页。
  〔20〕赵万里:《汉魏六朝墓志集释》卷11,科学出版社,1956年。
  〔21〕洛阳市博物馆:《洛阳北魏元巶墓》,载《考古》1973年第4期。
  〔22〕《资治通鉴》卷123《宋纪》五,胡三省注,中华书局,1956年,第3877页。
  〔23〕《晋书》卷103《苻坚载记》,中华书局,1974年,第2900页。
  〔24〕《资治通鉴》卷104《晋纪》二十六,第3298页。
  〔25〕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见《北魏诗》卷2,中华书局,1983年,第2221页。
  〔26〕〔南朝·梁〕释慧皎:《高僧传》卷2《昙无谶传》,第76-81页。
  〔27〕〔南朝·梁〕释慧皎:《高僧传》卷3《昙摩蜜多传》,第120-112页。
  〔28〕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64-265页。汤先生此段论述,忽略了吐谷浑之路的作用,魏晋南北朝时许多商使僧侣更多地利用了吐谷浑之地,未必行经凉州。例如汤先生所举法献,据释慧皎:《高僧传》卷13《法献传》,法献“闻猛公西游,备瞩灵异,乃誓欲忘身,往观圣迹。以宋元徽三年,发踵金陵,西游巴蜀,路出河南,道经芮芮。既到于阗,欲度葱岭,值栈道断绝,遂于于阗而返”。他经行“河南”“芮芮”,正是吐谷浑之地,并没有路出凉州。但凉州在中西方交通上的重要地位确如汤先生所论。
  〔29〕《资资治通鉴》卷122,系此事为宋文帝元嘉十二年(435年),即北魏太武帝太延元年。
  〔30〕《魏书》卷102《西域传》,第2260页。
  〔31〕《魏书》卷102《西域传》,第2260页。
  〔32〕《资治通鉴》卷123,第3865-3866页。
  〔33〕《魏书》卷102《西域传》,第2260页。
  〔34〕王育民:《论历史时期以洛阳为起点的丝绸之路》,见《洛阳——丝绸之路的起点》,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
  〔35〕前田正名:《北魏平城时代鄂尔多斯沙漠南缘路》,载《东洋史研究》31卷2号;胡戟中译本载《西北历史资料》1980年第3期。
  〔36〕《晋书》卷107《石季龙载记》记载:“龙骧孙伏都、刘铢等结羯士三千伏于胡天。”
  〔37〕《资治通鉴》卷156,第4857页。周一良认为,“四十万户”,应指四十万人户,亦即人口之意,见氏著:《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中华书局,1985年,第44-45页。
  〔38〕《隋书》卷30《地理志》中,中华书局,1973年,第860页。
  〔39〕梁皇太子:《谢敕赉魏国所献锦等启》,见《艺文类聚》卷85,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458页。
  〔40〕《艺文类聚》卷85,第1460页。
  〔41〕《辨正论》卷3《十代奉佛篇》,见《大正藏》卷52,第506-507页。
  〔42〕《晋书》卷105《石勒载记》,第2747页。
  〔43〕河南省博物馆:《河南安阳北齐范粹墓发掘简报》,载《文物》1972年第1期,第49页。
  〔44〕《晋书》卷5《愍帝纪》,第132页。
  〔45〕《晋书》卷113《苻坚载记》,第2900页。
  〔46〕《晋书》卷113《苻坚载记》,第2904页。
  〔47〕参释慧皎:《高僧传》卷1《僧伽跋澄传》《僧伽提婆传》《竺佛念传》。
  〔48〕唐长孺:《魏晋杂胡考》,见《魏晋南北朝史论丛》,三联书店,1978年,第421-422页;马长寿:《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初的关中部族》,中华书局,1985年,第22页。
  〔49〕《晋书》卷113《苻坚载记》,第2927页。
  〔50〕《晋书》卷118《姚兴载记》,第3002页。
  〔51〕《宋书》卷48《傅弘之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430-1431页。
  〔52〕《北史》卷97《西域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3207页。
  

文明的互动: 汉唐间丝绸之路与中外交流论稿/石云涛著.兰州: 兰州大学出版社,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