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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众神各奔东西

(新西兰)贝特兰 牛玉林


  “陕西首府落入赤党之手,”报纸的通栏大标题写道,“全西北处于恐怖之中。”我扔下报纸向旅馆的窗外眺望。
  不错,是有个士兵在站岗,但他在大门的掩护下显得很舒坦,抽着烟卷,充分享受着一月那明媚的阳光。我极力想在他的帽子上找到红星,或红臂章——报上这么说的——西安的所有军队都带有这个,结果白费力气。当然,他也可能是个化了装的共产党;不过,他看上去似乎并不很危险。  
  四个女学生走到汽车盘道近前,停靠在西安宾馆引为自豪的水泥喷泉边上,窃窃私语。这座喷泉实际上非常难看,但在姑娘们乌油油的剪发和鲜艳的蓝布衫映衬下,构成了一幅迷人的图像。在中国,一度只要看见剪发女学生,就可以当作共产党而予以枪毙(官方所描绘的。“剪发女匪”曾广为流传)。然而,这几位少女象小猫咪一样羞怯,显然是费了好大劲儿才下定决心,走进了这家旅馆。如果说这也是一个阴谋的话,那么,这阴谋也是未曾经过精心策划的。    
  我来到休息室,只见这四位姑娘终于鼓足了勇气,进了旋转门。她们走到办公桌近前,其中的一位——比其他三个胆子更大一些的——鼓起腮帮,开始用低低的声音问旅馆职员。  
  “请您告诉我们,有位毛先生住在这儿吗?”
  这位上海职员由于挣得了“面子”,虽然他对这里居住的每个客人都清清楚楚,但还是查阅了住宿登记表。“没有;我们这里没有个毛先生。不知他的全名怎么称呼?”
  姑娘们又凑在一起低声交谈,显然对他的回答非常吃惊,有点不知所措。“这没什么,谢谢您。”代表她们问话的那位姑娘最后说,“肯定是我们找错了。”
  她们失望地垂下肩膀,肩并肩地慢慢走了出去。我突然注意到,这四位姑娘都拿着签字本。
  中国人是热情的签字迷。姑娘们会是……?在这一刹那间,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些女孩子们找的是什么。在西安流传着一个谣言,而南京的新闻工具则以此为口实,编造出了他们惯于编造的那种耸人听闻的故事,说是中国最著名的“赤色”领袖,中国苏维埃主席毛泽东,在西安坐上了“革命政府”的第一把交椅。这些姑娘之所以来到该市最好的这家旅馆,是为了找到毛先生,并(如果她们能够得到的话)获得他的签字。
  至少,她们比南京更信赖毛泽东,而后者曾悬赏二十五万美元要毛泽东的首级,并正在准备采取针对他的联合军事行动。不过,毛泽东不在西安——他绝对没有离开设在陕北的“赤色首都”。周恩来和他的代表团倒在这儿,但一直不动声色地躲在幕后。“赤党”在西安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对一次武装行动发出普遍警告。
  但“赤色威胁”——虽然如其所证实的那样,纯属幻觉,却是形势发展中出现的一个切实存在的因素。据说,大概在元月九号,一接到通知,就要宣布召开一次史无前例的群众大会;西安城内谣言四起,说共产党的暴动就定在那天举行。因受到威胁,当地居民几乎都要成批向外逃亡了,而“叛乱”政权的敌对分子,则竭尽全力煽风点火,制造恐慌。商店关上大门,当铺老板怀着不幸的预感,埋起了财宝。到了1月9日早晨,这座城市几乎做好了一切应变准备。  
  然而这天所发生的,却是统一阵线最令人信服的一次秩序井然的示威游行。根本见不到一个共产党,也没有一支红军开进西安。恰恰相反,十余万士兵和平民涌上街头,这在中国历史上也可能是绝无仅有的。它是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武装示威活动。这也是在西北迄今所见到的声势最为浩大的群众示威游行。
  整整一个上午,大街上挤满了整队前进的男女。他们早早就开始赶往革命公园——毗邻新城城墙外的一片荒凉的开阔地,于中午在那里集中。这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阳光几乎使人忘却了隆冬。我们一到,便从巨大的“牌楼”下挤了过去,经过一组架在坑道上的高射炮。只见木板搭成的讲台上及会场的大部分已经挤满了士兵、市民和乡下人。旗帜之多是我有生以来从未见到过的。    
  讲台上方,凌空飞挂着一面条幅:“西北联合抗日武装大示威”。横幅下有张巨大的海报,描绘着人们所憎恶的政治家汪精卫(他当时正匆匆忙忙地队欧洲赶回中国)和希特勒握手的形象。那位“德国元首”穿着褐色衬衣,站在一堆骷髅中面,而汪精卫则在他面前俯首贴耳,逢迎谄媚。这是德—日反共协定在中国激起的愤怒反响,而汪精卫显然是那些准备加入该协定的中国政客的象征。
  参加会议的各阶层队伍,都按照武装示威的主旨行事。士兵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支,人们拿着铁棒和木棍,学生和加入抗日先锋队的市民则挎着步枪。中、小学教师身穿制服,和他们的班级呆在一起。男教师扛着现代步枪,孩子们则拿着几乎和他们身子一样长的中国古代刀剑。艾格尼丝惊喜地发现了我们的老朋友,那些娃娃囚犯。他们现在穿着制服,雪白的棉手套别在皮带上,显得神气活现。农民自卫队也陆续赶来了。在参加会议的大批市民中间,什么武器也不带的,就拿一面小红旗。
  下午一时,由大会唯一的发言者,“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的一位代表宣布大会正式开始。他简要指出,武装起西北民众,是自卫反击南京那些威胁要发动内战的“亲日叛徒”的一项措施。那些熟悉的口号被一再呼喊起来;尔后,军乐队奏起了进行曲。
  首先跨入游行序列的是东北军的骑兵部队,战士们安然稳坐在他们的卷毛小马驹上。农民自卫队紧随其后,长长的红缨枪斜扛在肩膀上。民众团体的队伍拉在最后——有来自棉纺厂的男女工人;有武装义勇军;有抗日“先锋队”——他们打着绣有东北沦落国土“白山黑水”的巨大丝绸横幅;有戏剧界人士、学徒、中、小学生;大学学生——每个人都拿着旗帜和标语。还有由杨虎城夫人领导的“妇女救国委员会”——它吸收了一些达官贵人的妻子。游行队伍代表了西北所有党派阶层。
  “咱们直接到鼓楼去吧,”我提议。“那儿会看得更真切一些。”我们溜出人群,坐上黄包车。此时西安主要大街两旁已经挤满了等候的市民。我们登上这座凌驾于市中心的宏伟城堡的古老塔楼,顺着西大街向东眺望。只见走在前面的旗帜犹如汹涌的波涛,滚滚而来。    
  游行的队伍似乎无穷无尽。确切地说,参加这次示威活动的决不至十万人,而旁观的人大概只有此数的一半。在声势如此浩大、参加者如此众多而又井然有序的游行队伍面前,对武装爆乱的一切恐惧,都烟消云散了。从我们高于街道的有利位置上,能够听见游行队伍爆发出来的呼喊——“东北军万岁”!“抗日战士万岁!”其中最不同寻常的莫过于听到那些并非神昏智迷的市民们公开呼喊——“红军万岁!” 自此以后,西安就不再有“恐赤症”了。    
  当然了,存在于教士们中间的“恐赤症”则不算在其内,红军已占领了距西安仅40里地方的消息使他们闻风丧胆。根据他们的说法,当地教会的财产已被没收,方圆数里的居民都陷入了恐怖之中。要证实这些报告的谬误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我曾想找到那怕一个教士受到过骚扰的实例,却毫无结果。可是,他们却把在西北的所有外国人的处境,描绘成一幅最令人紧张不安的景象。那位英国大使馆的助理武官,由于他当时是外国政府在西安的唯一代表,因而也就成了所有这些谣言的特殊目标。
  不过,斯科特上尉要比教士们坦率得多。
  “就我所见,在西安的外国人所面临的唯一真正危险,是对该市发动的空袭。”他告诉我说。
  “换而言之,亦即危险来自南京,对吧?”    
  “你爱这么说就这么说吧。当然,教士们不信任‘赤党’;他们过去也有理由不信任他们。可是,现在西安的一切都很平静。最大的危险来自轰炸——这里没有任何真正能够预防空袭的设施——或者,一旦在前线吃了败仗,无法防止败兵在撤退时胡做非为。”
  形势中充满了自相矛盾的现象。当蒋介石被扣押在西安时,对他生命的主要威胁(这现在已经被报纸刊载出来了)来自他在南京的那些深受信赖的助手。在确保释放他方面,共产党是立了大功的。可是现在,共产党却遭受着谴责,说他们威胁到在西安的教士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而与此同时,对于处在现场的人们说来,很清楚,要说有什么危险的话,则危险又是来自于南京的同一个处所,来自该处那些声嘶力竭地大叫大囔“赤色威胁”,急不可待地要把轰炸西安做为维护治安的下一个必要手段的人。    
  “你对这些教士怎么看?”我问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她对他们作为一个集体,从不报好感。
  “他们无须那么害怕红军。要是他们认识到现在红军不仅改变了政策,而且会坚持这种新政策的,情况就会好得多。在过去,红军是公开反对过教会的,他们说传教士是外国的间谍,而事实上某些教士也确实如此。但他们现在对除日本外的所有外国人,宣布执行一种新的友好政策——他们是会说到做到的。不过,我真想弄明白那些令人恐慌的报告来自那里。”    
  这个来源,很快便被我们找到了。有这么一位美国教士,他与该国在南京的领事馆有着直接的联系,并且由于他在西北呆得时间久了,因而被看作是分析当地政策的绝对权威人士。因此,他就成了西安外国人心目中的预言家。不知是怎么搞的,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他发现,他和他的同伴们是被关押在这里,作为抵挡对这座“叛乱”首府采取轰炸行动的人质。他把这种感觉报告给了美国领事馆。    
  这一下,立刻在中国的外国报刊上激起了一阵喧嚣。在所有的中国“故事”中,这一点甚为报刊主笔们所偏爱——外国人濒临绝境,而传教士则首当其冲。西安的传教士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殉道者,而且从此时此刻起,听到的唯一一句话,就是:西北的外国人统统撤离。那位德国牙医的死又被重新提起,并加上了一些遭受折磨,漫无边际的虚构情节。外国列强也郑重其事地受到警告,要他们对各自国家的侨民负责。自然所谓“人质”的故事,只不过是一个挖空心思,凭空想象出来的恶作剧,然而,它却出色地搞成了这个花招。全中国读者的心,此刻都悬挂在了那伙被孤零零地抛弃在西北的外国居住者的命运上。
  红军在三原,在西安以北约35英里的这个地方。这个使传教士们闻风丧胆的事实,在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身上却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影响。这些天来她一直渴望来到这些人中间。对于这些人,她写得很多,但从未在正式场合见过面。现在,她实在有点等不及了。
  “我打算去看看红军,”她平静地对我说。“这对我来说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因为丁玲——她也许是中国最著名的女作家——刚刚对西安做过一次短暂的访问。她在南京的监狱里被关押了三年,最近才逃脱了国民党的看管,设法偷越封锁线,准备到陕北参加红军。眼下她正好在三原,呆在中国红军名将贺龙指挥下的第一方面军中。艾格尼丝·史沫特莱是丁玲的一位老朋友,对于丁玲来信邀请她访问红军营地和陕北“苏维埃”区域这件事,她是不会有所推辞的。
  我们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小型饯别宴会;在经过了近一个月的经济封锁后,西安宾馆的储存也日见稀少。艾格尼丝带着一个“红十字会”臂章;她的正式身份,是要旅行到前线做医疗救护工作。这种伪装并不难识破,不过在这个时候,外国人对艾格尼丝·史沫特莱的活动,知道得愈少愈好。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她。“也许还会发生战争;要是那样的话,你会被完全隔绝在北面。”
  艾格尼丝毫不动摇。“要是那儿真的发生了战争,那里就正是我想要去的地方。这个机会我等了多年了,此番决不可让它错过。在此之前,我曾三度计划去江西——每次计划都落空了。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不应再落空的。”
  “这么说你也许会离开几个月?”
  “我预计会是这样。我可以完成我的那本关于长征的书,同时获得我竭望已久的所有写作素材。但最重要的是,我想亲眼看看在他们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
  我能够体谅她的感情。她与红军心心相印已经很久很久了;现在,她终于能够和他们在一起,一同旅行外出,亲眼观察他们的那种生活——即便按中国人的普通标准,甚至也是相当艰苦的——而这对她来说,则是预先体验一下今后在中国的生活。我真眼谗她的这个机会。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西安见到艾格尼丝·史沫特莱。第二天一大早,她下穿笨重的马裤,上穿那件熟悉的棉毛衫,神态干净利落地离开了宾馆。她总穿那身衣服,宛若带着一面旗帜。
  有各式各样的革命者。我的朋友苗剑秋,我正是和他一起来到西安的,属于人们最熟悉的那种中国类型的革命者之一——虽然他的一切行为都带有许多与众不同的特点。就其天性而言,他是人中的谦谦君子。而使他感到象是自己受到伤害的,则是他的国家遭到的不公正待遇,正是这一点,使他成了一个不顾后果的阴谋者,甚至带有某种恐怖主义分子的色彩。周恩来——冷静,思维清晰,循循善诱,一位战略大师般的人物——则是共产党的知识分子中最卓越的典型人物。他总是带着一种学者风度,这也是一个满清官吏后代的特有风度。清晰明确的思考,毫无头脑发热的年轻人那种临时冲动,这些特有品质使他成了一名政治工作者,一名起义领袖和红军指挥。中国革命的最优秀分子,就是这些共产党人。    
  可是,艾格尼丝·史沫特莱究竟该算是那种类型的革命者,这却绝不是能够轻而易举就辩别出来的。她自小便自谋生路,终生都是个强烈的个人主义者。孩提时期在美国所受到的非人待遇,使她对整个外部世界产生了一种叛逆精神。早期的经历使她直接萌发的,就是对现行的一切陈规旧习的统统反感:反对结婚,反对家庭,反对一切妨碍她的自由发展,以及迫使她的兄弟们或沦为按日计酬的劳工,或偷牛贼,或帝国主义战争的炮灰,等等的所有事情。他最初与印度民主义者建立起联系纯属偶然,尽管也许正是她父亲血管所流淌的“红种印第安人”的血,使她对所有被压迫种族随时给予同情和支持。然而,她一旦与亚洲人民为自由而进行的斗争密切结合起来,尤其是来到中国,她便认识到,在远东进行的这场革命所要取得的,几乎是她所要求得到的全部利益。
  中国革命的理论——一种使第三国际那些最优秀的智囊都为之茫然无措,其观点仍为人们争论不休的复杂学说——对她来说并无关紧要,因为她没有深厚的理论功底,不能够解决任何理论问题。可是,阶级斗争是一种客观存在;她体验过这种斗争的滋味。因此,她带着对中国的一知半解,以一种对一个外国人来说令人难以置信、几无可能的方式,也投身到中国工农出于本能需要而掀起的革命运动之中。她与他们有着同样的仇恨;他们都感到要反对阶级敌人——反对地主和高利贷者;反对统治阶级的官僚统治;反对资产阶级和外国帝国主义及其代理人。一切问题在她眼里都黑白分明:这里是革命的,她就站在这一边——对于其对立的另一面,她决无妥协的余地。毫无疑问,对于那些只能在一定范围内与她持有同感的人来说,这种直来直去的脾性使她经常成为一个难于相处的人。但她把自己浑身上下的全部精力,都不知疲倦地倾注到了唯一的工作上——写真理,写她所目睹的中国实际情况。
  我俩邂逅相遇,彼此生活背景和教育状况几无共同之处。艾格尼丝对知识分子怀有一种本能的不信任感;对她来说,那种超越一切党派利益的专题研究是毫无意义的。但是,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她之所以能够宽容我,这也许是唯一的理由——无限钦佩这些普通的中国人民:上海的面粉工人,广州的缫丝女工、在旱灾、洪水和饥饿重重打击下依然在自己的(或别人的)田地里耕耘不息的农民;以及他们所具有的那种非人或超人的吃苦耐劳精神。而且,我们也不象那些把这称之为“坚韧不拔的精神”,把中国人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容忍特性颂为“天赐美德”的传教士,因为我们意识到,这种受到颂扬的容忍特性,更应该归因于贫困的命运。而在这个几乎占人类四分之一的种族默默忍受着的耻辱里,蕴含着的是一种悲剧的旋律,而并非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东西。所谓“复兴”计划,这是目前中国政府在某些乡村地区正在实施的一种计划,目的是要改善农民群众生活。其计划不完善的可悲程度,任何一个到中国乡下旅行过的人都会看的很清楚,因而就连“复兴”这个名词的本身,也成了人们的笔柄。
  采用土地革命的方式,也是中国农民的一条生活之路。近十年来,中国工农红军在其为建立“中国苏维埃”而进行的斗争中,就沿用了这种方式。然而,中国仍然是一个半殖民地国家,不仅有形形色色的特殊现象阻碍了她的自由发展,而且在近年来,还有来自那个早就威胁要使它完全沦为殖民地的紧邻的不断挑战。在这些危险未被排除之前,在“国民革命”完成之前,中国社会的正常发展,是绝对不可能持续下去的。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才使张学良和中国共产党重新提出了过去的老要求:为了反对共同的敌人,建立一个包括所有政党的全国阵线,以此作为西安危机的结果。如果这种统一局面能够实现,为此而付出的任何努力就不能算落空。
  然而,在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前景是不容乐观的。西安被完全孤立了,舆论界对“叛乱者”和“共匪”的攻击依然有增无减。除了无线电广播外,这里的消息根本无法传出去,而无线电广播的效果却是最准确定的。从“和解”的观点来看,最糟糕的就是本地传教士的那种过分的恐慌情绪。他们对局势的真正情况一点不了解,却只有一个念头——对“赤化”的恐惧。
  李维城是陕西省银行的行长。他穿了件黑色绸大褂,神态愉快、安祥——坐在银行后面他家的屋子里,递给我一支烟。几个小孩在室内的厚地毯上嘻耍;李先生看来是个很随和的人。我想了解他对统一阵线的看法。
  “当然喽,我们银行界和商业界人士是完全赞成国内和平的,”他态度和蔼地说。“您知道,我们向南京派了一个代表团,请求和平解决西安事件。可是,中央军在潼关的负责人樊嵩甫将军却告诉我们的代表团,他在洛阳有两百架飞机准备轰炸西安。这些飞机是我们大家捐献的,是要他们用来保卫自己的国家,抵抗日本的。令人遗憾的是,樊将军未能在绥远给它派上更好的用场。”
  银行家叹了口气,轻轻弹了弹烟灰。
  “现在,我们正设法借助于外国影响。对我们大家来说,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对西北实行的封锁。既然委员长已经被释放了,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呢?在这个时候,还有哪个爱国的中国人想制造内战呢?”
  “您对与共产党的合作是怎么想的呢?”我问。“这似乎被看作是一切麻烦的根源。”
  这位银行家微微之一笑:“蒋将军被释放之前,我们中有许多人对共产党深有疑虑。我们认为他们想要杀掉蒋将军,然后制造革命运动。可是,现在我们却相信,他们真地改变了自己的政策。”    
  “我从那些现在为红军占领的地区听到的所有报告,都说情况很好。无论在什么地方,士兵们买东西都付现钱;也根本不存在没收钱财或资产之类的事情。比起我们见过的许多政府军队,这要好多了。其它所有银行都给我们发来电报,焦虑不安地询问关于陕西和甘肃的情况。对此,我们只能说:我们认为没来由感到恐慌。”
  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又说:“红军向我们发出了邀请,邀请我们到北边访问他们的地区,亲眼看看他们的经济情况。我倒非常乐意去一趟;在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也许是会去的。可是,在南京方面不愿接见我们的代表,只是大谈关于轰炸西安的情况下,我们怎么能够使在南京的政府相信我们所见到的那些实际情况呢?”
  他是一位非常诚实的人,也是“救国纲领”的坚定信徒。既然陕西的银行家尚有如此感想,那么(我感到奇怪的是)传教士们对红军还有什么理由担忧呢?    
  西安在迅速向一个地下城市转变。黄色土壤容易挖掘,凡有后院的人家都挖了地窖。成队的士兵白天忙忙碌碌地在市场上轮流值班,修筑规模巨大的防空掩体。对这座古都地基的挖掘,在考古学上究竟有何发现,尚不为人们所知。不过,这种挖掘对于科学研究至少是会有用的。  
  但是外国人似乎已经忍受够了;他们不打算再冒险,力求平平安安。最后乘飞机抵达西安的人中,有一个美国使馆的武官。他一直受到这样的警告:在这个陷入极度混乱状态的城市,飞机只能逗留几分钟。因此,他对这里那一派秩序井然的平安景象惊叹不已,直言不讳地宣布道:他的政府受到了蒙蔽,大规模撤退外国人绝无必要。然而,他的这番话现在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理论问题:从外地赶来的所有教士都集中在了西安,与那些凭空臆想出来的红军威胁相比较而言,来自空中的袭击才是真正非常危险的。就这件事情本身来说,那些身居内地的外国人,也并非每天都有到上海去看一看的机会,而且还要由各自的政府出钱。于是,撤退的决定终于做出了。
  但是,无法说服包租的飞机在西安多停留一段时间,以使他们的乘客登上飞机。在西安至潼关之间的陇海铁路上,有好几座桥梁塌陷了(至于它究竟是被叛乱者,还是南京飞机炸毁的,还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但是不管从那方面说,铁路联系是不可能沟通了)。最后,决定安排公共汽车,把这些外国人运送到那个更合他们口味的环境中去。
  1月18日早晨,这支旅行车队即将从西安宾馆出发。来自该市四面八方的形形色色的欧洲人,聚集在宾馆的大门口。有胡子拉茬的意大利牧师:快活的美国人;以及忧心忡忡的英国人。一群孩子扩大了他们的阵容——他们是仅有的一批似乎看上去很快乐的人。在中国的传教士家庭规模之大,每年人口的增加数目之多使大多数游客叹为观止。从经济基础上看,这也许不难解释——通常为每个孩子都领发着一份教士补贴金。
  斯科特上尉象往常一样,快活地带着单眼镜,慎重而有效地指挥着人们的行动。这支探险队中最能夸夸其谈的是个亮着大嗓门,金发碧眼,长得活象古代北欧海盗,而实则是从洛阳来安排租用汽车事宜的探险队队员的小伙子。他也是这次旅行车队的“头头”。他的中国话说得很流利,而且脏话满口。    
  在这群人中间,我注意到了我们那位英国浸礼教会的朋友。他是西安拒不接受仓慌逃离安排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在这里遇见他,我感到有点意外。
  “你也和他们一块儿走?”我问他。
  “不。我将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三、四位教友。我们要照管医院,而医院终归是需要人照管的。老实说,我并不怎么相信这种做法有什么必要——虽然我认为应当把妇女和儿童遣送出去。”
  他那宁静谦逊而充满自信的语调,令人听了精神为之一振。只有极少的几名外国人,能够保持起码的头脑冷静。可是,编造“教士人质”故事的人们受到了强烈的震动,急不可待地为离开此地而跳起舞来。
  那位当“头头”的瑞典探险家终于亮开嗓门,吼叫了起来;几辆卡车堆放行李。这支由75名神情紧张,惴惴不安的欧洲人组成的团体,带着他们那些欣喜若狂的孩子,各就各位地被安置到了汽车上。随着发动机那雷鸣般的沉重吼声,这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汽车旅行队,终于驶出了宾馆大门。英国使馆的助理武官陪伴着他们,一直把他们送出叛乱者的控制区。他当天晚上又返回了西安。    
  第二天早上,我在不安宁的睡眠中被寝室的开门声惊醒。一个戴单眼镜的人好奇地盯着我看。   
  “噢——你还不快点走?要知道,这可是你免费乘飞机旅行的最后一次机会!”
  “多谢了,”我疲倦地说,但我还想呆下去。这没准还倒有意思呢”。
  

中国的第一幕. 西安事变秘闻/(新西兰)贝特兰 牛玉林.— 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