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辑录

隋唐时长安、洛阳的颉颃

作者: 石云涛


  隋唐以长安和洛阳为两都,长安和洛阳在中外经济文化交流中各有优势和盛衰,基本上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大体说来,唐朝前期洛阳是全国经济中心,在丝绸之路贸易和交流中具有明显的优势地位,特别是武则天在位时期,洛阳作为首都成为全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其地位益形重要。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后,由于黄河龙门水道的疏浚,长安在经济领域里地位有所加强,随着皇帝不再东幸,洛阳的政治地位急剧下降。安史之乱中洛阳遭受的破坏最为严重,由于南北方的交通道路改为沿长江西上,经襄阳至长安,经由大运河北上的水道受到北方政治形势的影响而衰落,洛阳经济中心的地位继续坠落,长安在中外贸易和交流中则比洛阳具有明显的优势地位。
  从政治功能说,隋及唐朝前期东西两都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唐代长安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长安不仅是唐朝的政治中心,也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中心,长安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国际都市。洛阳是与长安东西辉映、并驾齐驱的城市,两都都是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隋唐两代都重视洛阳居天下之中的地理位置,隋及唐代前期洛阳由于交通的便利成为全国经济中心。从隋文帝时代起,至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在长安和洛阳都存在相同的中央机构,正常年景在长安,一遇灾荒移宫洛阳成为隋唐两朝天子经常性的活动。〔1〕当天子移驾洛阳时,包括接待外国来使的工作都在洛阳进行,例如《资治通鉴》记载,龙朔元年三月,高宗便“与群臣及外夷宴于洛城门”。〔2〕
  隋及唐朝前期,长安和洛阳都是外国使节、艺人和胡商云集之所,这从两地出土粟特胡人后裔墓志可知。昭武九姓粟特人以经商著称,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他们是丝路贸易的主要担当者。进入中国中原地区都以国为姓,有康、安、曹、石、米、何、史、穆等,而以康、安两国人最多,他们多为富商,不仅带来域外产品以与中国丝绸等产品进行交换,而且带来了西域的宗教和文化。康国人多信仰摩尼教,安国人多信仰火祆教。曹国人多乐工、画师,唐代的琵琶名手多姓曹,如曹保、曹善才、曹纲三代都以琵琶而著称。石国人多摩尼教徒,有的善舞,有的能翻译回鹘语。米国人以善乐著称,米、何、史诸国也多属祆教徒。波斯人多以经商致富,操纵长安珠宝、香药市场。波斯贵族由于阿拉伯势力入侵而流浪天涯,国王卑路斯和他的儿子泥涅师入华而客死长安。〔3〕在长安醴泉坊、义宁坊、布政坊,洛阳修善坊皆有“波斯胡寺”。〔4〕说明在长安、洛阳的波斯胡人不是少数。
  长安在隋唐两代中西交通和交流中首屈一指的重要地位为人熟知,不必赘述,这里单说洛阳。洛阳在中西交通和贸易交流方面也盛况空前。隋朝在隋炀帝时开始大力营建东都,并建含嘉仓以屯储各地租赋;设市经商,展对外贸易,吸引西域商人至洛阳进行交换。唐朝建立,继承隋之传统,把洛阳作为全国经济中心,扩大市场规模。隋时,在城南外侨聚居地之外,形成了东市、南市、北市三大市。唐代增加西市,形成国际性的大市场,称为洛阳四市。其中最重要的是隋东市曰丰都市,唐时称南市。据唐杜宝《大业杂记》记载:“丰都市,周八里,通门十二,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市四壁有四百余店……珍货山积。”唐韦述《两京新记》云:“东京丰都市东西南北居二坊之地。”〔5〕《唐两京城坊考》卷5载:“隋曰丰都市,东西南北居二坊之地,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四壁有四百余店,货贿山积。”〔6〕
  丰都市即唐之南市,以其在洛水之南,故曰南市。辛德勇的考证认为:“丰都市不唯‘南北居坊之地’,东西也同样是‘居二坊之地’,共占地四坊。”所以才有八里之周长。〔6〕隋唐长安东、西两市均占两坊地,可知洛阳丰都市的规模比长安东西两市都大,说明隋炀帝于东都置市,一开始就是把它作为最大的贸易中心进行建设的。至唐时丰都市规模缩小,“贞观九年促半坊”,但高宗显庆年间又立北市。《唐会要》卷86《市》云:“显庆二年十二月十九日,洛州置北市,隶太府寺。”〔7〕实际上北市早已存在,洛阳龙门奉先寺古阳洞石窟存有永昌元年“北市香行社”供养人题字,说明在此之前已有北市。显庆二年隶属于太府寺。西市、北市在唐前期一直与南市互相呼应,成为洛阳经济贸易中心区,南市以经营日常商品为主,在三个市中规模最大。当时,各类重要商品如金、银、珠宝、瓷器、皮毛、丝绸等从全国各地汇集到南市,再从这里发送到全国各地乃至域外,直到唐后期由于洛阳在政治经济领域里地位的坠落才废为居民区。现在隋唐洛阳城南市遗址考古发掘正在进行,它将进一步揭示南市在隋唐经济贸易中的重要地位,为洛阳作为隋及唐前期丝绸之路最东端的起点提供新的说明。
  隋唐时期洛阳在全国交通网络中地位更加重要,在中西交通方面更为便利。隋炀帝建东都新址比汉魏故址在交通四方上更为便利。“都内纵横各十街”,城内河渠如网,处处通漕,整个漕运系统以洛水为纽带,南北两翼遍布河渠,北岸有漕渠、瀍水、泄城渠,南岸有通济渠、运渠、分渠,又南引两条伊水与运渠相通。从都城与外界交通看:陆上,城址西移后,控制了伊洛瀍涧四河的谷口,都城成为洛阳平原陆路交通的枢纽;水上,洛阳城跨河而建,为伊洛瀍涧四河纵横交错的中心,同时贯通南北的黄金水道即南到杭州、北至涿郡的大运河已经开通,洛阳正好成为其连接点。隋炀帝开凿南北大运河,在所开四段运河中,除邗沟与江南河的衔接点在京口以外,其他三段的中心衔接点都在洛口,洛阳成为全国水运中心。正如唐人所说:“今自九河外,复有淇、汴,北通涿郡之渔商,南运江都之转输。”〔9〕唐太宗、高宗屡次东居洛阳宫,武则天以洛阳为神都,玄宗在开元二十五年前亦常东幸洛阳,在政治地位上洛阳与长安并驾齐驱,吸引着众多的商使蕃客东至洛阳。
  洛阳在隋唐时中外经济贸易和文化交流兴盛,有标志性的事件为证。隋代举行盛大的国际贸易大会。炀帝派裴矩经营西域,裴矩在张掖从事的重要工作之一是鼓动商胡至洛阳朝贡,《隋书·裴矩传》记载,根据裴矩的建议,炀帝在洛阳举行“都下大戏”,“征四方奇技异艺,陈于端门街,衣锦绮、珥金翠者以十万数”,“遣掌蕃率蛮夷与民贸易”。〔10〕又据《资治通鉴》“大业六年”条记载,在洛阳端门街举行的这次贸易盛会,“盛陈百戏,戏场周围五千步,执丝竹者万八千人,声闻数十里。自昏至旦,灯火光烛天地,终月而罢,所费巨万。自是岁以为常”。洛阳有丰都等三市,“诸蕃请入丰都市交易,帝许之。先命整饰店肆,檐宇如一,盛设帷帐,珍货充积,人物华盛,卖菜者亦藉以龙须席。胡客或过酒食店,悉令邀延就坐,醉饱而散,不取其直,绐之曰:中国丰饶,酒食例不取食。胡客皆惊叹”。〔11〕这样的盛会在炀帝的时代一直沿袭下来,说明当时洛阳一直是胡商东来最主要的目的地,也是西行经商者的出发点,是丝绸之路贸易最东端最大的贸易中心。
  唐时洛阳、长安同为全国中心,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是高宗、玄宗东封泰山,《唐会要·封禅》记载:“麟德二年十月丁卯,帝发东都,赴东岳。从驾文武兵士及仪仗法物,相继数百里,列营置幕,弥亘郊原。突厥、于阗、波斯、天竺国、罽宾、乌苌、昆仑、倭国及新罗、百济、高丽等诸蕃酋长,各率其属扈从,穹庐毡帐及牛羊驼马,填候道路。”〔12〕《通典》卷7《历代盛衰户口》记载:“(开元)十三年封泰山,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自后天下无贵物,两京米斗一至二十文……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谓之驿驴。南诣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在这样的背景下,玄宗东封泰山,从洛阳出发,出现了“四夷酋长从行”的盛况。韩国磐说:“高宗、玄宗东封泰山时,四方少数民族首领及外国使者,皆以洛阳为中心而聚集,那么,丝路上东来的使、商客,自然相同,以洛阳为目的地而来此。”〔13〕
  其时,自长安至洛阳一带成为一个特殊的地理单元,既是全国政治核心和重心区域,又是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区。在这个区域内长安和洛阳东西辉映,成为两个耀眼的明珠城市,中西交通与交流进入黄金时代,东西两都共同担负着丝路起点的任务。根据《隋书·裴矩传》记载,北朝后期西域各国商胡多至张掖贸易,随着隋朝统一和中西交通的开展,丝绸之路向内地延伸,经长安一直延伸至中原洛阳,洛阳作为丝绸之路的起点也发展到最辉煌的时代。从长安和洛阳出发,有四通八达的驿道网络,辐射和连接全国各地都市,全国各地丰饶的物产源源不断地输入两都,又经东来西往的商使蕃客转运至世界各地,从而促进了世界各个国家、各个民族和各地区的相互交流,推动着世界文明的共同进步。如果说长安和洛阳是丝绸之路起点的中心城市,环绕两都的各大城市则构成丝绸之路起点的卫星城市,这样的城市数量众多,加汴州、相州、太原、襄阳、南阳、颍川等,它们在丝绸之路上的贸易和交流中各自发挥着作用,将中外文化交流的触角伸向全国各地。因此说长安和洛阳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它们只是这诸多城市的两个代表而已,它们和这些城市共同代表着丝绸的故乡,即中国。安史之乱中洛阳遭到严重破坏,特别是回纥两次助唐收复东都,回纥军队对洛阳的抢劫杀掠破坏尤甚。战乱结束后虽有所恢复,但昔日的辉煌不再,洛阳丧失了丝绸之路起点的地位,南市废弃为居民区便是一个象征。
  探讨丝绸之路起点的迁移,我们之所以限定在汉唐之间,因为中西之间的交通在路线、功能和交流内容等方面,从唐后期开始发生了许多重要变化。首先,由于吐蕃占领河西走廊和西域,造成中原地区与中亚、西亚、南亚以至欧洲、非洲的交通路线的改变。这种改变一是草原路兴起,二是海上交通开始发展起来。其次,从中国西传的商品茶叶、瓷器日益重要,与丝绸一样成为输出的大宗商品,它们共同发挥着中西交流的杠杆作用,丝绸日益失去一枝独秀的地位。第三,再往后随着欧洲人环球航行的成功,西方传教士来华,中西交流的内容更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中西交流的重要内容已经不是物质产品的交换,也不是佛教的传播和发展,而是新的西方现代文明的传播和汉学西传。第四,在新的交通工具出现以后,世界各地陆海两道交通发展起来,许多空间的阻隔都被打破了,许多城市都能够独立地与域外进行交通和交流,文化传播的起点便突破个别政治中心、经济中心的单一模式,变得更加多元了。那么,就很难说某一个城市处于中外交通起点的中心地位。
  〔1〕参石云涛:《唐前期关中灾荒、漕运与高宗玄宗东幸》,见《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13辑),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02-111页。
  〔2〕《资治通鉴》卷200,第6323页。
  〔3〕参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三联书店,1957年,第4-38页。
  〔4〕〔清〕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4,第117、123页;卷5,第156页。
  〔5〕《太平御览》卷191《居处部》第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03页。
  〔6〕〔清〕徐松:《两京城坊考》卷5,第160页。
  〔7〕辛德勇:《隋唐两京丛考》,三秦出版社,1991年,第140页。
  〔8〕《唐会要》卷86《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873页
  〔9〕〔唐〕皮日休:《皮子文薮》卷4,中华书局,1959年,第44页。
  〔10〕《隋书》卷67《裴矩传》,中华书局,第1581页。
  〔11〕《资治通鉴》卷181,第5649页。
  〔12〕《唐会要》卷7《封禅》,第113页。
  〔13〕韩国磐:《古都洛阳与丝绸之路》,见《洛阳——丝绸之路的起点》,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0页。
  

文明的互动: 汉唐间丝绸之路与中外交流论稿/石云涛著.兰州: 兰州大学出版社,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