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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边上的黄昏

冯牧


  从1939年底到1943年,我在延安的鲁迅艺术文学院(后来被简称为“鲁艺”)生活和学习过四年左右时间。那时,我是一个刚过20岁的、一脑子朦胧的幻想而又正在选择自己打算为之献身的生活道路的小青年。鲁艺那时刚从延安的北门外迁移到延安东郊四公里处的一个叫作“桥儿沟”的地方。这是一个只有一条小街道和几十户人家的小镇。然而却有着一座用花岗石建造的哥特式风格的天主教堂。那时,这座教堂大约是延安方圆几十里内的最为辉煌的建筑物了。鲁艺的校舍便设立在这座教堂以及它附近的一片地区内。我在这里要特别提到的是:它就地处在当年流水量还很大的、常常也是很清澈的延河之滨。
  我发现,我很快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我也发现,当时和我同时在这里生活和学习的许多同龄人和同代人,也都很喜欢这个地方。我说的同代人,也包括了当时的学校负责人和教师们,虽然当时他们已经是我的前辈,但其实也都是只有三十岁左右年纪的年轻人。我认识当时鲁艺的副院长周扬同志的时候,我感到他是一位十分严肃的学者和领导人,其实他那时只有三十一、二岁。而当时的文学系主任何其芳同志,也只有二十七、八岁。
  鲁艺的生活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丰富的甚至是甜蜜的回忆。那里有着一种宁静、和谐、热烈、纯净、友善和好学的气氛。这种能够对知识青年产生相当强烈的精神感染力量的文化氛围和艺术气氛,是我在别处很难看到的。鲁艺有一个藏书相当丰富的图书馆,这一点,至今对我说来都是个谜。在那样边远偏僻的山沟里,居然拥有即使是现在看来也应当算是相当完备的关于文艺方面的藏书。你在那里几乎可以找到当时国内已经出版的大部分的新文学书籍和报刊,包括二、三十年代出版的许多最早的新文学刊物。
  书很多,但要看书的人也很多。于是,那时占据了我们相当多时间的工作,便是抄书。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笔记本,在那上面用蝇头小字抄满了自己所喜爱的、但是图书馆里只有孤本的一些文学名著。我曾经有一个时期想钻研一下散文写作,于是我便把当时可以找到的堪称散文范本的一些散文:从法国的蒙田、美国的爱默生到西班牙的巴罗哈和阿左林的散文代表作,都抄在本子上。朝夕讽诵。我曾经有一本手抄的梅里美的散文《西班牙书简》(全文大约有五万字)和都德的《磨房书简》的选本,直到解放战争期间才遗失掉。这完全是个笨办法,但是,我必须说,我从这种笨办法当中获益良多。至少,它帮助我克服了我少年时期的那种虽然喜欢广览群书却常常满足于浅尝辄止的毛病。
  延安的桥儿沟在延安是个有名的地方,然而却没有什么值得观赏的风景。它的两面都是布满了蜂窝似的土窑的荒山。但是,我在静静地流淌的延水之滨所度过的无数个黄昏,却是我一生之中所度过的最美好的最难忘的黄昏。
  除了夏天山洪暴发的时候,延河水都是平静清澈的。在大部分地段,河水不深,人们常常可以涉水过河。但在桥儿沟西边不远的一座山崖前,延河形成了一个水湾,这里的水很深,我们游泳的时候甚至可以从岸上做跳水动作。平时,我们在延河边洗衣服、洗脚;夏天,我们在延河里洗澡和游泳;冬天,我们在延河上滑冰。延河成了我们生活当中不可缺少的伴侣。因此,我对于延安的回忆,对于桥儿沟和鲁艺的回忆,总是同延河连结在一起的。
  我时常动情地亲切地回忆起延河之滨的黄昏。是的,不是清晨,也不是夜晚,而是黄昏。
  除了下雨天,几乎每一个黄昏,我都会和几个知交朋友和同学相约到延河岸边去作长时间的散步,一直到暮色四合,天边出现了星星,才回到我们居住的窑洞中去。那时,在桥儿沟的小街和延河之间,曾经有过一片相当开阔的绿色田野。每当一天的工作和学习完毕、吃过晚饭以后,我几乎都要约约伙伴穿越田间的小径到延河边去,在延河边的岩石上闲坐谈天,或者是沿着河边来往反复地漫步。在我们四面,往往会有许多青年男女象我们一样,把这片田野看作是可以使自己获得休憩和愉快的所在。在那里,沿着浅绿色的蜿蜒东流的延河向西望去,可以隐约看见遥相峙立的清凉山和宝塔山;往东看去,则是一片伸向远方的在陕北地区难得见到的平川。除了潺潺流水和被小径分割开成块的瓜田和谷地之外,这里可以说没有什么足以使人流连的景观。但在我的记忆里和梦境中,这片田野却永远是一个美好的具有无限魅力的天地。在这片田野上的每一条小径和河边的岩石上,几乎都留下过我的足迹。我在那里和伙伴们认真地谈论文学,谈论理想;我在那里向我所信赖的同志倾诉自己的希望和苦恼;我在那里和朋友们畅怀地吟诵、歌舞,尽情地享受着青春的欢乐。我甚至还相当清晰地记得河边一块平整如石凳岩石的形状,我曾经长久地坐在这块石头上读书,把双脚放在流水中,或者望着夕阳,任凭自己的幻想驰骋。也是在这块石头上,我秘密地写下了第一张入党申请书……。
  我和许多我的同代人,就是这样在延河边度过我们的无数美好的黄昏的。无论是那时候还是现在,我都觉得延河边黄昏的空气是最清新的,气氛是最和谐的,我所遇到的每个人的脸孔神情都是友善的,真诚的。有一次,我和一位比我小一岁的同学在河边漫步,他挽着我的手臂,向我倾诉着他的艰难而痛苦的少年时代生活,并且和他现在正在得到的新的生活相比较,不禁激动地流下了眼泪,使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作幸福的眼泪。他微笑着,眼中闪着泪花,向我低声吟诵着他刚写成的一首虽然不免幼稚,但却是十分真诚的诗。其中有几句的确也拨动了我的心弦,那几句诗的大意是:
  我在延河边走过来,走过去,
  我向人们用微笑表达我的心意,
  我想向每一个遇到的人打招呼,
  不论是我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大约是在差不多同时,有一天,何其芳同志为做我的思想工作找我在延河边散步。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我有一种忧郁的倾向。为了说服我接受他的思想,他掏出小本来,一边走一边向我朗读起他刚刚写完的一首诗,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轻轻地从我琴弦上,
  失掉了成年的忧伤……
  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确实是被触动了,就好象是心中确实有一根弦被一只轻柔的手拨动了。这首诗后来发表了,题目是《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我所以要在这里提到这首诗,是因为我觉得它确实非常真实而确切地表达了当时象我这样一代人的心灵和感情。当我们漫步在延河之滨的黄昏时刻,在我心中充溢着的,就是这样一种心境,一种绝对真挚的心境。是什么因素使我以及许多同我年龄相近的青年人产生了这样一种略带感伤色彩的幸福的感情呢?这一点,直到现在,我才逐渐为自己得出了一个比较明确的回答——这个回答是我在努力回忆青年时期生活的过程中得到的。我时常怀着一种甜蜜的心情回想起生活在鲁艺的那些日子。我终于发现,桥儿沟和延河边的黄昏漫步所以始终使我不能忘情,是由于它是我在鲁艺度过的四年生活的一个缩影或者侧影。将近半个世纪以前,我是一个不知世事却又有着一种执着追求精神的少年,用高尔基的话说,是一个“饥渴于人间爱”的人。我幻想着能够进入一个人与人之间能够互相关怀、互相友爱的社会,然而在我前进的道路上却长久得不到它。但是,我终于在延安的窑洞里,在黄昏的延河边,在鲁艺的“教堂”中发现:这正是我所苦苦追求和朝夕寻觅的地方。我在这里感到温暖,我在这里受到哺育,我在这里能够和人们像兄弟姐妹、像真正的同志那样相互看待。
  我找到的答案的另一点是:这是一个真正能够满足我的求知欲的地方。在我的少年时期,从来没有被看作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但是我却是一个有着永无止境的求知欲的人。在这一点上,我感到鲁艺是一个能够满足我的理想和愿望的地方。在那些岁月里,在鲁艺的精神食粮比物质食粮要丰富得无可比拟的环境里,我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我用珍惜每一分钟时间的精神来学习,来阅读,来充实自己的文化素养。而在延河之滨的黄昏时刻,正是可以激励、切磋、提高和检验这种文化素养的最好的最生动的也是最自由的环境。
  对于一个心地单纯的二十岁的青年来说,这一切就足够了。
  上面所谈到的,已经是四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听说,桥儿沟的延河之滨的那片田野也早已被洪水冲没了。在这漫长的年月里,有许多也许还很重要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也已经淡忘了,但是,一想起延河之滨的桥儿沟的黄昏,历历往事就清晰地在我头脑中显现,而且总是伴随着一种混杂着淡淡的感伤的甜蜜而幸福的感情。我不愿意对我青年时代的有着理想主义色彩的幼稚的精神境界加以苛责,因为,它毕竟为我多少照亮了可以向前迈进的道路。
  也因为,从那时我才开始真正懂得:只有热爱生活,才能够创造生活。
  (载《文艺报》1988年4月16日)
  

延安文艺回忆录/艾克恩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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