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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敬之薨——失爱的太子不以寿终

胡戟

    上元二年(675年)四月,年仅24岁的皇太子李弘,即唐高宗第五子、武则天所生长子,在随父皇、母后游幸东都苑内最西端的合璧宫时,突然死于宫中绮云殿。关于他的死,史籍记载不一,究竟是否母后武则天鸩杀,也成为武则天历史中的一桩谜案。
  现存关于李弘死于非命的材料,最早是唐肃宗时出的。一是柳芳,他在《唐历》中写道:“弘仁孝英果,深为上所钟爱,自升为太子,敬礼大臣鸿儒之士,未尝居有过之地。以请嫁二公主,失爱于天后,不以寿终。”①二是李泌,他对唐肃宗说:“高宗大帝有八子,睿宗最幼。天后所生四子,自为行第,故睿宗第四。长曰孝敬皇帝,为太子监国,而仁明孝悌。天后方图临朝,乃鸩杀孝敬,立雍王贤为太子。”②
  所谓“不以寿终”,既可说是遇鸩被害,也可解释为夭折早逝,死因难以判明,姑且不论。李泌的说法则很明确,他这段话还被《唐会要》卷2《追谥皇帝》和《资治通鉴》卷220至德二载所采录。此外,《新唐书》的《高宗纪》、《则天皇后传》、《孝敬皇帝弘传》也都据以记明李弘是被鸩杀的。
  细审材料,疑问不少。
  《资治通鉴》卷202上元二年的记法尽管稍留有余地,推说:“时人以为天后鸩之也。”但从《资治通鉴》这一节的叙事逻辑,在议使武则天摄知国政不成,武则天用北门学士和太子数忤旨失爱于天后,并因奏请嫁义阳、宣城二公主使天后怒之下,径记太子忽然在合璧宫死去,分明是要给人造成一种武则天鸩杀太子弘的印象。《资治通鉴》的撰修人之一范祖禹即说:“李泌以为武后欲谋篡国,鸩太子洪(弘),盖高宗不之知而后复加之尊名以掩其迹。”③但使他们感到为难的是他们当时还能见到的《实录》并不言弘遇鸩。本于《实录》的《册府元龟》卷261《储宫部·追谥门》也只记一个“薨”字。《旧唐书》的《高宗纪》和《孝敬皇帝弘传》同样不提遇鸩,因为刘昫等修这部分时将吴兢的《国史》“用为蓝本”④,而吴兢本人即参与过《实录》的编修,所以从这一系统来的材料本无李弘被鸩杀之说。《资治通鉴》有意把前后多年的许多材料堆到上元二年四月李弘薨于合璧宫时,如系在当年三月的议使天后摄知国政被郝处俊谏止一事应是以后上元三年的事,引北门学士始自十年前乾封年间⑤,系在四月的请嫁二公主是咸亨二年之事⑥。司马光他们就是要凑成一点武则天杀太子的背景材料,但又怕玷污了信史的美名,在《考异》里留了几句老实话:“按弘之死,其事难明,今但云时人以为天后鸩之,疑以传疑。”
  因此要特别研究一下李泌那段话。李弘死后八九十年,突然从李泌嘴里冒出那么一段“天后方图临朝,乃鸩杀孝敬”,他是根据什么说的,我们毫无所知,惟可以明白的是,他说这段话是想以古喻今,当时李泌担心肃宗在张后的挟制下再杀长子李俶,便以武则天的往事为殷鉴,拿李弘比附当年被张良娣、李辅国进谗言害死的肃宗第三子李倓,于是把李弘说成是被鸩杀的。李泌怀有具体政治目的的这种说法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信就是个问题了,何况李泌那席话里还有一个明显的破绽,他给肃宗讲了一个《黄台瓜辞》的故事,辞云:“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李泌说辞是李贤所作,“令乐工歌之,冀天后闻之省悟,即生哀愍”。用四个瓜比喻他们亲弟兄四人,可李贤是老二,他怎能说出“再摘”不过“令瓜稀”,“三摘犹尚可”的话来呢?李泌意在谏说:“陛下有今日运祚,已一摘矣,慎无再摘。”⑦但他用《黄台瓜辞》来作比喻也太犯忌和离谱了,难免让人生疑,他讲武则天和李弘、李贤的历史还有几分可信。
  职在记言记行的史官们当时照录不误,于是李泌的话载入《肃宗实录》,经过于休烈、令狐峘等人陆续修成的《唐书》,辗转成为刘昫修《旧唐书》、王溥撰《唐会要》等书的根据。他们对李弘到底是不是被鸩杀的事实是用不着详加考核的,所以今天我们从这些书中能见到天后鸩杀孝敬的记载。不过这一部分材料可信程度恐怕远不如《旧唐书》前半部分的本纪和李弘传了。
  那么李弘究竟如何死的?
  一方面要充分估计武则天和李弘之间的矛盾。进入70年代后儿子长大了,他“仁孝谦谨,上甚爱之;礼接士大夫,中外属心”。自咸亨二年(671年)正月皇帝出幸东都,命太子留京师监国;咸亨四年八月,皇帝因病令太子受诸司启事,屡次实习朝政。这年太子又娶禁军将军闻喜大姓裴居道之女为妃,十月完婚。皇帝对儿媳“甚有妇礼”,十分满意,说:“东宫内政,吾无忧矣。”⑧皇帝虑及自己身体不支,有禅位太子之意。
  长大成人的儿子使武则天忧心忡忡,眼看着她将丧失辅助有病的丈夫执掌朝政的权力,特别是这儿子对自己并不像丈夫那样百依百顺。咸亨二年(671年)他留在长安监国时,发现宫中幽闭着他的两个异母姐姐——萧淑妃生的义阳,宣城二公主,她俩生于永徽元年(650年)前后,已是20多岁的老姑娘了,太子满怀恻隐之心奏请父皇准她们出嫁,不料惹恼了皇后,她气愤地当下就把两位公主配给卫士。此后,“太子奏请,数迕旨,由是失爱於天后。”权力之争啮噬着他们母子的感情。
  再说太子妃初选的是司卫少卿杨思俭女,望族出身,书香门第,又“有殊色”,很漂亮,婚期已定,不料姑娘竟被武则天外甥贺兰敏之“逼而淫焉”⑨,这位皇后长姊韩国夫人之子、武士彟的第一位后嗣荒暴地破坏了这桩婚事,使李弘的婚姻大事推后三年,乃至太子无子绝后,这造成李弘同母后娘家人的宿怨,加深了母子感情的裂痕。
  那么武则天会不会因此就对长子下毒手呢?不能完全排斥这种可能性,当年她就亲手扼杀过幼小的长女。但是她接连生了四个儿子,次子李贤与长子相差不到两岁,李弘死了,李贤会接上来,杀一个并不解决问题。而且在合璧宫下手更不无顾忌,高宗皇帝就在宫里,在眼皮底下做手脚很难使他“不之知”,万一鸩杀了太子,事情传扬出去,武则天将丧失夫君的信赖,丧失到手的权力和天下的人心等等一切的一切。很难设想一个精明过人的政治家会鲁莽地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太子李弘毕竟是死了,很可能他就是死于病,痨病的突发。
  李弘原是多病的,咸亨二年监国时,即因“太子多疾病,庶政皆决於(戴)至德等”。⑩娶裴氏以后一年半中未能有子胤,大概也和他的病有关。他死后接连下的《皇太子谥孝敬皇帝制》和《册谥孝敬皇帝文》中都提到他有“旧疾”、“沉疴”。五月五日的制文:“庶其痊复,以禅鸿名,及腠理微和,将逊于位。而弘天资仁厚,孝心纯确,既承朕命,掩欷不言,因兹感结,旧疾增甚……永诀于千古。”(11)八月五日的册文:“顷炎氛戒节,属尔沉疴,实冀微痊,释余重负。粤因瘳降,告以斯怀,尔忠恳特深,孝情天至,闻言哽咽,感绝移时,因此弥留,奄然长逝。”(12)都详细记叙了李弘临终时的情况。《旧唐书·孝敬皇帝弘传》所录制文与《唐大诏令集》所载略有差异,多“自琰圭在手,沉瘵婴身”几个字,这就是具体说明是肺痨病了。
  还有一篇当年八月十九日李弘安葬于恭陵时唐高宗写的《孝敬皇帝睿德记》,也说李弘听到父皇将推大位,闻言哽泗,“伏枕流欷,哽绝移时,重致绵留,遂成沉痼。西山之药,不救东岱之魂;吹汤之医,莫返逝川之命。”还提到了抢救医治的事。《金石萃编》卷五十八收录了这篇碑记,王昶在跋文中并说:“太子之薨,由于多病,而又闻禅位之语,盖致不起也!”他反问:“即使太子受禅,天后自度亦不难制其子,何至以请嫁二主激怒,遽萌杀子之心!”他是不同意欧阳修、司马光的说法的。
  汤用彤先生赞同王昶的看法。他考证敦煌卷子中的御制《一切道经序》是按武则天口气写的,甚至是武后自己撰的。分析序文中略赞孝敬皇帝之德,并有“拂虚怅(帐)而摧心,俯空莛而咽泪,兴言鞠育,感痛难胜”(13)等语,他说:“李弘本多病,闻高宗欲让位给他,因兹感结旧疾增甚,医治不愈终致死亡。而观《序》文,武后自言感痛难胜,为写《一切道经》,与高宗在《纪》(《孝敬皇帝睿德记》)中说:‘天后心缠积悼,痛结深慈’亦相吻合。这些都完全否定他书关于武后杀子之传说。”(14)
  分析至此,我们是否可以作如下判断:尽管李弘和母后确有权力之争为背景的种种矛盾冲突,但他毕竟已患了多年的肺痨,由父皇发布的多个制诏文书可以作证他是病亡的,不是母后害死的。所谓被武则天鸩杀之说是李泌的杜撰,后来被欧阳修、司马光、范祖禹等加工塞进历史。但事情真是一波三折。1995年西安新出一方李弘的太子家令阎庄墓志铭,阎庄死于李弘去世的当年,“积痗俄侵,缠螘床而遘祸;浮晖溘尽,随鹤版而俱逝”。(15)铭文虽晦涩,显然他也是遭风霜相逼,飞来横祸而死。且阎庄作为名臣阎立德的次子,《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不载,似有被除籍之疑。由此联想李弘之死,判断的天平又倾向非正常死亡一边。难为撰写志文的李俨,与他们同在东宫任太子率更令,当时虽不能公开仗义直言,还是借这方埋入地下不为时人所知的墓志,闪烁其辞,留下两人一前一后枉死的蛛丝马迹供后人揣摩。
  ①转引自《资治通鉴》卷202《考异》。
  ②《旧唐书》卷116《承天皇帝倓传》。
  ③《唐鉴》卷4《高宗》。
  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45《史部·旧唐书》。
  ⑤《唐会要》卷57《翰林院》:“乾封已后,始号北门学士。”
  ⑥《旧唐书》卷86《孝敬皇帝弘传》。
  ⑦《旧唐书》卷116《承天皇帝倓传》。
  ⑧《旧唐书》卷86《孝敬皇帝弘传》。
  ⑨《旧唐书》卷183《武承嗣传》。
  ⑩《旧唐书》卷86《孝敬皇帝弘传》。
  (11)《唐大诏令集》卷26。
  (12)《唐大诏令集》卷26。
  (13)《敦煌写本》斯1513号。
  (14)《从“一切道经”说到武则天》,《光明日报》1962年11月21日。
  (15)臧振:《西安新出阎立德之子阎庄墓志铭》,《唐研究》第二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
  

武则天本传/胡戟著.—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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