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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血凝于幽居处·卧薪尝胆的新年

张之宇


  在辛亥革命以前,中国使用阴历。每年正月初一是传统中全国性的最大节日,不仅是一个人间历法的岁首,万物也从此复苏,除旧而迎新,充满了生发之气。
  但民国成立以后,于1914年政府规定采用阳历元旦为新年,曾强令执行以更改民俗,但不为老百姓所接受。尽管官方新年典礼活动频忙,国民于旧历正月初一拜年、祝新禧,一切依旧,于是形成一国“两”新年。如此说不过去,政府乃采用以“春节”来称呼旧年。文武百官依礼行事之余,仍遵循民间千百年沿袭下来的年俗,发自内心的欢悦,喜气盎然。
  可是,中国近代叱咤风云人物张学良将军,却与众不同;他虽享有了所有封建的余荫,却以反传统、不法古自居。又加以优渥的“东北王”——财势无垠的家世背景,崇洋新思潮的社会冲击,且青春年少,对旧年习俗兴趣不高,对新正庆典,则抱有李世民“年开明月长”的顾盼自雄心态,神采飞扬。
  西安事变后的第一个新年
  不幸,张学良将军之政治生涯,因身陷祸逆,在西安事变之后名节俱失。1936年阳历除夕这一天,他经过了高等军事法庭的会审,被判处了有期徒刑10年,并褫夺公权5年。他叙述这一段经过,如马首回眸,不禁有周公瑾“云烟过眼”之慨。(李世民与周瑜都是张将军心目中私淑的英雄人物)
  张氏送蒋介石回南京之后,受军法会审于军事委员会。受审后,拘禁于孝陵卫孔宅(孔祥熙寓所),有军警日夜守护。次日元旦,张将军感慨万千,他记得:
  昨夜梦中过新年,同乡二人来访,述及亡国衰家之苦,大家相对泣。
  因梦中涕泣,被看守者将其唤醒。张氏心中之惨然可见。
  这一天,张氏读了《旧约·创世纪》一篇,以为自己身体不甚自由,于精神十分自由,并甚畅快。知人“静思”真自得也。以张将军的自剖来说:“我这个人,好的字眼来说是从善如流,知过必改。用另一个眼光来看,是朝秦暮楚,不能始终。轻信易惑,见异思迁……过去最大的弱点是我不能沉思静虑,又素匮修养!”勇夫招祸,勒兵挟持主帅,如此“胜之不武,不胜为辱”的行为,张氏“静思”之功,其何来迟!
  元旦过后,“一日吃睡之外,得安静看书,快哉!”读《三朝名臣言行录》韩琦一篇,自己深感鲁莽孟浪,国难家仇,不知何日可雪。以为天下无难事,只怕不诚求,“余深信余有见我故土之一日。”
  接着初三,又读了《五朝名臣言行录》张咏一篇。读庄适选《吕氏春秋》三十三篇,爱之不愿释手,体会出“书必须多读”的心得。
  韩琦,宋朝人,历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与范仲淹在军中久,人心归之。边境人民有歌谣说:“军中有一韩(韩琦),西贼闻之心胆寒。”韩琦天性朴忠,识量英伟,为安社稷,知无不为。至于张咏,宋朝人,两知益州,蜀民畏而爱之。寇准为他的好友。寇准去陕西任官,与张咏将别,寇准问张咏:“何以教准?”张咏说:“《霍光传》不可不读!”寇准回取翻读,念到“不学无术”时笑了,说:“张咏是在说我呢!”
  写到这里,不得不停笔叹息:韩琦、张咏俱是历史上开埠作镇、勋位并隆的名臣,与现代之张学良将军都会处于国家倚重的地位。张学良将军受拘时,读书特别专注韩、张两位宋朝名贤,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触?“刘(邦)项(羽)不读书”是士人对历史的沉痛叹喟。张氏被刑之后,方读《吕氏春秋》,竟至爱不释手;再读《明儒学案》,稍知书中有味!可惜。
  这一年“新正”与“旧正”之间,张氏生活差强人意,但读报见沪上攻击他之文字涉及其地下先人(指张作霖),悲痛已极,恨曰:
  想我张学良因不肯为汉奸,不为日小鬼利用,失去先人手创之东北,忍痛一切而有今日,不只国难家仇不能报,故土不能还,而更累及父之盛名于地下,我真不肖之犹(尤)者。余真不可为张氏子孙乎?一思老父在北京返奉临行之言,不觉泪下。父乎!父乎!汝真未想及汝之不肖子,不争气如此耶!
  及至到了2月10日旧历除夕当日下午,同邵氏夫妇(邵力子夫妇)、香笙(赵四小姐)游名山坑,身体稍觉不爽,游兴不胜。这夜为旧年除夕,同一切人欢乐,夜中不能睡,每逢佳节倍思亲,惟不知张将军当日思念者为谁?旧历大年初一,早晨乡民龙灯来拜年:晚间同邵力子等打麻雀四圈,却于事后自怨此事不可再来,不应空费时间,“我立志读书,为此读法可乎?”
  旧正初四宋子文同张夫人于凤至由上海飞来相会,张氏下山去接。下午赵四小姐与宋子文返沪,“凤姐(于凤至)来,怨我鲁莽,余言余知罪矣!请勿再言,增我丧感,余愿不听已过之事”此是西安事变后,张氏伉俪第一次会面,应是春节间一件团圆的喜事,张氏兴奋中忘了“从善如流”的自许。
  以九一八为一年之始
  由于抗日军兴,上海吃紧,南京撤退,战况屡生变化。张氏曾迁移皖之黄山、赣之萍乡、湘之郴县。这一年新年(1938年)早饭后下山,找到一处温泉,下水一游,张氏称:“今日为二十七年元旦,洗我尘垢,愿做新人。”当晚听广播,大上海广播电台已由敌人管理下从播送《义勇军进行曲》改播靡靡之音,张氏听了心为之痛。第二天再下山访寻名胜,途中张氏得诗一首,回去后由步先生加以调整:
  剡溪别去又郴州,四省驰车不久留。
  大好江山难住脚,孰堪砥柱在中流。
  大有中原横溃、持何以救的悲怀。由于每日游山玩水,张氏心境大为开朗。1月30日是旧历除夕,“晚一夜未睡,赌钱放炮,这就算是过旧历年了,但是还未来接神那一套!”看来旧年习俗,张氏虽介介于怀,但也乐于从众。
  终于在1939年张氏渐渐平静之心情下,有了革新的改变。竟然把每年9月18日定为一年之始,以九一八代替了元旦。张氏此举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尝说;“我对于中国的传统礼教,是接受得不大多。自幼就具有反抗的性格:反抗我的父母,反抗我的老师,甚至反抗我的长官……凡不得于心者,自以为是,辄一意孤行,不顾一切。”至于改九一八为元旦,为什么?张氏的解释是:
  因为这天日本野心军阀之一弹,震荡了全世(界),扯破了国际条约,暴露了国联无能……可是另一方面,使全世界认清了侵略者的真面目,辩明了法西斯的本质……另一方面,深刻激刺了国人的惰性,惊醒国人的沉昏……
  谈到张氏自己,在责任上,为国家民族背负重大之罪恶,在个人名誉上、声望上、经济上……受无限的损失;可是另一方面,改变了他的环境、思想,能使他了解了人生,认识了些真理……由以上三个意义,乃拿今天作一年之始。
  以九一八为纪元,张氏持续了七年之久。不知是张将军拔剑击柱的豪气尽失,还是“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的心态,对九一八有了新的诠释。像1945年于桐梓,张氏对这椎心泣血的纪念日这一次有了特别的论点:
  这是十四个年的九一八了,今天天气十分清朗。今年更比往年大不相同,我虽然还不能自由的(地)走上我的故土可是我的故土是在压迫之下,而得到了自由。虽然故乡的老乡们,受到了日寇的奴化,可是十四年的教训,使得多少老乡们改换他们的头脑,促成了他们自发的精神,我衷心期待着解放了的故土,涣(焕)然一新。
  由于国共和谈破裂,内战再启,1946年元旦,张氏又把九一八为一年之始的纪元法废除,重新回到1月1日。张氏写了:
  今年我又把牠(它)改回来了。九一八的问题,虽然是有了结局,可是东北向(还)未得到自由解放,那块土里还埋藏着大量的炸药,不晓得那(哪)一天牠(它)还是会爆发的。不只东北哟!中国全国害(还)不是一样吗!
  对九一八一向的自责心态,戛然不见。张氏把东北乡土新希望的重担,寄予谁了呢?
  在台湾过年
  1946年张氏由桐梓迁来台湾,经台北、新竹、竹东到达五峰乡井上温泉,张将军的生活自此进入了另一页。虽然张氏把一年之始已自每年的9月18日又推回1月1日,但基本的变化是渐次接触基督教义,交往了笃信基督的政要人士,为迎接这改变,立志于研读《圣经》,环境的影响,对圣诞节的兴趣,取代了所有的节目。继九一八淡忘之后,新年也成了圣诞的余味。
  由于经济上的突破,极力宗教化的活动之下,令人不解的是张氏自一向鄙夷的传统习俗中,捡回来了酬应来往;逢年过节的规格,恢复到昔日王府的典型作风。
  其实,张作霖远在东北时就极力承袭传统文化,这不仅为维持谁也不敢轻视的面子,以装点了斯文。俟后问鼎中原,进驻北京,更模拟宫廷、王府式生活。元旦百官拜年,一如朝贺,祭天祀祖更是不可少的仪节。当年张作霖大帅祭天时,就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他祝祷说:如果我是煞星下凡,希望老天爷将我收回,以免让老百姓受这样的战争苦难!这祷词不仅震撼了在一旁的莫德惠。闻之者也无不为之动容,张作霖出身草莽,如此真情,诚可爱也。
  张学良将军也有一条,是在1956午1月1日,早起祭了忠魂碑。张氏这忠魂之祭是自疚?少了身为大将之忠,还是少了军人之魂?是缅怀失去继承父亲祭天的地位,仍恋念东北王的权威?是怏怏然于“天亡我”之不幸?张氏第二天对这行动的自责,必有其内心的解释。这一年是西安事变20周年,张氏元旦自责的第二十回了。
  按年俗庆典,应溯源自中国重农传统。冬季农闲,在休息期间庆丰收,宰牲口、喝酒欢乐、张灯结彩无非是自慰一年劳苦。以后推衍成概括了渔、樵、耕、读、工、商全民的欢乐节日。自幼崇尚西方文明的张学良将军,在东北一向在新历元旦举办舞会。一时名流、淑女荟萃,婆娑曼舞,是大帅府洋化的一端。
  1950年,张将军在井上温泉,那年的2月16月是旧历除夕。曾任看守张学良之特务队队长刘乙光,特邀请了竹东区区长张青云、山地新峰区区长郭阿寿和井上原住民的头目,与张将军共庆除夕。饭后余兴,原住民姑娘们大跳其舞,大家欢唱,张氏也喝了不少酒,可以说是狂欢了一夜。
  “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李世民这诗不正是张学良将军辞旧岁、迎新年的写照吗?
  附:
  我当过少帅客人
  1950年,张学良与郭阿寿相识的那日,是一段值得记述的历史。郭阿寿是张学良在被幽禁山中与之见过一面现惟一在世的当地人氏。郭阿寿在日本占据台湾禁用汉字时,偷习汉字诗文。如今除书法外,他还是一位诗人。在海外侨界热心主持中国文化传习,也是诗坛一领袖人物。郭阿寿现年已87岁,子孙皆华裔精英人物。
  2000年3月26日,《世界日报》刊登了郭阿寿的回忆文章《我当过少帅客人》,披露了张学良幽禁山中,鲜为人知的一些情况。
  顷在贵版读到之宇先生之作——《幽禁期间张学良怎样过年》一文,文中提到1950年除夕,张少帅在新竹县井上温泉居所,邀张青云与笔者欢度一夜之事,勾起我的一段回忆。
  张少帅在井上温泉的居所,原是日据时期新竹州警察疗养所,专为高级警官度假的地方。那是一栋日式房屋,酷似以前北投的日式温泉旅馆,建在河谷岸边,后面紧靠高山。由公路入山,在桃山派出所前要渡过一道铁丝吊桥方能到对岸所址,环境十分幽静,到此实有远隔红尘之感。
  如果是以探胜的目的,来此盘桓数,那就是一大享受,但张少帅当年是被幽禁此处,行动失去自由,且长时间留此,除旧属莫德惠老先生有时来进见外,别无亲戚朋友造访,其孤寂的感受,自可想而知。
  我是於当年除夕约莫中午接到通知,说张少帅要我晚上去餐叙。我实在爱宠若惊,因为井上温泉虽在我的区署管辖范围,但当时是划为禁地,我虽是区长,亦不能随便进入。当日天降细雨,下午4时左右,驻守单位派一辆吉普车来区署接我,山路蜿蜒崎岖,车行缓慢,到达时天将近黑,张少帅与赵四小姐及刘乙光副官,出来门口欢迎,分别与我握手,我更是又喜又惊,有点不知所措。
  我对这位叱咤风云人物的第一印象是:“体貌魁悟,真个伟丈夫”。饭前闲聊,他谈过去在东北的生活情况,及留学法国前戒掉鸦片的经过,并出示蒋夫人由美国带回其在美孙子等家人的生活照片。我佩服少帅戒烟癖的毅力,及适应大起大落的处境,真可谓大丈夫能屈能伸。谈话时刘副官是避开我们的。
  饭后稍坐,我与张青云要赶回家去过年,提早告辞。临别,张少帅伉俪显得依依不舍,更能想见其平时寂寞无奈的心情。次年我及他调离开山地,嗣后的情形,我就不清楚了。十多年前,我到井上重游,青山依旧,而温泉建设已被台风大雨溪水冲尽,原貌荡然无存。
  现闻张少帅伉俪安居夏威夷,张青云先生已作古多年,我亦已是82岁的老头子,侨居北美加州,回忆当年,实在感慨无量。爰作一绝于后:
  人生际遇幻云烟,聚散悲欢感万千。几度夕阳红又复,青山无恙忆当年。
  郭阿寿
  (原载2000年3月26日《世界日报》)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