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3月宜瓦战役即将结束的一天清晨,第六纵队罗元发司令员把我叫去,开门见山地说:“组织上决定派你去侍候一个刚刚被俘的国民党将军,你有什么意见吗?”他象每次决定战斗方案时那样眯着眼睛,等候我的回答。
由于情况来得突然,我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答不上来。罗司令员看看我,又说:“这可是一个特别任务,你过去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任务。要完成好这个任务,除了机智勇敢之外,还要有极大的耐心,极高的修养和极强的政策观念。”看到我犹豫不决的神态,徐立清政委接过话题,严肃而又带几分幽默地说:“要不然,是不会动用你这位侦察科长的啰!”
我沉默了,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回答首长的问题才好,心里七上八下地直翻腾。然而,一想起那个就要与之朝夕相处的“伙伴”,几天的战斗情景立即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2月22日,我们六纵奉命向宜川攻击前进。到27日,我六纵和三纵突破敌外围阵地,先后占领敌设防要点,包围了宜川城。胡宗南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急令整编二十九军军长刘戡率领整编第二十七师、九十师共4个旅增援宜川。我军采取围城打援的战术,于28日将刘戡军2万余人包围在瓦子街东南山沟里,3月1日发起总攻,激战一天,全歼敌军,击毙军长刘戡、师长严明,活捉了整编二十九军参谋长刘振世。听说这位参谋长看到军长阵亡,全军覆没,急忙换上士兵军装跳崖逃跑,因腰部跌伤,被我新四旅十六团战士捉住送到旅部。
全歼敌整编二十九军之后,我军士气大振,立即向宜川城发起了总攻,战士们冒着大雪攻城。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时,纵队首长却把我从战场上调了回来,交给我这个“特别任务”,心里真不是滋味!
我参军以后,一直做侦察工作,从侦察员到侦察参谋、侦察科长,经常出没于敌军阵地,活动在敌占区内。抓舌头,探情报,察地形,摸岗哨,虽然和敌人军官有些接触,但从来还没有作过侍候敌军官的事。现在把我从激烈的战场上调回来,去侍候一个俘虏、心里不免有点那个……。
罗元发司令员好象看透了我的心思,和颜悦色地说:“刘振世是黄埔一期的学生,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但还不是死硬派。你的任务是用行动向他宣传我党的政策,鼓励他弃旧图新,今后为人民做些好事;而你的身份是派给他的勤务兵。”他用商量的口吻说:“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从首长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作出这个决定的。
“首先要打消思想顾虑,这是革命和战争的需要。”徐立清政委接着说:“我们的革命战争是从组织上彻底消灭国民党反动军队,摧毁蒋介石卖国政府,而不是从肉体上将他们逐个消除。我们不但要解放全中国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而且要解放全人类,其中包括象刘振世这样压迫过人民、作过一些坏事的人。只有解放全人类,无产阶级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因此,纵队党委才决定把这个特别艰巨的任务交给你去完成。”
两位首长的话,打消了我心中的重重顾虑,使我对这个“特别任务”有了新的认识。于是,我离开了纵队,向瓦子街北面山沟一个农家走去。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天空瓦蓝,没有云彩,雪后的黄土高原是美丽的。宜川方向不时传来隆隆的炮声,说明战争仍在激烈地进行。我为没有参加总攻而惋惜,又为接受了这个“特别任务”而高兴。这户农家座落在山坡上,住两间破瓦房,房主人是个五十开外的老人,他身上披着一件破羊皮袄,头上包着一条毛巾,手中拿着一根短杆烟袋,饱受风霜的脸庞置满了皱纹。当他弄清楚我是来侍候这位国民党的大官时,气愤地把手中旱烟袋往鞋底上猛磕了几下:“呸!挨刀的刮民党,你还嫌他把咱老百姓坑害的不够呀?依我说,给他颗‘花生豆’,让他上西天去算了!”他嘴里骂骂咧咧,显得老大的不高兴。
我笑着对他说:“大爷,杀了他容易,可我们要的是解放全中国,如果能争取他为人民做点事,让人民少流血,有什么不好呢?再说他过去做坏事,主要的罪责在蒋介石,不能全怪他。”接着,我向老人讲了几个我军优待俘虏,分化敌人的实例。老大爷紧绷着的脸慢慢舒展开了,眼睛里放出了和蔼的光芒。
“你们解放军样样都好,就是这一条不好,对反动派太宽宏大量了。”他叨叨着。我知道,一时半时还不能完全解开老人的思想疙瘩,便请他带我先看看那位国民党的整编军参谋长。
老人把我带到东头一间屋里,一个大炕占据了大半间,炕上搭着个板铺,刘振世躺在板铺上,眼睛紧闭着,身上盖着黄军被和毛毯。
我走到他的炕头,轻声喊了声:“刘先生……”
他没吱声。
我又喊了一声,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警惕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
“刘先生,首长派我来侍候你,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吧。”
我这一说,他突然把眼睛睁大了,连连摇头说:“不敢,不敢;谢谢,谢谢。”
我安慰他说:“不用客气,你的伤势很重,现在首先要把伤养好,不要多想别的。”
他带着忐忑不安的神色,打量了我几秒钟,挣扎着要坐起身:“请,请坐。”
我连忙扶他躺下:“不要动,快躺下。”
“败军之将,承蒙不杀,何劳厚待……”他的神情萎靡而沮丧。
“不要那么讲,养好身体要紧。”我极力找些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并给他讲了我军优待俘虏和对待高级将领的政策,还举了一些实例。他很少说话,但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听得仔细,听得认真。
我打来一盆水,帮他把脸洗干净,并把他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洗净晾干。他的伤很重,翻身很困难,我就在炕下另搭了个铺,以便于随时照料他。他无法下地大小便,我就找来便盆让他解手,他死活不愿意,我只好把他搀扶到外面去。每次解手,他都满头大汗,看得出来,他疼得够呛。有一次他喃喃地说:“王同志,真难为你了,贵军对待罪人,仁至义尽。振世也是爹娘生养,大恩大德,终生难忘。”
我解释说:“优待俘虏,救死扶伤是我军的一贯政策。你安心养病,我这是奉命来侍候你的,请不要见外。”为了使他尽快恢复健康,我想法弄来一些蛋、肉、豆芽、小米等,给他调剂生活;纵队部的医生每天给他打针换药。几天后,他的伤势就好转了。
一天,天气晴朗,我扶他到山坡上散步。著名的宜瓦战役已经结束,老百姓都在抓紧时间耕作,到处是一派和平景象。我军已接受新的任务向陇东方向出发了,党中央对宜川战役给予很高的评价,称这一大捷改变了西北的形势,并将影响到中原和全国的形势。在全国各个战场上我军也接连不断地取得了胜利,国民党军队已经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了。闲谈中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了他。
他沉吟了一会,无限感慨地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局,振世庸庸半生,替蒋介石卖命,反人民,打内战,阻碍历史发展,实为千古罪人。过去虽然也感到政治黑暗,民不聊生,但总认为军人不问政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今天,看到共产党的军队处处以人民的利益为宗旨,才明白一个脱离人民的军队岂有不败之理。”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凄惨。停了很久,他又苦笑道:“没想到在我做了俘虏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但为时已晚了。”
我知道他这是内心话,便说:“刘先生,我们的周恩来副主席讲过,爱国一家,爱国不分先后,先生愿意为人民做点事,并不为晚。”
“啊!周公,他是我当年的主任。”他的眼睛突然亮了,激动而深情地说,“振世违背了他的教诲,今日有何颜见他!?”
“你是黄埔的?”我有意提起这个话题。
“黄埔一期的学生。说来惭愧,当年周公任校政治部主任,常常教导我们军队要把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我多次聆听过他的讲演,敬佩他的才华和为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现在的许多国民党人都很敬重他,连蒋介石也怕他几分。哎!多想见见他啊!”
我揣摸着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异常矛盾而痛苦的,便进一步安慰他:“刘先生好好养病,等身体好了,就可以去见周副主席。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周恩来副主席一向欢迎悔过自新的人。”
“对,对,你讲得很好。往日已去,来日可追,如周公昭示,我刘振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一天,他似乎非常高兴,话讲得很多。医生给他打针换药后,他又和我聊起天来,和初来时相比,他好象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向我谈到国民党军队的情况,从装备到士气,从克扣军饷到抓丁拉伕。他性格爽朗,有着典型的职业军人特点。
当晚,我帮他换洗了内衣内裤,又作了几个小菜。吃饭的时候,我们的话题转到孙中山先生的辛亥革命,他深有感触地说:“中山先生的遗愿,让你们共产党完成了。对于一个忠于中山先生的国民党人,怎不感到惭愧。”最后他问起我的身世,我说自小受苦,家里穷,没有活路,只好投奔八路军。他说:“你懂的事很多,可惜相逢太晚。”
我开玩笑地说:“我们不可能早逢。如果我被你的军队抓住,不知将会怎样呢?”
他笑了起来,突然收住笑声:“那可能见不到我这个参谋长就被枪毙了。国民党军队就是这样腐败,我清楚。”
几天以后,上级派专人来接刘振世到人民解放军总部。我们要分别了,他显得很激动,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着。
“刘先生,你多保重。”我说。
“王先生,振世戎马半生,到做俘虏之后才懂得如何做人,我很感激你。从你们这些普通士兵身上,我看到了中国未来。我非常非常感激你对我的照顾和教导。”他的身子搐动着,泪水夺眶而出。
临上车时,他把手腕上的金壳表和衣袋上的派克笔取下递给我:“留下做个纪念吧!”
我双手推辞说:“刘先生留下自己用。如果先生要报答的话,组织上是会给你机会的。”
我两正在推让时,我看到房东大爷把几个煮熟的鸡蛋塞到刘振世的口袋里:“留着路上吃吧。”他用朴素的一笑,表示了自己的歉意。
啊!可爱的老大爷再用不着我向他解释了。
送走了刘振世,我回到纵队,接受了新的战斗任务,踏上了新的征途。
一年多以后,新疆和平解放,我参加先遣队到迪化(今乌鲁木齐)安排我军接防事宜。飞机在迪化机场降落后,国民党起义的军政官员和各界代表在机场上欢迎我们,气氛十分热烈。突然,人群中挤出一位身材魁梧的国民党将军,伸出双手将我搂住连声说:“王先生!王先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
我惊愕了,定睛细看,原来是刘振世。
“你怎么到了这里?”我茫然不解地问。
“说来话长。此地不是说话处,请上车再谈吧。”他满面笑容,亲手打开车门,把我让进车内。
汽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行驶,维吾尔、哈萨克、乌孜别克、蒙古各族人民别具一格的装束在眼前闪耀。刘振世向我倾诉了他一年来的经历。
“离开你后,到了总部,经过学习,我对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和宗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我明白了国民党为什么失败,共产党为什么胜利,明白了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我请周恩来先生给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他要我到新疆来工作。这里的二陶(陶峙岳、陶晋初)都是我当年黄埔的同学,交往甚厚。如今我已是陶峙岳警备司令部的高参了。”他恬然一笑,结束了谈话。他没有多讲自己的事,但我清楚地看到他为人民做了有益的工作。
“你为新疆解放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人民不会忘记你,周副主席也会高兴的。”
“他讲过,爱国一家,爱国不分先后,这些话铭刻在心。”刘振世指指街道上载歌载舞的欢迎人群,“看到今天,我才感到,能和人民站在一起是人生最大的光荣和幸福。”
刘振世眼中闪着泪花,这是激动和兴奋的泪花。车外群情激昂,歌声飞扬,我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忽然想起徐立清政委对我讲的:“我们的革命战争是从组织上彻底消灭国民党反动军队,摧毁蒋介石卖国政府,而不是从肉体上将他们逐个消除。我们不但要解放全中国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而且要解放全人类。……只有解放全人类,无产阶级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这一段话我现在体会得更深了。
30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刘振世,但他给我写过许多信。从信中我知道他带领一个农建师战斗在准噶尔盆地的大沙漠中,他用行动表明,把有生之年献给了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