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知识窗 > 趣味问答

有笋吃的春天,很幸福



    同是天涯一吃客,相逢何必曾相识。年轻的我们在异国他乡,为吃一口来自故国的味道,寻找着、开垦着、坚守着、创造着。

    1星期六早上,老许像往常一样去家乐福,看那里有没有新鲜猪头。

    老许——物理学博士,刚来法国,身上带的唯一电器就是电饭煲。法国插座是两个小圆孔,他电饭煲的三相插头不能用。可他一点儿也不急,拆开电饭煲,稍做改装,不一会儿,电饭煲摇身一变换上了法国插头。没过多久,香喷喷的大米饭也煮好了,老许一面吃饭,一面笑道:“这简单,初中物理!将来回国,再把它变回去。”

    令老许的大名真正传开的,还是猪头肉。对于我们这些小打小闹做饭的留学生来说,猪头肉绝对算得上是硬菜。首先,解剖就是一个大问题。至今我也不知道刚来法国的老许是如何在自己一米见方的灶台上,用菜刀将硕大的猪头劈成块,再放进自己的小锅里烹煮的。

    “老许,一个大猪头,血淋淋的,你不怕吗?”同行的女留学生问他。

    体形文弱、戴副眼镜的老许眯眼笑道:“这有什么怕的,在我们老家,杀年猪你见过吗?好热闹的!猪头肉好吃啊!”

    然后,老许便开始掏心掏肺地讲他家乡的故事,那是浙江临安山野里的神奇传说。大片的竹林,一山连着另一山。竹林里的冬笋憨实,春笋新茂,一不小心会碰到和竹叶一样青碧的毒蛇,或是密林里来回游荡的野猪。那里有咸肉、草鸡、山核桃,咸菜的叶子碧绿,炒肉可算作人间美味。

    我们就这样从野猪说到笋干,从蘑菇说到火腿,从一道菜说到另一道菜。身在异国他乡,精神上似乎也得到了些许安慰。说到兴奋处,老许总是拍着桌子,口沫横飞:“姐,将来你一定要到我老家去!我老家的东西好吃啊!”搞得我常常憧憬回国之后,能去深山老林的老许家待上个把年月。

    2春天的一个傍晚,老许神神秘秘地叫我去他家吃饭,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异香从他家飘来。

    冲进门,只见老许宿舍的炉灶上小锅浓汤沸然,锅里的几团瘦肉旁,竟围着和他手指一样粗细、筷子一样长短的黄色植物。

    “春笋!”我几乎是惊叫出来,“哪来的春笋?”

    在这里,中国超市的笋都是密封制品——冬笋装在铁罐里,软了,糯了,呆呆的一团;春笋则真空包装,一打开,一股处理笋特有的臭味扑面而来。然而老许这里,竟然有新鲜的春笋。

    老许也不回答。

    吃完晚饭,老许同我出门散步。学校的围墙边是一米宽的土壤,里面种着月季和紫藤,沿围墙走下去,一直延续到学校后门。老许蹲下来,掏出手机照亮了一小片竹林,我一眼就瞅见林子深处的枯叶中,赫然冒着一只只紫色的、尖尖的春笋。

    “老许,这里有笋!”我再一次惊叫起来。只见他不慌不忙地钻进林子,挖出了一棵春笋,有上臂那么长,青紫色的笋衣紧紧包裹着,根部露出鲜嫩的、渗出汁水的黄白色断茎。

    那天散步回去,我们手里的春笋已有五六根,老许坐在桌前,从笋头处熟练地一拧一转,顷刻间,笋衣便一层层剥落,露出黄白玉一般的笋心。“我在家里都干这些啊——挖笋,剥笋。这简单。”老许又是笑眯眯的。

    这个春天,我因为有了竹笋吃,而感到相当幸福。

    春雨一下,老许就站在学校宿舍阳台上,望着远处嘀咕着:“明天笋又会长出来……但吃笋也就这么几天喽,过些日子笋就老了,变成竹竿喽。”说这话的时候,老许的目光穿过了一座座现代建筑,一眼就望到了学校那头的竹林——那是自家田里的事情。

    这个春天的末尾,老许带着我采了最后一次笋。有些地方竹笋密布,易于进入,他却告诉我,这里绝对不能动,因为动的话会影响来年竹子的长势。有些地方很难进入,他像一个老农民一样钻进去,好不容易采到一根,起身擦一把头上的汗水。“这个地方竹林太密,必须挖笋,而且今后园丁必须砍掉一些竹子,否则来年竹子都要枯萎。”

    他谨守着来自家乡的规矩,也教给了我这个吃货最宝贵的来自故国的乡土经验:“不时不食,顺势而食,尊重自然,节制采摘,绝不竭泽而渔。”

    我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这片两米多宽土壤上长出的竹林,究竟来自哪片国土。在法国,竹子是观赏植物,是东方禅意的象征;而在老许的宇宙里,这片竹林寄居着他无限的乡愁。

    3夏天来了,一个傍晚,老许又神秘地约我去他家附近的公园。走着走着,看见一丛又一丛茂密低矮的植物,他像见到了故乡的亲人一样扑过去,双手摩挲着叶片:“看,竹子!”

    “有竹笋吗?”我条件反射地问他。

    老许大叫:“这是包粽子的竹子啊!”

    那年端午节,我在法国第一次吃到新鲜竹叶包的粽子,老许把一片竹叶熟练一折,装上糯米和酱肉,为了照顾我的北方口味,有的塞入了红豆。粽子在他的小汤锅里煮了一锅,玲珑秀气,28个,一口一个。

    粽子的美味几乎支撑了我的整个夏天,我第一次在法国清晰地感受到山川植物在季节变化中的节奏。

    夏末,老许又叫我去他家。一进门,就见他的桌子上,团着一只硕大的灰黄色刺球。

    “老许,你要吃刺猬?”

    老许狡黠地眨眨眼睛,突然从手里变出一些黄白相间的金银花来:“刺猬是路过学校花园时抓到的,你没见过吧?给你看看,吓吓你,一会儿我就去原地放生。金银花好,晾干了可以泡茶!”

    他把金银花塞给我,抱起团成球状的刺猬,好像抱着一团云朵。这个场景至今仍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刻老许的宿舍已然消失,我们身后漫山遍野的竹林散发着清香,竹林里竹叶飞过,野猪哼哼飞跑,这是老许的家乡。

    老许离开法国时,给我留下了一口锅、三个盘子。他曾经用那口锅煮过猪头肉、竹笋炖肉和粽子,盘子是此前的中国留学生几经转赠落到老许手上的,它们从一个吃货手上转移到另一个吃货手上。我郑重地从老许那里接过了盘子和锅,好像继承了他的衣钵。从此,那个隐秘的竹林和笋的故事,便完全地交给了我。

    在此后的春夏交替中,我默默学着老许百丈穿楼的目光,在窗口想念着学校花园里正嗖嗖成长的春笋、竹叶,想念着那只没有被吃掉的小刺猬……

曹玮

您是第 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