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图书

[上一记录][下一记录]

五月的延安

草明


  五月,是个美好的月份,她被多少诗人、歌手称颂过。她不仅把春天浓重的美妙的气息带给人们;而且,多少伟大的革命事件发生在这个可爱的月份里啊。巴黎公社就在五月里度过它的最后阶段;全世界劳动人民的节日——五·一国际劳动节恰恰在五月的头一天;世界革命人民的导师马克思的诞生也在五月;还有,我国五·四运动也是在五月里发生的。啊,五月,美丽的五月,红色的五月!
  在今年的五月将要来临,我缅怀历史上伟大的革命事件的时候,不禁回忆起难忘的延安的五月。那是在一九四二年延安的四月中旬,迟到的春风缓缓地吹来,秃秃的山头,长上绿色的草;清澈的驼铃声惊破了颤抖的晨雾;粗野的马兰花静静地开放;野百合华的苞蕾羞怯地擎着露珠儿迎风摇摆。在这使人珍惜和心醉的春意迎人的西北高原的早晨里,我收到昆仑收发室发来的一封信,那是毛泽东主席亲笔写的,他邀请中央研究院文艺研究室的负责人欧阳山和我到他那里去谈谈。我们扯整一下灰布制服,便上杨家岭毛主席的窑洞里去了。毛主席住的窑洞和我们住的窑洞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住的是单眼窑,毛主席住的是双眼窑,就像套间一样。外间办公室里放一张写字台、两把椅子,写字台对过是一张可坐两三个人的旧沙发椅子。毛主席让我们在沙发上坐下。他讲准备召开一个会,和文艺界同志共同研究一下文艺工作的问题:文艺为什么人问题、态度问题、工作对象问题。话匣子打开,毛主席和文艺研究室的欧阳山便滔滔不绝地交换意见,从文艺的定义到文艺政策,文艺家的写作对象到文艺家应深入工农兵的火热斗争生活中去。
  我是头一次见到毛主席,于是贪婪地观察毛主席的风度和衣着,我发现他不仅和我们穿的一样布褂子,而且袖口破了,前襟还被烟灰烧了几个洞。那时延安物质条件很困难,衣服有点破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大家不以为耻,反倒认为是与老百姓同艰共苦的革命行为哩。我注意到毛主席与人谈话时是惊人地专注的,听完对方的话能够立刻理出对方的观点,并且做出反应,引导对方走向正确的方面。我正在暗暗惊叹中,听到毛主席讲作家要改造非无产阶级思想,深入工农兵生活才能更好地为工农兵服务的道理,心灵不禁震动了一下。我心想,自己参加革命都十年了,难道脑子里还是非无产阶级思想?十年来我写的是工人和劳动人民,难道我还不熟悉他们?我正在有点抱委屈的时候,毛主席已转脸问我,问我有什么意见。我没有准备提出什么问题,主席一问倒把我问住了。我只好把自己素来认为文艺界存在的不良问题提出来,说文艺界有宗派,不好。毛主席一听倒很重视这个问题,耐心地对我阐明只要文艺家到工农兵中去,全心全意地为他们服务,行帮恶习和宗派主义就会消失。我听了毛主席的许多话,觉得深入工农兵竟有这么多好处,满心欢喜;不过老实说,我当时对这些问题还是缺乏实际的体会,因此未免将信将疑。
  五月二号,大家盼望的座谈会终于召开了。延安文艺界的著名人士踏着浓郁的春意和带着欢快的心情向杨家岭走来。有些艺术家还手拄一根不知作为打狼用还是作为装饰用的棍棍,急匆匆地聚集到中共中央办公厅新建的唯一由青砖盖的礼堂来。中央政治局的领导几乎全来了。这小小的礼堂挤得又暖和又热烈,这些来自各方的文艺工作者自由自在地靠拢党中央。聆听毛主席的报告。毛主席讲的就是《讲话》中的引子。他讲完要求大家讨论。参加者大部分来自国民党统治区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也有一部分从前方来的;正如毛主席指出的那样,这些同志是拥护共产党的,但思想感情上带有小资产阶级情调,或还没有弄清唯心与唯物的区别,甚至写过错误的文章的。会上,不少同志勇敢地亮出自己的观点,提出人性论啦、爱是创作的永恒的主题啦等等,真是五花八门。当时,马列主义水平不高,头脑里怀有不少小资产阶级情感的我,实在搞不清这些问题,即使有些认为不对的,也不能从理论上加以剖析。
  会议休息时,大家三三两两地,询问熟人的近况,有些人继续议论会上提出的问题。
  我正在沉思的时候,忽然一位坐在我对面的面生的人对我问道:“你刚从西南重庆那边来,对延安的生活过得惯吗?”
  我可能过惯白区的秘密工作的生活,听了觉得很诧异,不觉唐突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从重庆来?”
  他微笑着答道:“我是吃这碗饭的嘛”。
  旁边有人介绍说:“他是陈云同志。”大家笑了,他也笑了。我也明白过来了。他是当时的中央组织部部长,是管干部的。我心里暖洋洋地深深感到我党的领导多么深入群众,关心群众,领导与干部之间是毫不拘束、亲密融洽的啊!
  休息过后,会议继续进行,在场的革命先辈也和我们一道研究文艺工作问题。他们的话语是简短有力,一针见血的。我印象较深的是朱德讲到他如何转变立场的时候,说他不是无产阶级出身,他对无产阶级不仅是转变立场,硬是投降,因为无产阶级代表真理,他就投降了无产阶级了。我听了他这番出自肺腑的话,又是震惊,又是感动。是呀。年青时期的朱德,跑遍了国内找共产党没有找着,后来跑到国外去找,终于在国外找到了勤工俭学的周恩来。朱德就在那儿参加了中国共产党。老革命的一席话,一重锤似地敲得我头脑里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七零八落。当然,思想这玩意儿虽然是顽强的,并不是一锤就能砸没了的,但是可以说,我已自觉到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对一个革命者来说,实在没有保留的价值,应该摈弃它,越快越好。
  后来我又听陈云发言时,提到有些作家以为自己有读者,就骄傲起来。他指出,先是工农兵做了事,作家才有得写,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呢。群众欢迎作家,是因为他的作品能反映他们的思想感情。一个革命作家,一个和工农兵在一起的作家,才是会得到群众欢迎的作家,这是因为他的作品能反映他们的思想感情。一个革命作家,一个和工农兵在一起的作家,才会得到革命群众的欢迎;不要以为自己无论拿什么作品出来总会有群众,这就错啦……
  陈云的话,明白无误地使我了解到工农兵的斗争生活是第一性的,是我们的写作源泉。资产阶级唯灵论的唯心主义等学说,和无产阶级的唯物史观是格格不入的。我也领会到一个作家好好地为工农兵服务,才会得到工农兵的欢迎。那些满脑子小资产阶级情绪的作家认为写作是自我表现的观点是多么渺小。我愈是琢磨领导的话,愈觉深刻,这是他们赠给我们的最珍贵的开窍良药啊!
  经过三个星期的三次大会讨论,5月23日,毛主席为这个会做了结论。这就是著名的闪灼着马列主义光辉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他除了更详尽地阐明引言中提出的问题之外,还解答了讨论中提出的普及与提高问题、学习马列主义的问题、宗派主义问题……
  毛主席做结论时已是下午了。吴印咸为要趁着阳光给大家照一个像,大家便走出这个惟一镶嵌着明亮的玻璃窗的小礼堂。土坪篮球场上已摆好了几张长的木条凳,大家随便坐下来,毛主席和政治局的同志也走过来在人们中坐下,和我们一起照相。只听咔喳一声,便照下了这个历史性的光辉的一页!
  因为来听讲的人越来越多,毛主席便在宽阔的篮球场上继续他的讲话。几支绑在篮球架上的煤汽灯,和天空中的星星与月亮互相辉映着,照亮着大地,照亮着人们亢奋的面孔。人们屏气敛息地听着。脑子里琢磨着;一直听完毛主席的讲话,还觉兴犹未尽,依依不舍地怀着希望,也怀着投身工农兵的火热斗争生活,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的决心,向自己的岗位走去。皎洁的月儿高兴地照着我们的归途,凉风出小心地护送着我们。“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的嘹亮的歌声和欢乐的笑声响彻了高原的夜空。这是多么令人难忘的延安的五月的夜晚呀!
  文艺工作者在座谈会以后。纷纷到部队去、到农村去、到工厂去,去向群众学习、去体验生活,去磨炼自己的思想。文艺工作者没有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经过一段实践之后,新的秧歌剧、新歌剧、反映现实生活的秦腔、眉户戏、音乐、漫画,和喷发着工农兵的战斗气息的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等相继出现了。
  我在文艺座谈会之后,也开始了新的生活,在陕甘宁特区体验生活一个时期,1945年便离开延安路过岢岚、五寨、左云、右玉时,进行了采访工作;在张家口到龙烟炼铁厂做了一段工人工作。1946年我便到了哈尔滨,尔后在东北地区共住了十八年。我被那儿的工业建设吸引住了;我被东北工人的可歌可泣的先进事迹所感动。于是,我和邮电工人、镜泊湖水电站工人、皇姑屯机车工人分别共同战斗过相当长的时期;也到过许多机械厂、矿山、勘探队访问过。后来我在鞍山住了十年,在炼钢厂当了三年党委副书记。在这漫长年月中,深深受到工人阶级的教育和薰陶,一天比一天深刻地领会《讲话》的意义。我长期在工人阶级的先进思想和模范行动的感召下,思想也日趋健康了。在这个时期我写了三个长篇和许多短篇与散文、杂文。我发觉座谈会后我的作品比座谈会以前的作品更容易被工农兵群众接受,也比较受到他们的欢迎。经过这段漫长的生活实践和创作实践,比起1942年时的思想感情已有很大的变化了。这正是毛主席的《讲话》的教育和指引的结果。
  《讲话》经得起长期的考验,是由于它的科学性和马列主义的原则性。这部光辉的文献的精髓,在社会主义时期一直指引着广大文艺工作者前进,和促进了文艺队伍的发展、壮大。今天,在它发表四十周年的日子里,我无限怀念四十年前在延安召开的文艺座谈会的情景;“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的嘹亮歌声,美妙的驼铃声,和革命前辈的谆谆嘱咐,毛主席的音容,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一九八二年三月于北京
  

延安文艺回忆录/艾克恩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05

您是第 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