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生日宴会
管宁
近几年来，台湾的政治形势发生了极大变化。1990年5月17日，《中国时报》登载了将于6月1日在台北圆山大饭店为张学良举行庆贺90岁生日宴会的消息。主持人是国民党第一元老张群，行政院长郝柏村作召集人。如果这是事实的话，这次宴会不仅将成为张学良隐居54年之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的亮相，而且还将意味着为他恢复名誉。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们马上乘飞机去了台湾。
6月1日。圆山大饭店。
为了采访这位54年来第一次公开露面的悲剧式的英雄饭店里早已挤满了几百人的记者队伍。宴会开始之前，会场里漂荡着一种异样的气氛。会场大厅的墙上，悬挂着已故周思来总理的夫人邓颖超女士发来的贺电①，台前摆放着已故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女士送来的花环，还有李登辉总统赠送的朱地金文大“寿”字匾额。行政院长郝柏村、国民党干事长宋楚瑜、总统府顾问张继正、故宫博物院院长秦孝仪等台湾政界和文化界的名人都赶来参加了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生日宴会。
当坐在轮椅上的张群与张学良及赵一荻夫人一同出现时，立刻被记者们包围起来。照相机的闪光灯不停地闪动着，记录下这具有历史意义的瞬间。
宴会首先由主持者张群②致贺词。他说：
“多年以来，我们每年都是在内部为张学良先生祝寿。今年，他已经90岁了，我们和大家一起举行这次盛大的庆祝活动。张学良先生是我60年来的朋友。在东北战场上、华北战场上、华战场上，在抗日战争和剿共战争中，我和他患难同当，生死与共。今天，我愿和大家一起，庆贺他的生日。”
1936年西安事变爆发时，张群正担任国民政府的外交部长。作为蒋介石的左右手，是国民政府的一大支柱。半个世纪以来，他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支持着张学良。(这次宴会的半年之后，1990年12月14日，张群似乎见到张学良已恢复了名誉，放了心似的，悄悄地逝去了，终年102岁)。
张群讲话之后，张学良站在了话筒前面。
“为了我这样一个罪人，召开这样盛大的宴会，我深感惭愧之至。我现在将一切都托付给我的基督，基督教义支撑着我的心。我90岁了，老了，眼睛和耳朵都不好使了，但我还不糊涂。如果国家和民族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还像年轻时候那样，尽力贡献。”
在震耳欲聋的鼓掌声中，久久地、久久地回荡着张学良那铿锵有力的声音。
能为张学良公开举行祝贺90岁生日宴会、恢复名誉，是因为台湾政局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1988年蒋经国总统去世，台湾出身(本省人)的李登辉当上总统后，解除戒严令、制定终身议员引退公约、实行自由选举等一第列民主化动向，以及对中国大陆的三不政策(不接触、不交涉、不妥协 )的转变都是这种变化的征兆。这种变化形成了台湾人去中国大陆的旅行热。
我们必须从政治形势的这种大主流中理解和捕捉为张学良恢复名誉的意义。甚至可以把它看作是国民政府对大陆发出的一个信号：他们已意识到了第三次国共合作。
政治形势的变化，使我们采访张学良的计划有了实现的希望。这次生日宴会为我们接近张学良提供了一次绝好的机会。在这次宴会上，有许多迄今为止鲜为人知的张学良的好友和亲戚出席，其中之一就是人称“三张一王”(张学良、张群、张大千、王新衡）王新衡的长子王一方先生，他是张学良的密友。
王一方先生从孩提时代就经常出入于张学良家中。王新衡死后，他替移居美国的张学良的孩子们照顾张学良。他经常与我们NHK驻台湾记者朱慧姬女士在一起打高尔夫球，这为我们实现采访张学良的计划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我们托王一方先生给张学良捎去了一封信，静候张先生的回音。
1990年6月15日，朱慧姬女士来信，说张学良答应接受采访。6月17日，我们终于在王一方先生家中对张学良进行了第一次采访。张学良首先讲道“我主要是想和能生活到21世纪的日本的年轻人说几句话，因此才接受你们的采访。”在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像是要挽回他那长期的沉默似的，一鼓作气向我们讲述了他对父亲张作霖的思念、“满洲事变”、以及对年轻一代的希望。
我们为张学良那惊人的记忆力和挥洒自如的谈吐所深深折服。但是，要让他畅叙他的整个人生，这次的时间显然是太不够了。于是，我们又重新联系。准备进行正式的采访。8月中，在以NHK特别主干(当时)矶村尚德、樱美林大学教授臼井胜美的主持参加下，我们终于对张学良进行了正式性的专访。
8月3日。我们在台北市内的某饭店等待张学良的到来。
下午3时40分(距约定时间已过了10分钟)，联络员朱慧姬女士向我们解释道：“张先生午饭后总是要睡2个钟头的午觉，从北投的住宅到这里，坐汽车约需一个小时，大概马上就要到了。”话音刚落，一辆绿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了廊前。一位身穿浅色西服的老人从车上走下来。张学良！他看上去绝不像90岁的老人，迈着坚定步伐走进了饭店大厅。
自1936年西安事变以来，张学良就已从历史舞台表面消失了。对于中国人、特别是对于大陆的中国人来说，他是受到无限爱戴的救国英雄。西安事变，是形成日中战争转折点的重大事件。中国共产党给张学良给以极高的评价，认为他以自己的牺牲，制止了国民党与共产党的内战，换来了第二次国共合作的建立。
但是，由于张学良长期在台湾被迫过着软禁式的生活，对于大陆的中国人来说，张学良依然还是个遥远的虚幻般的英雄。
① 邓颖超的贺电，详见人民日报1990年5月31日第1版。
② 张群：（1888—1990）字岳军，四川华阳（今属双流）人，老同盟会会员，国民党元老，张学良的挚友。
缄黙50余年张学良开口说话 : 日本NHK记者专访录 /管宁.-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