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在台时与赵一荻的几封通信
窦应泰
关于张学良与粉红知己赵一获的爱情故事,早已不是新鲜话题。笔者也曾出版专著《赵四小姐》,记述这对患难知己的传奇性史实。但是,最近从解密的几封书函影印件中发现,这些50年前张、赵的通信印证的事实,完全超越任何小说家在构思爱情故事时的想像。其中仅以1955年秋天,张学良在赵一荻生病期间的几封通信为例,即可从信的字里行间窥探出这对患难夫妻在幽禁期间非同一般的感情心路。
1946年被蒋介石转禁至台湾的张学良夫妇,在新竹县井上温泉生活了6年之后,于1954年初始,他们伉俪已转迁到清泉的山上继续囚禁。1955年8月13日深夜,赵一荻突然发生高烧,附近深山老林,又缺医少药,因其病势凶猛,后刘乙光经请示台北当局,遂允许赵一荻一人前往台北市某教会医院住院治疗。可是,本想追随赵一荻同去护理的张学良,却遭到当局的严辞拒绝。
从8月15日清晨赵一荻从清泉山上前往台北教会医院就医,直到10月16日出院回到清泉,这期间张学良和赵一荻几乎每隔一天便要往返一封情信。那时的张学良已经55岁,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了,而赵一荻此时也是不惑之年的中年妇女,他们早已过了人生的浪漫的岁月,然而,这对在幽禁中尚未正式结为夫妻的相知者,居然也像年轻人一样走火入魔地陷入无边的柔情热恋之中。这确是一件外界所鲜知的冰霜爱情。张学良在赵一荻离开清泉的次日起,便不断地给她写信,倾吐他对赵四小姐的分离之苦。一封封情信中所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读来真让人感动。
EDITH:
自从二十九年夏季你回国以来,咱们俩从未分别这样久,你自上月一日发觉有病,十五日去的台北,到今天整整一个半月。今天是中秋节,昨天晚上,这山上月亮好极了,我同我的小猫在球场上走了有半个多钟头的路,才回屋睡觉,假如你在家,多么好玩啊!但是我同意你把假牙好好地弄合适了,所以不催你回来。我想你在台北,常有朋友来,又有事情做,吃的合胃口,你喜欢吃点心,也许又吃着你喜欢的点心,所以你胖了,你别乐不思蜀哟!这是笑话,我知道你是急于要回来的,别急!还是把牙弄好为要。我在家,吃的也好,张厨子昨天炒了一盘鸡鸭肝,我喜欢吃极了,我只怕吃坏了胃。昨天友芳(即蒋友芳,宋美龄派来的信使——笔者注)送来的苹果有二十个,好极了的,又有火腿两支。这苹果是四角型的,已熟了,放不了好久的,又有火腿,又是顶上的月饼,我怎么吃啊?
今晨黄玄(负责采买的特工人员——笔者注)又送来公家买的月饼和水果。我跟细蛮子,小胖子(指特务刘乙光的孩子——笔者注)他们说,叫他们快点上山,我借他们的肚子用一用,把这些替我装进去。真可惜,这些好东西,火腿可以留,月饼水果不是能久存了。只有老杜、阿根(指监守在清泉山中的特工人员——笔者注)大开洋荤了。我看了好些小说,有几篇相当的有趣味,假如坐在月光下,给你讲故事听,你说,好不好?
本想再写,于伯材(特工人员)等走。
E.C.于9月30日
从张学良中秋佳节这天在清泉山上给赵一荻写的信中,我们已经能够品尝到一种患难与共苦涩情愫。这是1940年赵四小姐从香港毅然来到湖南陪同幽禁中的张学良后,彼此第一次较长时间的分别。因此这些信也就成了他们爱情的书证。而张学良1940年从湖南发往香港的一封信,正是他们幽禁期间冰霜爱情的起端。那时候他称赵四还为小妹,与此后几十年他以英文名号的称谓有所不同。
小妹:
自从离开雪窦山以后,已经四个月了。我们彼此音讯毫无,真使我常常悬念,想你也是同样吧。我们由雪窦至安徽黄山,小住五日,又迁至江西萍乡,再来湖南的郴州,囚迁到永兴,现在又要搬到湘西去了!延(沿)途的苦乐,笔难尽述。惜你未能伴行,否则更增我的趣感了。……
当年赵四小姐接到这封信时,她在香港本来有着非常舒适优越的生活条件,但当她听说于凤至因为患乳癌将前往美国就医的信息以后,第一个行动就是将自己心爱的儿子闾琳送往美国。而赵四之所以冒险步入国民党军统特务设置的重重禁区,这种不惜赴死的忠贞爱情是以牺牲母子之情为代价的。如果说她当年前往湖南沅陵只是为爱而生的一时冲动,那么在赵四追随张学良远赴台湾,在长达15个春秋寒暑的幽禁生活之后,赵一荻和张学良仍然保持如此纯正、如此热切的情感,则为世间所不多见。
张学良在这封信中,对赵四小姐在台北镶牙之类的小事竟也反复叮嘱。无疑是世间最真挚感情的自由流露。张在中秋之夜对赵四的思念之情,并非体现在热情浪漫语句上,而是从张学良事无巨细地对赵四津津乐道自己在清泉山中如何一人度过中秋,宋美龄如何给他送来月饼和水果,以及什么东西可让身边孩子们享用,什么东西可以留给她这些细微小事上发现端倪。在这封信里,张学良又似对远在台北的她悄悄叙说别离之苦:中秋之夜的如水月光之下,一位孤独老人牵着一只小猫,沿着他和赵四从前一起打网球的球场四周,孤寂而凄凉地绕场漫步。皓月、轻风、柳枝轻拂,把张学良思念情侣的心迹用寥寥数语表露无余。至于下面这封赵一荻从台北寄给张的信,则写于当年10月1日。在这封信中,赵四小姐也承认她在离开张学良以后,在台北过中秋节时“一个人冷冷情清,真是没有意思。”赵四小姐在信中,把许多本来想病愈回清泉山上后要对张学良讲的故事,竟也不厌其烦地写在信中。甚至她还把一年前因张学良有病前来台北这家教会医院医病期间熟悉的人与事,也在信里向他一一倾述,如某一护士要在医院建房,某一护士准备结婚等琐事,也如数家珍般地娓娓道来。从这些细节中不难看出,赵四小姐与张学良的感情之深。如果他们20年代在天津邂逅只是爱的初恋,那么自40年代初赵四陪张共同走进与世隔绝的生活之后,他们的感情早已不再是东北时期的盲目相爱,严酷的现实已把从前的罗曼蒂克演变成为经得起风霜雨雪洗礼的坚韧之爱。
赵一荻在她的复信中这样写道:
昨天我在刘太太那里过节,吃完晚饭八点多钟就回医疗所,吴妈由王世忠陪着去看热闹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冷冷清清,真是没有意思。这么多年没有分开过节,不习惯了。昨天晚上台北月亮很好,街上人山人海,我想你会不会在球场上赏月。听刘先生(刘乙光——笔者注)说他已打电话给熊队副(熊仲青——笔者注)请他找几个人陪你去吃饭,我想总比较好一点,总不至于太冷清吧?老徐问要外国酒吃没有?
我到台北来已经一个半月。我真是住够了,想家了。金窝银窝不如狗窝。在外边总是没有在山上舒服。我几时回去,还没有一定。恐怕还要住一礼拜才能把牙镶好,这一个礼拜碰见两天是放假,所以牙还没有做好。
有几桩可笑的事,我本来想,我就要回去了,等我到家再给你讲。现在我既然还得一个礼拜才能回去,你在山上又闷的慌,我讲给你听,你亦好解闷。我在中心诊所住的时候,有一个姓乐的小孩,大概只有两三岁,也是住在内科病房,肺炎刚好。他的妈妈是肺病住在外科病房等开刀,据护士讲他的妈妈长得挺漂亮。他不肯去看他自己的妈妈,每天至少要到我的病房来看我两次。他叫我漂亮的妈妈,来了也不讲话看看就走,一天到晚吵,要代他的那个女佣人和护士小姐陪着他看漂亮的妈妈。你说奇怪不奇怪。
还有一位护士小姐有点二百五。晚上她问我去过外国没有,我问她为什么要问我去过外国没有。她回答得很可笑,“我看你有点洋气。”我真不知道。我身上哪里带着有洋气。
医务所现在又盖了许多房子,跟以前不一样了。在洗澡间和院长室之间盖了一间会议室,在我们从前住的那间房子和袁大夫住的屋子角上,原来有一个坡,我们在那里照过像的那个地方,盖了一排房子做厨房和伙食间,预备将来给病人做饭的。在鱼塘旁边盖了两所房子,一所是昌小姐盖的,我想你一定记得她(就是那位最难看的护士小姐),另外一所是刘小姐盖的,她等房子盖好就要结婚了。她的男朋友也是在局里做事的。
山上有什么新闻没有?撞球场开了没有?丁潮昌他们几时结婚?昨天我请刘太太(刘乙光妻子——笔者注)一块同我回山上去玩,她说她要等吃丁潮昌的喜酒时回去,我想大概亦快了吧?
我给你带去的花瓶合不合用?我上次托于伯材带回去的红铅心,你收到了没有?怎么来信总没有提起?花上用的除虫药水,我已去问过,有是有的,现已经卖完,过几天也许会有的。
咪咪 十月一日
如果说赵一荻写给张学良的信,俨然一对夫妻在温馨气氛中的喁喁细语,又自称“咪咪”,亲昵之情随处可见。那么,张学良作为一位曾经指挥千军万马的东北军少帅,他在下面这封利用几天时间断断续续写成的信中,则同样是与铁面军人形成鲜明对照的丈夫柔情。正所谓“无情未必真豪杰”是也!他这样写道:
EDITH:
昨(9月30日)天写的,还没写完的信,于伯材一大清早来问,他去台北,有没有事?因为搭林场车,立刻要走。所以把信立刻交给他了,谅你早已收到了。现在告诉告诉你,我过节的情形:
午饭熊队副、老徐、黄分队长,我们四人同桌。菜很好。烩海参、白斩鸡、炒牛肉丝、炒鱼片、红烧鱼、炒白菜、鸡汤。下午,熊、徐又同吃的。卤鸭、红烧狮子头、炒白菜、烩菜、鸡汤。我把剩下的杂烩吃了两次,我爱吃极了。十五的夜里有云,月色不好,小猫也没在家,大概找它的女朋友过节去了。所以我听了收音机,九点多就睡了。昨天晚上,月光明亮,万里无云,同小猫在球场上走路,玩。差不多十点多了,我才回到屋里,还是没大睡好。一大早,天还没亮就醒了。这几天,总是醒得太早,现在仍然困兮兮的,所以写得不大好,一日和二日是早写的。
刚才收到你三十日的来信,由熊队副交给我的。我正在这里写东西,看书,所以拿起笔来就给你写几句。你不要挂心,我喝酒,从来不过一杯,一则舍不得这么好酒,二则喝多了,酒下面那个问题,谁来给我解决哪?老莫(指东北人莫德惠——笔者注)的酒,我不认识法文,不知道是什么酒,所以我没尝。这山里倒有点新闻,王尧、刘生俊对面那块菜园子,现在大兴土木,据说要盖教堂、学校,还有一个花园子;再有桃山村添了一位新干事,现在我要吃饭去,明天再写罢,二日下午六点多。
他的老婆,他们称颂之为“盖清泉”。我看过一两次,没看清晰她的面孔。因为不好意思死乞白赖地看人家。不过身段看来还不错,等你回来,好好品评品评吧。我想起一点事,写在这里,现在天气凉了,所以多买几盒“维克斯”(VICKS)咳嗽糖来,你喉咙不好,又可代替香烟。我也常要用,因为咳嗽糖,比法国铁盒的淡。那抗生素(金、土维素等)喉片是不可以任意用的。假如买不到,你就便问一下荣大夫,他能否介绍一类同维克斯一样可以随便用的药片,并且可以打听打听维克斯糖,有无害处。如果他说维克斯糖很好,台北买不到,能否托人在香港买一打两打来,樱桃的更好,你看着办吧。三日早八点半。
新竹已有新桔子上市,五元一斤,不酸,做桔子汁很好,所以美国桔子,可买可不买,随你的便,太贵,或不便就算了罢。老莫送我一个做桔子汁等用的小机器,是用电灯电的,我们等于废物。日本制的我还没有用哪,等你回来。三日下午五点多写的。
昨夜,于伯材由台北返,交来你的一日、二日的信。龚永玉、于伯材去台北,都是说立刻要走,问有事否?所以匆匆忙忙把信交给他们,忘了写那个行李包和三个纸盒,都已完全收到。红条铅,也很合用。我很喜欢它。干电池,是因为你上次说有永备牌(EVEYEADY)的方电池,我是想等段毓奇(特务队副队长——笔者注)去台北时,看一看合用否,连一同看看真空管,所以于伯材去台北,没带盒子去买。现在电池差不多快用完了,假如你回来,能买到一个最好,否则也没关系,于伯材说,再过十天左右他还要去的,到那时再买亦可以。老杜的优利存款,还要继续存,并且请你再给他多存一千元是变为3300元,他把钱给我了。弹子房一部分东西已来,但是球台还未运进来。丁昌潮的大婚典礼虽未开张,大概早已交易,三天两头去竹东,雷根彦、禹子明(均为军统特务——笔者注)的更好玩了,新娘子时常找上门来,李汉青(军统特务——笔者注)的比她们又加一等,前几天她妈妈带她回家,(竹东村),大哭特哭,昨天一家人来,要去白兰吃喜酒,她到了清泉不去了,高山姑娘倒好玩,可以说是现实主义了。四日早饭前写。
一早起天就在那下雨,不能到外边散步。就给你写了上项几行信,这雨恐怕是“玛芝”台风带来的,我们这里倒是不太大,我看了看老莫送来的小磨,就是英文杂志上我们看过的,真可惜,我们这里没有电灯,等你回来好好看看再说。我要去上茅厕,不写了,这封信要交给老熊付邮去,四日早八点半。
张学良在致赵一荻的这封“情信”中,显与他当年在东北军阵前挥笔口授的电令截然不同。后者都是些一令之下便可决定千军生死的电令公文,大多言简意骸,提纲挚领,丝毫显现不出这位东北军少帅的缱绻柔情;而在这几封1955年的情信中,特别是从张氏于该年10月1日至4日,先后共分四次写成的这封信里,却不难看出张学良是以另一种侠骨柔肠表露心迹。在军警特务警戒森严的清泉山间,纵然欣逢佳节,然而张氏却苦于无法和赵一荻相聚。这种悲苦之情竟被张学良巧妙掩饰在他那貌似诙谐的愉快言词之中了。他对远在台北的赵一荻尽管所谈均系让她高兴之事,诸如他在中秋节吃了什么饭莱,都是什么人陪他用餐;又谈了在她赴台北求诊的日子里,清泉山间发生的一些事情,如某某人即将结婚,某某人在盖教堂等等,只是不肯多写他对她的思念,然而尽管如此,张学良对赵一荻的深情思念仍在信中露出了蛛丝马迹。例如希望她从台北购买诸如桔子、电池和“维克斯”咳嗽糖的叮嘱中,显然已经流露出期盼赵一荻早日归来的心情。
赵一荻对张学良的至诚情愫,在台湾幽禁的半个世纪中,大多都隐藏在她的心里,诸诉文字的十分有限,至于流传下来的书函文稿则更是凤毛麟角。不过,最能表达赵一荻对张学良多年相处的感知之作,应该当数1990年台湾各界人士为张学良祝贺九秩寿辰时,赵一荻亲笔为她患难与共的夫君所写的《张学良是怎样的一个人》中表露得更为淋漓尽致了。赵一荻在这篇题为《张学良是怎样的一个人》的贺岁礼物中饱含浓情地写道:
“这几年以来各处的书报杂志常常登载有关张学良的文章,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他确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一个与他共处了60年的人是应该知道的。我现在就要简明地来讲一讲。
张学良是一个非常爱他的国家和他的同胞的人。他诚实而认真,从不欺骗人。而且对他自己所做的事负责,绝不推诿。他原来是希望学医去救人,但是事与愿违。他19岁就入了讲武堂。毕业之后,就入伍从军。他之参加内战,不是为名,不是为利,也不是争地盘。他开始是为了遵行父亲的意愿,后来是服从中央的命令。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日本帝国主义对东北不断的压迫和无理的要求,暴露了它侵略中国的野心,亦更加激起他抗日的情绪。他不愿看见自己的国家灭亡,人民被奴役。但是单靠东北自己的力量是不能抵抗日本侵略的。所以在皇姑屯,他的父亲被日本人谋杀之后,他就放弃他的地位和权力,毅然易帜与中央合作,使国家能够统一,希望全国能够团结起来一致抗日。
“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占领了东北,他就不忍再看到自己的同胞互相残杀,削弱国家抗日的力量,所以他就主张停止内战,团结抗日。他并不爱哪一党,亦不爱哪一派,他所爱的就是他的国家和他的同胞,因此任何对国家有益的事,他都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去做。
今天是他90岁的生日。……这完全是上帝的恩典和奇妙的安排。他知道上帝既然要他活在世上,他就该尽心、尽意、尽性、尽力地完成上帝所给他的使命。他要在有生之年去给上帝做见证,传讲耶稣基督的福音,把上帝赐给他的恩典与大家共享。
今天是他90岁的生日。真是感谢上帝在过去的岁月中这样地看顾了他,赐给他健康的身体,又赐给他圣灵的智慧,使他因信耶稣基督而得永生。他自己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活得这么久,没有想到他会成为一个基督徒。这完全都是上帝的恩典和奇妙的安排。他知道上帝既然要他活在世上,他就应该尽心、尽意、尽性、尽力地完成上帝所给他的使命。他要在他有生之年去给上帝做见证,传讲耶稣基督的福音,把上帝所赐给他的恩典与大家分享。”
张学良遗稿:幽禁期间自述、日记和信函/窦应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