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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褒贬——盖棺不能论定千秋功罪任人评说

胡戟

    武则天作为一位奇特的女性,一位重要的政治人物,中国历史上惟一的真正执掌国柄的女皇帝,历来人们对她毁誉不一,褒贬并至。我们最后回顾一下武则天下台和去世以后1200余年间关于她的种种评价议论,或者是一件对认识她研究她不无俾益的事情。
  一、政变集团人物对武则天的态度
  神龙元年正月初一,武则天宣布改元,并大赦自文明(684年)以来非扬、豫、博三州及诸反逆魁首的所有罪犯。她以82岁高龄,病卧在床之身,仍作着消除酷吏政治后遗不良影响的努力。不料二旬之后,正月二十二日,宰相张柬之等五人与太子李显发动宫廷政变,率领禁军直入迎仙宫长生殿,斩张易之、张昌宗于庑下,以“天意人心”的名义,迫使她交出皇权。
  可是参与政变的许多人物对武则天不绝情义的态度,很值得玩味。“五王”之二的李义府少子李湛,张柬之入相后引为左羽林将军,曾出面说服太子同意政变,当天率所部兵直至武则天寝殿长生殿,环绕侍卫,告罪说:“奉令诛逆贼易之、昌宗,恐有漏泄,遂不获预奏,辄陈兵禁掖,是臣等死罪。”武则天责备道:“我于汝父子恩不少,何至是也!”①“湛惭不能对。”②
  当时武则天又责问宰相崔玄暐:“他人皆因人以进,惟卿朕所自擢,亦在此邪?”崔回答:“此乃所以报陛下之大德。”③
  第三位名忝“五王”之列的敬晖,事后说到武则天时犹称:“则天皇后,临御帝图,明目达聪,躬亲庶政。”④对她仍恭而敬之。
  宰相姚崇,实际是这次政变的幕后策划人,当武则天搬出长期居住处理政务的迎仙宫时,他“独呜咽流涕”,桓彦范、张柬之等劝说:“今日岂是啼泣时,恐公祸从此始。”姚崇回答:“事则天岁久,乍此辞违,情发于衷,非忍所得。昨预公诛凶逆者,是臣子之常道,岂敢言功,今辞违旧主悲泣者,亦臣子之终节。缘此获罪,实所甘心。”⑤果然,当即被放到外州当刺史。固然是这位开元名相出自他从中宗朝乱政中脱身的机智,但为退位的武则天啼泣伤感也确是多年被知遇而发自内心的衷情。
  太子李显,武则天的第三子,20年前被从皇位上撵下来安置于房州(今湖北房县),幽闭中历尽苦厄,痛不欲生。但自圣历元年(698年)被复立为太子后,母子间重建了和谐的关系。政变前,桓彦范、敬晖向他通报过消息,得到他同意。但事变时李湛、李多祚等来东宫迎他,他却不肯出,说:“凶竖悖乱,诚合诛夷,然圣躬不豫,虑有惊动,公等且止,以俟后图。”⑥竟为他母亲的病体担心要推迟行动。只是在李湛等以不能陷诸将相于鼎镬等话催促下,才上马就路参与政变。
  以上情况表明,这次政变的矛头指向“二竖”张易之、张昌宗,性质是反二张的。从个人恩怨说,政变集团中相当一批核心人物与武则天有良好的关系,他们为诛除二张稳定政局而发动政变,因此必然地,要年迈的武则天让位给李显并恢复李唐政权,但他们本人并不是反武则天的。这种微妙复杂的关系,在古今中外的政变史中不是很多见的。
  二、关于如何安葬武则天的争议
  武则天死后如何安葬,自然反映着当朝对她一生的评价。武则天临终前对自己的后事曾有安排:“遗制祔庙、归陵,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⑦在“归陵”问题上,有人提出异议。给事中严善思反对“以卑动尊”,开陵合葬。说:“乾陵玄阙,其门以石闭塞,其石缝隙,铸铁以固其中,今若开陵。必须镌凿……恐多所惊黩。”并说:“修筑乾陵之后,国频有难,遂至则天太后权总万机,二十余年,其难始定。今乃更加营作,伏恐还有难生。”因此他提出“依汉朝之故事”,皇后不合葬,“于乾陵之傍,更择吉地……别起一陵”。⑧唐中宗令“百官详议”,但并不见有人附议,而且马上发现严的表奏隐约其辞贬抑他母亲,随即下令:“准遗诏以葬之。”⑨
  神龙二年(706年)正月,唐中宗亲自护送武则天的灵车返回长安,五月,将武后的遗体安放于乾陵之中,与唐高宗合葬。武则天实现了自己生前的愿望。她具有这一资格,实在是无可争议的。
  当时用的挽歌,有宋之问写的:“象物行周礼,衣冠集汉都。谁怜事虞舜,下里泣苍梧。”⑩崔融写的两首之一为:“宵陈虚禁夜,夕临空山阴。日月昏尺景,天地惨何心。紫殿金铺涩,黄陵玉座深。镜奁长不启,圣主泪霜巾。”(11)是天子百姓与天地同悲了。
  葬仪上用的《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也是国子司业崔融撰写的,盛赞在高宗朝,“皇曰内辅,后其谋咨”,高宗死时“亦既顾命”,旋“辞不获己,从宜称制,于斯为美。仗义当责,忘躯济戹,神器权临,大运匪革。宗祧永固”,称她“英才远略,鸿业大勋,雷霆其武,日月其文……四海慕化,九夷禀朔,沉璧大河,泥金中丘,巍乎成功,翕然向风”。(12)崔融“思苦神竭”,哀册撰成,“绝笔而死”(13)。看来是真动了感情,哀伤过度,以身殉武则天了。
  崔融所撰哀册,对武则天的褒扬可谓无以复加,这是盖棺定论,代表了唐中宗的意见。中宗并不把武则天当成李家叛逆和自己的政敌,他承认“周、唐一统”,自己“受母禅”(14),把自己视为武则天的合法继承人,专门下敕:不许言“中兴”(15)。在即位赦文中并赞扬:“则天大圣皇帝,亶聪成德,浚哲应期,用初九之英谟,开太一之宏略……惠育黎献,并登仁寿。”(16)在《答敬晖请削武氏王爵表敕》中再次恭称:“则天大圣皇帝,内辅外临,将五十载,在朕躬则为慈母,于士庶即是明君。”甚至为辩护说:“周唐革命,盖为从权,子侄封王,国之常典。”(17)母子间前嫌俱释,连当年同他一起在房州苦熬过来的韦后,这时也同诸武打得火热,全不记仇了。
  谥号,也是生者对死者一生功过评价的反映。武则天生前留遗嘱:“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18)中宗就以此为她的谥号,睿宗即位,追上“天后”,景云元年(710年)十月,改为“大圣天后”,延和元年(712年)六月,再追尊为“天后圣帝”。玄宗开元四年(716年)十二月,改为“则天后”,天宝八载(749年)六月,再改定为“则天顺圣皇后”。是顺不是逆,而且神圣非凡,一直保持了受到李姓子孙尊崇的地位。
  武则天改唐为周登基称帝时,在神都创置武家太庙,尊其父太原王武士彟为孝明皇帝,母杨氏为忠孝太后,王、妃墓也改为昊陵和顺陵。中宗复周为唐,迁周庙七祖于西京崇尊庙,更号崇恩庙,制:“武氏三代讳,奏事者皆不得犯。”(19)武则天父母墓仍旧称陵。神龙三年(707年)二月,又特诏“武氏崇恩庙依旧享祭,仍置五品令、七品丞,其昊陵,顺陵置令、丞如庙。”(20)直到太平公主被杀后,唐玄宗才废除了周孝明皇帝号,武家才结束了皇家享有的祭祀规格。然而,武士彟仍称太原王,其陵仍称太原王墓,武则天的牌位被供奉在李家太庙里,以“天皇圣帝”的庙号配享高宗。过了十年,开元四年(716年)十二月,太常卿姜皎等人才上疏,认为“若使帝号长在,恐非圣朝通典”,才改为“则天皇后”(21),在国史中,她仍以皇帝的身份被列为本纪,终唐之世不改,直影响到后来两唐书的修撰。
  三、唐五代对武则天的评价
  中宗、睿宗、玄宗三朝,武则天的子孙在位,这时武则天保持受尊崇的地位,一般人不便对她妄加议论,这是比较自然的。睿宗先天二年(713年)诰称“运光五圣”,(22)李白《上云乐》诗称“中国有七圣”,都包括武则天。唐睿宗还在景云元年“以二女西城、隆昌公主为女官,以资天皇太后之福”。(23)她俩即金仙、玉真公主。当时甚至还有再兴武周的舆论。神龙元年(705年)二月姜皎密疏:“则天皇帝在西宫,人心犹有附会。”(24)唐中宗时还有人说:“今天下苍生,犹以武氏为念,大周必可再兴。”(25)
  但开元初年已有无行文人张*(上族下鸟)撰《朝野佥载》,闲话武则天朝政治,“琐尾擿裂,且多媟语。”(26)又叙事往往失实,影响史料价值。
  安史乱后,藩镇难作,李唐王朝日见衰微,所谓女祸误国的议论渐兴,许多人站在维护李唐天下的立场上非难武则天。
  唐肃宗时李泌所奏:“天后方图临朝,乃鸩杀孝敬。”(27)这条最早关于李弘是武则天鸩杀的史料,看来是李泌为阻止张皇后忌害广平王李豫(唐代宗)而随意采摘传闻为故事,事隔三代,李泌可以对事实真相不加详考,但他信口说来,给后人以攻讦武则天杀子的口实。
  约成书于大历末年的刘肃《大唐新语》,最早载入了模拟吕后残杀戚夫人为人彘的故事杜撰的武则天杀王皇后、萧淑妃做人彘的故事,遂传为信史。刘肃和张*(上族下鸟)的书中对武则天时酷吏的猖獗作了必要的揭露,只是可信的程度怕是要打折扣的。
  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七月,沈既济奏议驳吴兢所撰《国史》以武则天事为本纪“是谓乱名”,“请并天后纪,合孝和纪……别纂录入皇后列传”。——这意见当时未被采纳——奏议一面肯定“伏以则天皇后,初以聪明睿哲,内辅时政,厥功茂矣”。一面又说后来“太后以专制临朝,俄又废帝,或幽或徙,既而握图称箓,移运革名,牝司鷰啄之*(左足右从),难乎备述”。(28)闪烁其词,进行抨击。这样既对武则天的政绩和她开始掌权的合法性给以相当的肯定,又对她“体自坤顺,位居乾极,以柔乘刚,天纪倒张”的篡国行为备加斥责,成为以后唐代士人评论武则天的一种基本模式。客气一点的,替她将过错推给别人。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年),王泾辩称:“属太后圣寿延长,御下日久,奸臣擅命,紊其纪度。”(29)
  也有突破上述评论模式的。杰出的政论家陆贽贞元八年(792年)所上《请许台省长官举荐属吏状》说:“往者,则天太后践祚临朝,欲收人心,尤务拔擢,弘委任之意,开汲引之门,进用不疑,求访无倦,非但人得荐士,亦许自举其才。所荐必行,所举辄试,其于选士之道,岂不伤于容易哉!然而课责既严,进退皆速,不肖者旋黜,才能者骤升,是以当代谓知人之明,累朝赖多士之用。”(30)对武则天的用人政策备加赞誉,认为是应当仿效的典范。他这个论断被后来的史学家们广泛引用。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唐顺宗诰有“九圣储祥,万邦咸休”之语,仍列武则天在内,这当与他是革新派皇帝的立场有关。
  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入相的杨嗣复看法与陆贽迥异。文宗问他:“天后用人,有自布衣至宰相者,当时还得力否?”杨回避作正面肯定的回答,说:“天后重行刑辟,轻用官爵,皆自图之计耳。”(31)他对这个“阴忍鸷居”的女主没有好感。稍后的孙樵,“惧后世牵以称临”,坚持“天后擅政……不可谓正”。(32)同杨嗣复一样否定武则天。
  晚唐诗人李商隐写过一个劝武则天“屏去男妾,独立天下”的宜都内人,一面指出:“武后篡既久,颇放纵,耽内习,不敬宗庙,四方日有叛逆,防豫不暇。”一面借宜都内人之口极赞武则天:“独大家革天姓,改去钗钏,袭服冠冕,符瑞日至,大臣不敢动,真天子也。”(33)
  五代后蜀孟昶在利州时为武则天重修皇泽寺新庙,立碑刻石,文中凡遇“天后”或“后”字必顶格书写,有关敬语如“玄贶”,“神像”等文则空三格,对武则天备至尊崇(34)。
  后晋开运二年(945年)刘昫等修成《旧唐书》,“褒贬以言,孔道是模”。(35)把儒家信条作为品评历史人物的准则,指斥武则天“夺攘神器,秽褻皇居”。(36)“韦武丧邦,毒侔蛇虺”。(37)“自武后移国三十余年,朝廷罕有正人,附丽无非阴辈。……朋比成风,廉耻都尽”。(38)可《旧唐书》还是为武则天立于本纪,备载她执政期间的事迹,最后以“史臣曰”作总的评述:“观夫武氏称制之年,英才接轸,靡不痛心于家索,扼腕於朝危,竟不能报先帝之恩,卫吾君之子。俄至无辜被陷,引颈就诛,天地为笼,去将安所?悲夫!昔掩鼻之谗,古称其毒;人彘之酷,世以为冤。武后夺嫡之谋也,振喉绝襁褓之儿,菹醢碎椒涂之骨,其不道也甚矣,亦奸人妬妇之恒态也。然犹泛延谠议,时礼正人,初虽牝鸡司晨,终能復子明辟,飞语辩元忠之罪,善言慰仁杰之心,尊时宪而抑幸臣,听忠言而诛酷吏。有旨哉,有旨哉!”(39)还是恪守唐代有褒有贬的总评价。
  四、宋元明清士人评论武则天
  宋太祖赵匡胤对武则天有过这样的评论:“则天,一女主耳,虽刑罚枉滥,而终不杀狄仁杰,所以能享国者,良由此也。”(40)对她仍不无肯定,但以后,随着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日益强化,尤其是崇儒思潮而宋明理学的纲常说教日益泛滥,世人对武则天的评价也就更坏。
  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年)欧阳修等撰成的《新唐书》,旨在“垂劝戒,示久远”。说“武后自高宗时挟天子威福,胁制四海”,又“逐嗣帝,改国号”(41),有莫大之罪。以“武后之恶,不及于大戮,所谓幸免者也”。(42)但还是秉承宋祖的评论,承认她“赏罚己出,不假借群臣,僭于上而治于下,故能终天年,阽乱而不亡”。(43)欧阳修称《新唐书》为武则天列传又立本纪,是遵循《春秋》笔法,“不没其实,所以著其大恶而不隐”。(44)
  范祖禹对两唐书为武则天立纪的记法很不以为然。他在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编成的《唐鉴》,“复系嗣圣之年,黜武氏之号,以为母后祸乱之戒,窃取《春秋》之义”。(45)嗣圣至神龙间二十一年只用中宗嗣圣年号,每年之下,均先书帝在房州或帝在东宫,次载武则天事。完全按沈既济的主张办,这一记法为后代所承。
  早《唐鉴》两年成书的《资治通鉴》,寓褒贬于叙事,搜罗武则天朝弊政材料,尤其于酷吏事叙述最详。但也偶有平心之论,如说:“太后虽滥以禄位收天下之心,然不称职者,寻亦黜之,或加刑诛。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兢为之用。”(46)
  到了南宋,理学大师朱熹亲为《资治通鉴》作纲,由门人作目,成《通鉴纲目》一书,专在褒贬大义上做文章,对武则天横加挞伐。该书用《唐鉴》的办法系年纪事,将武则天附在《唐纪·中宗》之下,注曰:“名曌,僭位二十一年,寿八十一岁,乘唐中衰,攘窃神器,任用酷吏,屠害宗支,毒流缙绅,其祸惨矣。”
  胡致堂评说:“武氏之祸,古所未有也。……武氏以才人蛊惑嗣帝,一罪也;戕殺主母,二罪也;黜中宗而夺之位,三罪也;殺君之子三人,四罪也;自立为帝,五罪也;废高宗庙,六罪也;诛锄宗室,七罪也;秽德彰闻,八罪也;尊用酷吏,毒痡四海,九罪也。”但胡致堂还说:“武氏虽肆行诛杀,而当时号为贤士则未有死者,惟所宠信邪恶之人,反多不免,如狄仁杰、徐有功、朱敬则、宋璟之徒则保护尤力,其与庸君远矣。”“太后不以内嬖之私屈外庭之议,肯自抑断以伸正直之气,其与汉文听申屠嘉困邓通何以异哉!使其生为男子而临天下,其雄才大略殆与孝武等矣。”(47)
  此外,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才刊刻的《唐史论断》中,一百年前撰成此书的孙甫又提:“武后僭窃位号,唐史臣修《实录》撰《国史》者皆为立纪,名体大乱,史法大失矣”。他先于范祖禹从沈既济议,书武后事于中宗纪中,“所以正帝统而黜僭号也。”还说武则天“僭窃天号,恣行凶虐,毒流内外,逾二十年。……若终身无祸,何以作戒于后,……为害岁久,安得无所贬也”。(48)为武则天最后被废称快。
  淳熙中进士叶适谤高宗“烝妾为妻”,武则天称帝为“擅命事”,以“《新史》言‘有功不以唐周弍其心’则尤非也”,主张改为:“当武氏篡盗,酷吏为之起狱杀不从命者,独有功能生之。夫人虽有必杀之心,而天无必杀之理,非有功能自生之也,天也。”(49)用唯心论评价综有功,解释历史。
  南宋也有洪迈与众说不同,他在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年)成书的《容斋随笔》中,认为武则天无须“使其生为男子”便可比汉武帝:“汉之武帝,唐之武后,不可谓不明。而巫蛊之祸、罗织之狱,天下涂炭,后妃公卿交臂就戮,后世闻二武之名,则憎恶之。”(50)
  明代杰出的思想家李贽对武则天有更高的评价,说:“试观近古之王,有知人如武氏者乎?亦有专以爱养人才为心,安民为念如武氏者乎?此固不能逃于万世之公鉴矣。夫所贵乎明王者,不过以知人为难,爱养人才为急耳。今观娄、郝、姚、宋诸贤,并罗列于则天朝,迨及开元,犹用之不尽;如梁公者,殊眷异礼,固没身不替也,宋璟刚正嫉邪,屡与二张为仇,武氏亦不过也。何也?贤人君子,固武氏之所深心爱惜而敬礼者也。”李贽又说:“武氏妒悍怙宠”,但“其敢于肆毒与罗织诛杀宗室大臣几尽者,不过欲以箝天下之口,而使之不敢违异也”。(51)他还指出:“武氏之罪种种,不容诛矣,独秽德彰闻一罪,差为可原。”(52)将私德与政绩分开,在对武则天的评论中独树一帜。
  同为明末人的张溥,却将“女宠”列为“唐室三大祸”之首,说:“肃宗以前国家之忧在女宠。”视武氏当政为祸乱。但还承认“其行事间类中材以上”。(53)
  顾回澜论:“后以虺蝎之心,豺狼之性,一旦太阿在手,运动四海,呼吸霜露,女可杀,子可杀,兄可杀,皇后可断其手足,而何有于李氏哉!于是瓜摘黄台,肉视诸李,而李氏危若朝露。开告密门,撰《罗织经》,周兴、来、索之徒助恶于下,而一时无辜者皆泥耳笼头,枷研楔毂,折膺签爪,悬发薰耳,以求赊死,甚者改旗帜,易服色,立七庙,而文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倏转而为周。……噫!武曌以女统男,当时公侯卿相,无不以男而事女。补阙车载,拾遗斗量,眯目之圣神,虐焰播苍穹,而房州之帝子,久不见天日矣。”(54)极言武则天朝暗无天日,尤其为当时“以男而事女”耿耿于怀。
  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愤世嫉俗,将亡国恨迁怒于历史上的罪人,他对武则天的批判开了一代风气。他在清初撰成的《读通鉴论》,以武氏为“伪周”,附于中宗之下,骂她是“嗜杀之淫妪”,有“滔天之恶”。认为“武氏之恶,浮于韦氏多矣!鬼神乏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万世闻其腥,而无不思按剑以起”。连她首创殿试取士,也说成是“夫武氏以妇人而窃天下,惟恐士心之不戴己,而夺有司之权,鬻私惠于士,使感己而忘君父,固怀奸负慝者之固然也”。在说到李敬业、张柬之时,他写道:“夫以宗社之沦亡,而女主宣淫,奸邪窥伺,嗣君幽暗,刑杀横流,天下延颈企踵以望光复,此亦最易动之情矣。”显然是藉论史讽今,别有寓意。但他还是承认:“陈子昂、苏安恒、李邕、宋务光、苏良嗣之流,犹得抒悃昌言而无所诎;乃至守正不阿、效忠不弍如狄仁杰、宋璟、李日知、徐有功、李昭德,皆列上位而时伸其志。其宣力中外者,则刘仁轨、裴行俭、王方翼、吉顼、唐休璟、郭元振、姚元之、张仁愿悉无所掣曳以立功名;乃至杨元琰、张说、刘幽求诸人同事俱起,而被害者不相及。奸邪虽执大权,终不碍贤臣登进之路……天下犹席以安也。”(55)
  王夫之之后,武则天受清人责骂更甚。有说:“武氏匹妇为天子,其与匹夫而为天子者有以异乎?”(56)还有人甚至认为武则天不但不应入帝纪,亦不应入后妃传,而应列入篡逆传(57)。
  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指责武则天残忍好杀,说:“古来无道之君,好杀者有石虎、苻生、齐明帝、北齐文宣帝、金海陵炀王;其英主好杀者,有明太祖。然皆未有如唐武后之忍也!”“真千古未有之忍人也!”(58)但是,赵翼只斥责了武则天的杀人,对其称帝并未多加批评,说“区区帷薄不修”,只属“末节”。为她辨称:“人主富有四海,妃嫔动至千百,后既身为女主,而所宠幸不过数人,固亦不足深怪。”他更是赞扬武则天知人善任,“自有不可及者”,“至用人行政之大端,则独握其纲,至老不可挠撼”。“不可谓非女中英主也!”(59)对武则天颇说了些好话。
  至于钱大昕、王鸣盛诸人,在其论史著作中对武则天称帝均加谴责。清人所编《纲鉴合编》、《通鉴御批辑览》之类的史书,无不充斥着攻击、谩骂武则天的言词。倒是有一位王闿运在《湘绮楼日记》中这样说:“高宗昵情哲妇而治绩可观;武氏以一妇人而赋雄才,非易唐为周,固不足以伸其气,其虐害亦但止于缙绅及浮薄子弟称兵者耳。《唐书》遽以起兵誉徐敬业、越王贞、琅琊王冲,未为允论。”(60)
  与宋代以降封建文人对武则天无以复加的攻击咒骂截然不同,民间百姓另有一种怀念。俗称姑婆陵的乾陵前无字碑上留有一首明代无名诗人题诗:“乾陵松柏遭兵燹,满野牛羊青草齐。惟有乾人怀旧德,年年麦饭祀昭仪。”历代兵荒战乱,乾陵文物凋零,满目断壁残垣,陵山已成了百姓放牧牛羊的草场。但每年麦收之后,当地人们都要去祭祀武昭仪,借以怀念她的功德。在四川广元武则天童年生长的地方,同样有以姑婆或则天命名的地名,每年正月廿三“武则天会期”,妇女们驾船游河湾举行纪念。这和封建脑袋的群儒们的态度是何等鲜明的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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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的说来,古人对武则天的毁誉褒贬大凡是从仁义道德观念出发,有许多甚至仅以她是个女性的角度论是非。由于传统史学眼光的局限,很少从包括社会经济发展在内的各项政绩上全面作评述,甚至这方面留下的资料都很少,因此使人无法清晰地勾画出从初唐到盛唐转变的那个历史时期的全貌,人们也就难于对这个从贞观到开元的过渡性历史人物有确切的评价。
  直到20世纪经过一代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们的努力——他们对武则天基本都持肯定的态度——人们对武则天的认识才有长足的进步,当然这方面的研究工作还刚刚开始,要科学地解释这样一位女性在中国古代政治舞台上活跃近半个世纪的复杂历史,尚有许多难点,有待于更多的探讨研究。我愿史家们放弃到自己的研究为止便穷尽了真理的奢望,让武则天这个无论让你喜欢还是让你嫌恶的女性,永葆她自有的历史魅力,她的吸引力和生命力。
  1998年6月28日修订于陕西师范大学
  ①《旧唐书》卷82《李义府传附李湛传》。
  ②③《资治通鉴》卷207。
  ④《唐会要》卷47《封建杂录下》。
  ⑤《旧唐书》卷96《姚崇传》。
  ⑥《旧唐书》卷82《李义府传附李湛传》。
  ⑦《旧唐书》卷6《则天皇后本记》。
  ⑧《旧唐书》卷191《严善思传》。
  ⑨《唐会要》卷20《陵议》。
  ⑩《全唐诗》第一函第十册。
  (11)《全唐诗》第二函第二册。
  (12)《全唐文》卷220崔融《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
  (13)《新唐书》卷114,《崔融传》。
  (14)《新唐书》卷109《宗楚客传》。
  (15)《大唐诏令集》卷114《不许言中兴敕》。
  (16)《大唐诏令集》卷2《中宗即位赦》。
  (17)《全唐文》卷17中宗。
  (18)《旧唐书》卷6《则天皇后纪》。
  (19)《资治通鉴》卷208神龙元年五月。
  (20)《旧唐书》卷7《中宗纪》。
  (21)《唐会要》卷15《庙议上》。
  (22)《全唐文》卷19《命皇帝处分军国政刑诰》。
  (23)《资治通鉴》卷210景云元年十二月条。
  (24)《资治通鉴》卷208。
  (25)《旧唐书》卷183《武承嗣传附武延秀传》。
  (26)洪迈:《容斋续笔》卷12《龙筋凤髓判》。
  (27)《旧唐书》卷116《承天皇帝倓传》。
  (28)《唐会要》卷63《修国史》。
  (29)《旧唐书》卷25《礼仪志五》。
  (30)《陆宣公集》卷17。
  (31)《旧唐书》卷176《杨嗣复传》。
  (32)《全唐文》卷795《孙氏西斋录》。
  (33)《李义山文集》卷4《宜都内人传》。
  (34)碑今存四川广元皇泽寺则天殿。
  (35)《旧唐书》卷149《于休烈等传》赞。
  (36)《旧唐书》卷6《则天皇后纪》赞。
  (37)《旧唐书》卷52《后妃传》赞。
  (38)《旧唐书》卷9《玄宗纪》赞。
  (39)《旧唐书》卷6《则天皇后纪》史臣曰。
  (40)《续资治通鉴长编》卷7乾德四年五月。
  (41)《新唐书》卷76《则天武皇后传》史臣曰。
  (42)《新唐书》卷4《则天皇后纪》赞。
  (43)《新唐书》卷76《则天武皇后传》赞。
  (44)《新唐书》卷4《则天皇后纪》赞。
  (45)《唐鉴》卷4《中宗》祖禹曰。
  (46)《资治通鉴》卷205长寿元年一月。
  (47)引自《纲鉴合编》卷21《唐纪·中宗》。
  (48)《唐史论断》上《不称武后年名》、《废武后》。
  (49)《习学记言序目》卷41《唐书》四。
  (50)《容斋随笔》卷5《汉唐二武》。
  (51)《藏书》卷56《李勣》。
  (52)《史纲评要》卷19《中宗皇帝附则天顺圣皇后》。
  (53)《历代史论》卷10《贞观君臣论治》、《武韦之祸》。
  (54)引自《纲鉴合编》卷22《唐朝总论》上。
  (55)《读通鉴论》卷21《中宗》七、八、十三。
  (56)翟蔼:《九畹史论》。
  (57)李塨:《阅史郄视》卷2。
  (58)《廿二史札记》卷19《武后之忍》。
  (59)《廿二史札记》卷19《武后纳谏知人》。
  (60)转引自陈登的《国史旧闻》第二分册《武则天》。
  

武则天本传/胡戟著.—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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