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子午《分水岭》诗唐《玄都观》

  秦岭是中国自然地理乃至人文地理的分水岭。山南归长江水系,山北归黄河水系,是其作为自然的分水岭;南舟北车,南巴蜀北秦川,是其人文地理的分水岭。唐朝诗人欧阳詹《题秦岭》写道:“南下斯须隔帝乡,北行一步掩南方。悠悠烟景两边意,蜀客秦人各断肠。”即从分水岭描写秦岭的“专题诗”。另外,直接以“分水岭”为题,唐诗还有元稹《分水岭》,温庭筠《过分水岭》和吴融的《分水岭》。温诗与欧阳詹一样,是一首四句七绝诗。写道:“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

  秦岭的分水岭之义,相比而言,欧阳詹《题秦岭》显得平实无华,温庭筠《过分水岭》则智巧得许多。温庭筠以“无情似有情”为纲,写的是两重分别:一重是人与水的关系,先是“三日同行”,接着是“岭头分别”;一重是北流与南下,是不言而喻的地理常识与想象。吴融的《分水岭》,是七言律诗。全诗写道:

  两派潺湲不暂停,岭头长泻别离情。

  南随去马通巴栈,北逐归人达渭城。

  澄处好窥双黛影,咽时堪寄断肠声。

  紫溪旧隐还如此,清夜梁山月更明。

  前四句和欧诗相若,以“通巴栈”和“达渭城”,分别与蜀客秦人的断肠。断肠在欧诗是直接写出,在吴融是间接性的,在第三句:“澄处好窥双黛影,咽时堪寄断肠声。”有“双黛影”作比,就强化了“断肠声”,都属于“分水岭”的功能与自然性,是“无我之境”。最后两句变中(“月更明”)有不变(“还如此”),分属于南山北麓的“清夜梁山”与“紫溪旧隐”,进一步强化了分水岭的断肠之声。欧诗与吴诗皆是站在分水岭的描写角度,温诗则是登上分水岭叙述方向:前者两眼观两水,后者睹水身后流;前者深情中无情,后者无情似有情。元稹的《分水岭》最长,为五言古风。欧、温、吴三诗,着眼点都是“分水岭”南北相分的无情“断肠”处。元稹却相反处理,写水相分而有情:“朝同一源出,暮隔千里情。”这与前面三位诗人的确不同。三诗人的着眼点是分水岭的南北相今,朝暮相别。元诗一开始则写分水岭的上下崔嵬:“高下与云平。”元诗与三诗人的最大不同还是诗的后半部分。“奔波奚所营”以上,是诗的前半部分,“团团井中水”以下是诗的后半部分。这种不同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三诗人都以景为主,兼抒情,可看做写景诗或景物诗。元诗则以景为次,以寓意为主,属抒情诗或寄寓诗。其二,尽管都写景,三诗人都是眼前(眼中)之景;元诗除眼前之景外,尚写心中之景。这心中之景,即以诗的下半部分开始:“团团井中水,不复东西征”,既响应了前面“偏浅无所用,奔波溪所营”,又引出“上应美人意,中涵孤月明”。

  “中涵孤月明”好理解,即月映井中水的景色。但从元诗“君看守心者,井水为君盟”来看,“孤月”则有与“南北月相分”“月映一千川”相对峙的忠贞、纯真的“美人意”在。如果联想元稹怀念他妻子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名句来看,则此《分水岭》的“美人意”更显明朗。“孤月明”中,的确是含着“美人意”啊!解此,则下面的“旋风四面起,井深波不生”就显然是对坚贞深沉之爱情的赞美了。“终年汲引绝,不耗复不盈”,表示爱的平淡境界。“既寒亦既清……”六句,是对永恒坚定性的讴歌。“定如北极”与“君客如水”,则是两种人生情感态度的对照,不言而喻元诗是扬前抑后。就这样,元稹笔下的《分水岭》,从前面三诗人“分水断肠”的传统主题中解放出来,不单写出了分水的“千里情”,并且写出了“井中水”对“奔波溪”的接纳和拯救,写出了“上应美人意”,写出了“易时不易性,改邑不改名”的伟大之爱。从“分水岭”写出“守心歌”,奇哉,元稹之诗!从“断肠处”写出“孤月心”,高哉,元稹之义!在元稹《分水岭》中,蜀客秦人之悲,变成千里朝暮的相思之情;秦岭南北相分之水,变成子午的南北相通之道。

  且看朱余庆的《登玄都阁》:“野色晴宜上阁看,树荫遥映御沟寒。豪家旧宅无人住,空见朱门锁牡丹。”朱诗对玄都观本身无多言说,以“野色御沟”“豪宅无人”“朱门牡丹”写世事空幻与玄都之奢。杜甫《玄都坛歌寄元逸人》,是关于玄都坛最丰富,也是最重要的一首唐诗。其特点是,既写地方(玄都坛)也写人物(元逸人)。元逸人即李白《将进酒》诗中的丹丘生,名叫元丹丘。杜甫以元逸人相称,为尊敬称谓;李白以丹丘生相称,为亲切称谓。杜甫的语境是回忆遥寄,李白的语境为当下劝酒。如果包括《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在内,李白诗中对元丹丘的描写就有三首,还有一首即《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以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气概,对元丹丘三番命笔特写,足见其人之高。而以其人仅见于李杜诗篇看,又足显其隐修之幽。李白《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云:“何当造幽人,灭迹栖绝巘。”杜甫在这首《玄都坛》的描写是:“故人今居子午谷,独在阴崖结茅屋。”虽然是“阴崖茅屋”,太古玄都坛——尤其是“玄”的人格代表,诚非丹丘生莫属!杜甫从“青石漠漠”“王母云旗”,推测元丹丘会在玄都坛长往以住——“日应长”,这并不一定。玄都坛,自汉武帝以来,既修有富家豪宅,也有幽人茅屋;前者谓“都”,后者呈“玄”。没有前者,幽人不栖,势同荒山蒙峰;没有后者,豪门旧宅,形若普世废墟。子午谷玄都坛,在唐朝有元丹丘给以深刻代表,在现代则以金仙观为复活。元丹丘即金仙,以金仙名观,可谓宜哉!最后看刘禹锡的《游玄都观》。

  《游玄都观》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诗与朱诗一样,主要写世变空幻:一个以豪家旧宅(朱),一个以桃树有无(刘)。从刘禹锡的叙述中,见出他三赴玄都观游览。第一次去,无桃花;第二次因桃花去;第三次去,又无桃花。刘禹锡比李白、杜甫晚,与道人的关系也淡。不必说李白与丹丘生的喝和行酒,杜甫也知其“昔在东蒙峰”“今居子午谷”。而刘禹锡由于坎坷命运,几遭大贬,连“种桃道士归何处”也不甚了之。刘禹锡的诗中,充满愤世嫉俗的讽刺,深层原由是:从刘禹锡个人来说,几遭大贬,“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悲叹难免,愤世合情。从唐代文明来说,玄都坛已经由李白、杜甫时候的秦岭东蒙峰,迁移到了京城长安的繁华闹市,变成了刘禹锡所见到的“桃花净尽菜花开”的世俗化玄都观。

出处:

终南幽境·秦岭人文地理与宗教/高从宜,王小宁著.-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