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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出处:出版日期:2013.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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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志鹏先生把他的小说《世事天机》寄给我,我花了两天时间读完,多有受益,以至于这两天成为近来庸常生活中最有意义的日子。
    这部长达五十多万字的小说,直指当下现实,其离奇或重大超乎我们的想象。这种想象,也是当代虚构作品鲜有抵达的品质,当代的汉语虚构作品,无论抒怀叙事,还是追求纯粹的文学审美,多跟现实渐行渐远。在作家们的笔下,已经很难看到比社会现实更有想象力的东西;这已经成为全社会的共识。《世事天机》是少有的例外,它叙事平实,将社会生活寻常又惊心动魄的悲喜剧讲述给读者,让读者欲罢不能。所以,我更愿意将这部具有现实震撼意义的小说,当作时代的报导和民族秘史来读。一部虚构的小说,在我们读来如此真实,一如实录。
    作者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当代开发项目的故事,围绕这个开发项目,主管官员、执行官员、项目开发者、招商引资等等之间的因缘和合。一个叫黄嘉归的文人下海,怀着梦想,要把当地临海一座名为空山的荒山开发成大地艺术风景园区。他身无分文,因为能够使当地招来外资,而让官员们积极为他注册、实行优惠政策。一个空头或皮包公司,招来了异国的艺术家和商人,在空山开发,把人类之子如老子、孔子、鲁迅、霍金等人请上山,把佛经故事如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的故事请上山,把五千言的金刚经请上山成为最大的摩崖石刻……这个宏大的想法在实施过程中自然受到了权力、资本、人性等等多重的围剿,经过几年时间的角力,黄嘉归退出,实现了部分想法的园区仍成功地成为当地重要的旅游景点。反正空山的艺术将悠久地对人叹息,而他的歌声已经沉寂。
    这个故事是一个典型、一个缩影。我们从中看到,国人开发、做局、立项、圈钱,是如何扭曲人性人心的。在这个资源资本化的时代,由于权力、资本不受制约,几乎不需要任何创造,因而房地产化、都市化成为便捷的通道。权钱交易,资源到手,即推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项目产品,政府总理曾痛斥的“豆腐渣”,让大众消费,如此拆建出一个个新的城市新的家园,不由得人们不生活其中,承受生态心态世态的污染。
    如果说我们从媒体上看到的多是拆迁和房地产化的表象,那么本书则生动地讲述了其内幕,讲述了官商这一生物链的状态,拍卖、招标、注册、生活、表演等等。官商的横冲直撞成为时代的生产力,他们是我们社会最忙碌的人群,因为他们的欲望,几十上百个行业被拉动了,一文不名的荒山荒滩有了巨量的财富值,更不用说城市的寸土寸金,还在一步一步地卖力干活的民众蓦然发现自己已经大跃进到一个“摩登”的现代社会。千百年来自然变迁的农耕社会,就这样被空前的权钱力量改观。他们几乎没有个人生活,他们的人生既隐秘又公开,他们在纵欲和沐猴而冠之间跳跃。不受制约的官员为所欲为,以权抢钱、抢女色、抢面子位子,傍商、傍资源、傍横流的欲望。傍官傍资源的商人成为时代的宠儿、成功人士,吃喝嫖赌、花天酒地、粉墨登场。女人、文人、戏子等等都被权钱征用,供其役使、发泄,或为其帮闲、帮忙、帮凶。
    小说为我们讲述了皇上或“爷”一样的官员梁大栋、没什么文化却如鱼得水的商人郑仁松、翻身农民欲望打开的暴发户贺有银、以为能够征服男人的卜亦菲、皮条客一样的京城记者刘立昌、明星艺艺和冒牌明星一一、办公室主任马可、村官丁小勇、被中国特色折磨扭曲得变异的海外艺术家夏冬森等等十来位人物。欲望横流,几乎没有人经得住考验,大家都参与其中,为项目为时代人生的游戏或与或求,予取予夺,连主人公黄嘉归都难以守住清白。尽管他的开发有着文化的梦想和光荣,有着难得的远见和真正的创造性,但为了开发的顺利,他也置身生物链中,为官商帮闲帮忙,把美丽送到梁大栋、郑仁松的床上。
    小说虽然触目惊心,却让我们并不奇怪,反而有亲切似曾相识之感,因为我们的时代就是这个样子。因此它虚构,但是报导性质的。在现代化意义上,这是类似于马克?吐温的《镀金时代》或德莱塞的《欲望三部曲》那样的作品。在中国意义上,这是“洪洞县里无好人”的当代翻版,都有欲,都有罪,都有业。这是我们的共业,我们当代的“变形记”。正是这个中上层生物链的贪婪、横暴、放纵、自以为是、愚不可及,我们最美好的家园被污染了,而小人物如官上村民的欲望也被打开了,而如开发区的办事员如黄嘉归公司的员工则被侮辱被损害了,我们如花的人物如周时迅夭折了……
    报应是必然的。我曾经说,时代变动之剧,没有人能够安享三年前的知识、五年前的权力、十年前的财富……多藏者厚亡,得意者变形,聚敛者为他人忙,暴发者不得其死,揽权者丧心病狂……夏冬森有了心机,黄嘉归有了斗意,梁大栋差点被人当众撞死而成为公众眼里的现世报者,郑仁松死了,贺有银植物人了,村民们半吊子现代化了,等等。人们像木偶一样,被项目或时代的游戏牵引着;剧本早已写好,人生只是借以书写的文本。
    当然需要救赎。只要人心不灭,就有希望。这种希望首先在作者那里,他以一个佛教徒的大信悲悯而平实地为我们讲述了这种希望。他虽然讲述,却仍表达了审判,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虽然他的报应充满了敬畏、同情和宽恕。在黄嘉归那里,在如水一样的女人周时迅、马可、一一,甚至卜亦菲那里,心也并未死绝。以黄嘉归为代表,他们在经历了数年紧张变异如戏的剧目之后,回归到平易健康。在刘立昌那里,在梁大栋那里,同样有人心的跳动,即使暂时封冻,仍有复苏的时候,有迷途而返的时候。人心向善,无论时代的游戏如何荒唐,人生的躁动和渴求名利的迷狂如何可怕,善仍然存在,而且一切善念都会相遇、壮大,因此觉度自己和他人。
    小说的主人公是黄嘉归,黄本人为农民子弟,有才华,有智慧,有梦想,他最初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是一个心量不够大气的文人报人。他下海搞开发,像是人类历史上永恒的成长故事:被弃置、孤身犯险、经历诱惑,与女神相遇,跟恶者战斗,而成长归来,成为一个能救济周围的英雄,能安慰周围的大男人。在时代泥泞里,他帮闲帮忙过,他不得不经历那些污泥浊水、侮辱和损害,引导他的是来时的道路,是美好的女人,是圣者高人。小说为此写了不少人的来路,农民子弟,曾经那么卑微,又是那么单纯的人,但被时代的游戏放大了欲望。前路如何之,仍需要每个人自己参悟、选择。对黄嘉归来说,像他自改的名字一样,他的命运就是做到美好地归来。小说也讲述了这个时代的女人,为钱为生计为男人承担了太多的东西,幸而她们的美和灵性还未丧失,在日常意义上,她们仍在永恒地引导男人提升自己。
    小说还为我们写了藏传高僧班玛大师与主人公黄嘉归的缘分。这个游离时代又洞悉人心的大成就者,总是适时出现,引导黄嘉归等人去经历自己的因缘。他的现身让我们相信,在人世间不能通达的地方,自有命运的安排。尽管我们有罪孽,易受诱惑,但无论如何,这世上某处仍有圣者和高人,他有真相,他知道真相;那么在地上就还没有灭绝,将来迟早会传到我们这里来,像预期的那样在整个大地上获胜。
    小说的结局也确实是一个圆满的胜利,报应的报应过了,积善的得到福报了,魔鬼般的梁大栋也行了忏事。在人们对仍未见有所改观的时代游戏不免绝望悲观之际,作者推出这部小说,是济世,是正法眼藏参与社会的演进,也是欲望时代的一副清凉剂。
    作者泼墨于大师的神龙不见首尾,尽量有所说法,大师的言行看似随意,却都耐人寻味。一切都有因果,但更重要的是人间的成长。班玛大师走了,但他留下了法。如何从生长变为成长,从本能变为觉悟,如何珍惜人身人生,这是作者以小说家言为我们说偈的用心之一。答案显然是回头,欲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往而有反,反思反省;是依止,止于美、善、因果,自度度人,自觉觉他。回头后的日子,会更踏实,因为它把去处跟来路相连,它让我们敬畏、慈悲、勇敢地面对,平静地放下。
    的确,人们只有回头后,才能在人生的抛物线之旅中自如降落,才能身心自在,了断因果,获得大师说的圆满,把每一天都过得充实。人生当然会经历物欲世界的风雨,但也要知道回头,把无常的妄想转化,使人生成为不虚的真实。一如千年前的禅师所说,十年后回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就是圆满。
    事实上,人类现代化的目的是什么,个人在现代社会的归宿认同如何?至今人言殊异。由于制度、习俗在现代化中的某种缺席,使得单向度的现代化日益暴露其负面效应。在追求现代化过程中,不仅拉美、非洲、南欧等国家遭遇国家性失败,就是发达国家中的个人也日益异化,失去幸福和人生价值,更不用说发展中国家的社会和个人遭遇多重的污染、管制和变异。因此,就在现代化最为发达的欧美等地,冷战之后人们一再抗争个人在社会制度层面和人生层面遭遇的不公和不幸。
    最近波及全球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就再次表明了这一点,人们抗议华尔街的贪婪,抗议现代化的财富游戏……人们在回头,寻找与生俱来的情感、慈悲、公益等价值。
    这其实也是东西方传统文明念兹在兹的人文价值,在东西方古老文明的教导里,人生是一个丰富的实践之旅,绝非是以开发为名而对财富资源进行垄断的聚敛过程。在这些文明的教诲里,君子问道不问贫。在这些文明的教诲里,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垄断资源阻碍其流通甚至炫耀为现代社会的个人成功标准,乃是人类和人性中最为丑陋的事实。在这些文明的教诲里,利心易去,名心难除,名利心去道心生。人生有着正大的阶段性内容:青少年时期的学子阶段,青壮年时期的家庭和社会责任阶段,壮年后的散财、游方、寻道、修道、布道等阶段;国家、社会和个人都非以物质财富为发展的主要内容或终极目的。那些迷失其中者,当回头以尽自己的天命天职。只有回头,学子的学习才会纯粹,居士的责任才能落实,贤者仁者的修道传道才真实不虚。
    因为慕道修行,作者并不以文学为最高的宗旨,因此小说所具有的典型或人物塑造并不是本书所追求的。相反,一如所有的高僧大德那样,文学只是其因缘说法的方便之门。作者洗尽铅华,为我们朴实地书写了一幅当代社会变迁的画卷,为我们叙述了一个发展中的种种财富游戏,为我们存照了一个人生成长的传奇故事。自然,作者的才情高于审美叙事,他举重若轻,使得一部长篇小说如同佛经,因明相扣,具有俯首低耳的阅读价值和动人心弦乃至醍醐灌顶的力量。
    每一代人都在创造自己的历史,即使有丰富的前人经验说法,人们仍要活出自己独特的“这一个”。这其中,人生的苦乐之旅需要当代的说法,人们可以对照往圣先贤、前言往识,但人们更需要当代的参照,当代的总体性解释,当代的救赎。对男女爱情、饮食、财富、权力、人生,等等,人们需要当代的解答,人们不希望自己生活在一个暧昧的时代,人们不希望自己一直生活在悬而未决的社会,人们希望作家、知识分子、仁人志士、寻道成道的圣贤能够为其提供这种答案或者说人生的参照。我乐意为读者推荐杨志鹏先生的作品,因为从中可以看见世界的面目,可以看见自家的面目和位置。为此不揣冒昧地饶舌,希望读者有所会心。尽管时代在黄嘉归退场后又在上演新的故事,但故事的游戏虚幻本质未变,且多已忘记过去。尽管时代的剧目仍在重复地上演,他的经历却已经是传奇。龚诗有云,他年金匮如收采,来叩空山夜雨门。幸运的是,作者替我们叩了空山,记录了一段因果,为我们奉献了这部《世事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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