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论界，有不少人认为，中国现代史上有三次大规模的思想解放运动，一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它在封建文化专制的罗网中冲开了一个缺口，透进民主与科学的光线；二是延安整风，它把人们从教条主义的束缚和对共产国际的迷信状态中解放出来；三是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它使人们从长期的“左”的错误造成的思想僵化、迷信盲从中解放出来，从“两个凡是”的束缚下解放出来。
　　这种评价和比较是有道理的。
　　1942年2月1日，毛泽东在中央党校作《整顿学风党风文风》①报告时曾说，我们许多同志受了主观主义的毒害，发生麻木的现象，所以“要在党内发动一个启蒙运动，使我们同志的精神从主观主义、教条主义的蒙蔽中间解放出来，号召同志们对于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党八股加以抵制。这些东西好像日货，因为只有我们的敌人愿意我们保存这些坏东西，使我们继续受蒙蔽，所以我们应该提倡抵制，就像抵制日货一样。一切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党八股的货色，我们都要抵制，使它们在市场上销售困难，不要让它们利用党内理论水平低，出卖自己那一套”。②
　　毛泽东的讲话总是深入浅出、十分形象而富有鼓动性。事实上，作为一种启蒙运动，也就是思想解放运动，这种号召性的讲话也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就不可能形成一个群众性的运动。
　　在1941年的高干整风中，这种思想解放的态势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但是，如果只有高级干部的整风，而无广大党员的思想解放，延安整风还是不可能称之为大规模思想解放运动。只有当它触及到广大党员的时候，这个思想解放的威力才能显示出最佳状态。因此，在1941年九月会议初步统一了高级领导人的思想后，在1942年开展了全党的大整风。
　　1942年1月26日，毛泽东起草了《中宣部宣传要点》，主要内容是反对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要点指出：
　　鉴于遵义会议以前，主观主义与宗派主义错误给予党与革命的损失异常之大，鉴于遵义会议以后党的路线虽然是正确的，但在全党内，尤其在某些特殊地区与特殊部门内，主观主义与宗派主义的残余，并没有肃清，或者还很严重地存在着。故在去年内，中央政治局多次地着重地讨论了这个问题，发表了关于增强党性的决定，关于开展调查研究的决定，关于干部学校的决定与关于高级学习组的决定。此外，毛泽东同志根据中央的决定，在陕甘宁边区参议会上发表了反对宗派主义的演说。这些决定及演说，已在全党起了指导的作用，已引起了很多同志的注意，已在具体纠正至今尚存在着的主观主义与宗派主义的残余，这是好的现象，这是一方面的现象。但在另一方面，中央的决定及中央同志的演说，在另外许多同志中，并没有引起深刻的注意。③
　　一句“并没有引起深刻的注意”，表明毛泽东对当时的整风运动的进展并不十分满意。但若要进一步深入开展整风运动，就得更加广泛地动员全党，引起全体党员的注意。这也是全党整风高潮即将来临的一个标志。
　　毛泽东认为，没有引起全党深刻注意的原因，或是有些同志过去犯了相当严重的主观主义与宗派主义的错误，一时没有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或是有些同志自以为过去并没有犯主观主义与宗派主义的错误，因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不知在他们自己过去与现在的思想中、行动中，也曾有过主观主义与宗派主义的因素，也曾犯过某些错误。
　　为着说明那些自以为没有犯错误的同志也有主观主义与宗派主义的错误因素，毛泽东列举了主观主义的诸种错误表现，如容易冲动，以感想代替政策，对于敌、我、友三方情况懂得很少也安之若素，对客观事物缺乏科学的周密的调查研究而有自以为是的精神。而宗派主义的表现则分为党内和党外两种，在党内闹独立性，把发扬独立工作能力、发扬马克思主义的创造性这些东西，与不服从上级、不服从多数、不服从中央、将个人与党对立、个人超过了党(个人突出）、个人英雄主义(与民族英雄主义、群众英雄主义相区别的)这些错误的东西，混淆起来。在外来干部与本地干部的关系上，在军队干部与地方干部的关系上，在本军干部与友军干部的关系上，在老干部与新干部的关系上，不注意互相帮助互相团结，而是一个轻视一个，甚至一个欺负一个。毛泽东还不留情面地指出：党员与非党员的关系，党的干部与非党干部之间的关系，则更加存在着非常之大的隔阂，不了解，不关心与轻视，而其责任则主要应由党员及党的干部担负之，“三三制”在各根据地并没有完满地彻底地十分认真地实行，就是这种宗派主义存在的表现。毛泽东提醒大家：在党内与党外关系上存在着十分严重的宗派主义错误这一点，并未为一切或大多数同志所深刻注意，这是真确的事实。毛泽东所起草的这段话，批评的意味是显而易见的，分量也是相当重的，既表明了他对现状的不满，又表明了整风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必要的。
　　毛泽东起草的要点在列举了主观主义与宗派主义残余在党内的种种表现后指出：“凡此主观主义与宗派主义的思想与行动，如不来一个彻底的认真的深刻的斗争，便不能加以克服，便不能争取革命的胜利。而要进行斗争，加以克服，非有一个全党的动员是不会有多大效力的，因此希望全党全军的各级领导机关与各级领导同志对于这个问题加以注意，进行宣传，进行工作。”④
　　这个文件表明，毛泽东已明确提出要进行全党的动员。整风从少数高干向全党铺开了。
　　一般认为，全党整风的标志是1942年2月1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党校开学典礼上作的《整顿学风党风文风》的报告。
　　毛泽东在这个报告中肯定了我们党的总路线是正确的，党的工作也是有成绩的，然后又指出我们的党风还有些不正的地方。“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党八股，这三种歪风，有它们的历史根源，现在虽然不是占全党统治地位的东西，但是它们还在经常作怪，还在袭击我们，因此，有加以抵制之必要，有加以研究分析说明之必要。”由此决定了“反对主观主义以整顿学风，反对宗派主义以整顿党风，反对党八股以整顿文风，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毛泽东分别说明了主观主义在党内的两种表现形态，即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毛泽东针对教条主义的存在，指出真正的理论在世界上只有一种，就是从客观实际抽出来又在客观实际中得到了证明的理论，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称得起我们所讲的理论。马克思列宁主义是从客观实际中产生出来又在客观实际中获得了证明的最正确最科学最革命的真理，但是许多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人却把它看成是死的教条，这样就阻碍了理论的发展，害了自己，也害了同志。对于经验主义，毛泽东指出，从事实际工作的同志，如果误用了他们的经验，也是要出毛病的。不错，这样的人往往经验很多，这是很宝贵的；但是如果他们就以自己的经验为满足，那也很危险。他们须知自己的知识是偏于感性的或局部的，缺乏理性的知识和普遍的知识，就是说，缺乏理论，他们的知识也是比较地不完全。而要把革命事业做好，没有比较完全的知识是不行的。
　　毛泽东通过对两种形态的主观主义的分析得出结论，这两种主观主义的共同特点是：“他们都是只看到片面，没有看到全面。如果不注意，如果不知道这种片面性的缺点，并且力求改正，那就容易走上错误的道路。”
　　在宗派主义问题上，毛泽东公开发表了自开展整风以来最为全面具体的讲话。他说：由于20年的锻炼，现在我们党内并没有占统治地位的宗派主义了。但是宗派主义的残余是还存在的，有对党内的宗派主义残余，也有对党外的宗派主义残余。对内的宗派主义倾向产生排内性，妨碍党内的统一和团结；对外的宗派主义倾向产生排外性，妨碍党团结全国人民的事业。铲除这两方面的祸根，才能使党在团结全党同志和全国人民的伟大事业中畅行无阻。
　　毛泽东列举了党内宗派主义残余的几种表现。首先是闹独立性。毛泽东指出，这种闹独立性的人，常常跟他们的个人第一主义分不开，他们在个人和党的关系问题上，往往是不正确的。这种人闹什么东西呢?闹名誉，闹地位，闹出风头。在他们掌管一部分事业的时候，就要闹独立性。其次表现在干部关系上。毛泽东列举了宗派主义残余在干部队伍中的种种影响，如外来干部和本地干部的关系、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的关系、老干部和新干部的关系等。他说这些关系都是党内的相互关系，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整顿党的作风，必须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他强调说：“宗派主义是主观主义在组织上的一种表现；我们如果不要主观主义，要发展马克思主义实事求是的精神，就必须扫除党内宗派主义的残余，以党的利益高于个人和局部的利益为出发点，使党达到完全团结统一的地步。”“一切宗派主义思想都是主观主义的，都和革命的实际需要不相符合，所以反对宗派主义和反对主观主义的斗争，应该同时并进。”
　　毛泽东在这个报告中提出了一个颇有意义的指导方针。他说，反对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党八股，有两条宗旨是必须注意的：第一是“惩前毖后”，第二是“治病救人”。他详细解释了“惩前毖后”和“治病救人”在整风中所包含的内涵，并指出对待思想上的毛病和政治的毛病，决不能采用鲁莽的态度，必须采用“治病救人”的态度，才是有效的方法。这一方针是针对历史上出现过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这种过火的党内斗争而提出来的，它不仅在当时对于指导延安整风顺利进行有很大的意义，并且成为以后历次党内政治运动、党内政治生活应当遵循的方针。
　　从这个报告开始，直到4月初，是全党整风的动员阶段。在动员阶段，毛泽东十分忙碌，他作了大量讲话、批示，力图使整风运动深入、广泛地开展起来而又不失正确方向。
　　1942年2月8日，毛泽东在中宣部召集的干部会议上发表《反对党八股》的演说。他指出，党八股是主观主义、宗派主义的表现形式，“我们反对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如果不连党八股也给以清算，那它们就还有一个藏身的地方，它们还可以躲起来。如果我们连党八股也打倒了，那就算对于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最后地‘将一军’，弄得这两个怪物原形毕露，‘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这两个怪物也就容易消灭了”。⑤毛泽东在演说中罗列了党八股的“八大罪状”，并强调要反对党八股，无产阶级的最尖锐最有效的武器只有一个，那就是严肃的战斗的科学态度。
　　毛泽东的演说生动活泼，用通俗的民族语言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道理，是声讨党八股的范文。
　　1942年2月11日，毛泽东出席中央政治局会议。在讨论《中央关于在职干部教育的决定》时，他说：过去的在职干部教育存在以下四个缺点，应加以改正。(一)没有着重本身业务的学习，今后应以业务教育为中心；(二)对政治教育的忽视，今后应注重时事与政策的教育，对下级干部特别要着重当地政治情况及具体政策的教育；(三)对文化水平低的工农老干部没有以文化教育为主，今后应强调文化教育；(四)无组织无目的地进行理论学习，今后应学习实用的革命理论，真正做到理论与实际联系。并指出，应根据这四点意见，重新起草决定，提交下一次政治局会议讨论通过。
　　这次会议还同意发出《中央宣传部关于进行反主观主义、反教条主义、反宗派主义、反党八股给各级宣传部的指示》，并决定编印两种研究参考资料：六大以前党的历史文献，六大以来白区工作重要历史文献。
　　九天后，即2月20日，毛泽东致电周恩来，指出：我们已定思想、政治、军事、党务为政治局业务中心，而以掌握思想为第一项。掌握思想之实施干部教育，已将党校改组，中央同志实行教课。已公布改造干部学校决定，不知你处收到否?在职干部教育决定日内亦可公布。高级学习组各地均已举办，此是极重要的关键。近来已提出反对主观主义以整顿学风，反对宗派主义以整顿党风，反对党八股以整顿文风的口号，延安在动员中。电报还说：总之目前是以整顿内部训练干部为基本中心，抓紧此点以准备应付时局的变化。
　　2月21日，毛泽东同王稼祥就六届四中全会以来的中央路线问题，复电周恩来，指出：政治局去年10月间曾详尽检讨了过去路线问题，一致认为四中全会至“九一八”中央路线基本上是正确的，但有好几个严重原则错误。“九一八”至遵义会议(共三年又四个月)中央路线是错误的。遵义会议以后中央路线是正确的。结论已写好，尚待七大前周及少奇、德怀回来方能讨论决定，交七大通过，在内部发表(对外不发表)。现在高级学习组中可以讨论过去问题，但不牵涉人的问题。研究宗旨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请加注意。
　　一周之后，即2月28日，毛泽东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讨论在职干部教育时，发言指出：政治局五大业务中以思想为第一位，要抓住思想，首先要以干部教育为主。现在有些干部“习非胜是”，把不正确的东西也习以为是。纠正干部的毛病，要精细，不能粗暴。但必须造成一个风气，要造成一河大水，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的水，实行思想革命，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水，彻底改革各部门的工作。过去中宣部只想用一两桶水是无法彻底改革的。党校课程要改造。现在党校教中国古代史及西方史，离现实太远。应首先进行反对主观主义与宗派主义的教育，总课题为党的路线，研究季米特洛夫论干部政策与干部教育政策，列宁《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和《六大以来》。毛泽东还在会上指出，中央关于增强党性的决定主要是解决个人与党的关系、局部与全体的关系，现在反对宗派主义是党性决定的发展。
　　3月2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白区工作总结委员会的会议上，谈了党的创立至六大以来的简单经过，指出：中国有两个教条，一是旧教条，一是洋教条，都是思想上的奴隶。五四运动打破了旧教条的奴役，是一个重大的启蒙运动。大革命失败以后，我们党犯了洋教条的毛病，现在开展反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党八股的整风运动，同样是一个重大的启蒙运动，许多干部中毒很深，需要做启蒙工作。
　　3月18日，中央书记处工作会议决定中央学习组与白区工作委员会共同开始研究中共党史，按大革命、苏维埃、抗战三大时期进行，一面请现在延安的每个时期党的负责人报告当时情况，一面从各方面收集党史资料，并首先编印一本适合中级干部阅读的党史文件选集。
　　3月19日，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讨论经毛泽东大量修改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共产党员与党外人员关系的决定》。毛泽东发言说：我党在过去三个时期中，大革命时期更生动活泼，十年内战时期犯了教条主义，党内党外都是一切打倒，造成自己孤立，直到现在坏的传统仍然存在。我党必须实行公开的自我批评，不怕家丑外扬，隐藏是不能教育党员的。今后凡重要问题都要召集大的会议，征求同志们的意见。中央要听同志们的意见，党要听党外人士的意见。党员只是百分之一，我们要听百分之九十九人士的意见。共产党的作用，就是要集中人民的意见，作出决议，并坚持下去。将原料加以制造成为精制品，即是决定政策，造成作风。我党没有人民，便等于鱼没有水，便没有生存的必要条件。我们没有排斥党外人士的权利，只有与党外人士合作的义务。必须规定许多办法来实现党与非党人士合作，实行“三三制”也是具体的办法。这是毛泽东对宗派主义的党外表现的批评。
　　毛泽东根据中央学习组的学习进展情况，于3月27日召开中央书记处工作会议。会议讨论中央学习组新的计划，决定通读《六大以来》一书的计划告一段落，从下周起开始研究中共党史与中国革命史，首先请毛泽东报告中共发展三个时期的轮廓。会议还决定：本年内首先注重党的路线的学习，然后再进行各种专门业务的精研。各种学习研究方法，都须采用“古今中外法”，即研究问题须收集当前的与历史的、中国的与外国的各种材料、论著，加以分析与综合。
　　鉴于党的高级干部要学习讨论党史问题，所以毛泽东在中央学习组又作了一个《如何研究中共党史》的报告。毛泽东指出，现在大家研究党史，“这对研究今天的路线政策，加强党内教育，推进各方面的工作都是必要的。我们要研究哪些是过去的成功和胜利，哪些是失败，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这个工作我们过去没有做过，现在正在开始做”。研究党史的根本的方法，就是历史主义的方法，即古今中外法。毛泽东揭示说，就是弄清所研究的问题发生的一定的时间和一定的空间，把问题当作一定条件下的历史过程去研究。所谓“古今”就是历史的发展，所谓“中外”就是中国和外国，就是己方和彼方。毛泽东把党史分成大革命、内战、抗日三个时期，认为就斗争目标、打击对象、党的政治路线来讲，都说得通。最后他强调指出，研究中共党史，应该以中国作中心，把屁股坐在中国身上。世界上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我们也必须研究，但是要和研究中共党史的关系弄清楚，就是要看你的屁股坐在哪一边，如果是完全坐在外国那边去就不是研究中共党史了。
　　4月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对于在延安讨论中央上年7月1日《关于增强党性的决定》、8月1日《关于调查研究的决定》及毛泽东整顿三风报告的方法作了决定。毛泽东在会上发言说：讨论整顿三风及检查工作，开展自我批评，要有计划有领导地进行，不应放任。他在谈了新老干部要相互批评、相互了解与团结，以及批评的态度问题后指出：我们的目的，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在机关学校里面要开展民主，但还须有领导，使这个运动发展到正确的方向去。对于我们各部门的工作，这一次要来一个彻底的检查。会议决定，在《解放日报》上设批评与建议栏，用严正态度开展正确的批评，纠正无的放矢与无原则的攻击毁谤的态度。毛泽东的指示与会议的决定，不仅对纠正已经出现的不良苗头是一种遏制，而且还对下一阶段的整风运动的顺利进行有指导意义。
　　经过这一系列的发动工作，毛泽东的整风指示已在全党传播开来。但是，把整风从高级干部转向全党，还要有一个普遍的动员。
　　① 该文收入《毛泽东选集》时更名为《整顿党的作风》。
　　② 《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27页。
　　③ 《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89页。
　　④ 《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90—391页。
　　⑤ 《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