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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过同蒲

左齐


  夜色笼罩着大地……
  朦胧的夜色中,在通往罗城的公路上,沿着日本鬼子林立的碉堡,八路军南下支队正在向东挺进。
  今夜的任务是特别艰苦紧急的。从吕梁山区出发,通过晋中平原,到太岳解放区,约有一百五十多里,全都是敌人统治的地区;中间除了汾河和同蒲铁路两道最大的封锁线,还有密密麻麻、星罗棋布的敌碉堡。部队必须寻找这些碉堡群的缝隙,以每小时十多里的速度巧妙地穿过去,才能到达今夜的目的地。而我们支队却并非普通的战斗部队,几乎有上半数的成员是准备到华南开辟工作的干部,其中没有行军、战斗经验如科学家陈康伯同志的也为数不少。所以,行李重、牲口多、难走难拖,就成了我们支队的一个特色。
  谁也知道:只要我们稍微拖拉一点,延长了行军时间,或者略一失慎,过早地惊动了敌人,我们的部队就会被敌人截断,遭到损失。这才是我们支队辞别毛主席、离开延安后的第一道封锁线呵!从延安到广东,还不知道有多少道敌人和顽军的封锁线在等着我们哩。如果我们不能顺利、安全地通过这一道道关口,我们怎么能迅速地进抵华南抗日前线?怎么能完成解救江南父老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任务呢?
  每个人的心情都十分紧张。夜的寂静,愈益加重了人们的紧张心情。往日,最爱和旅部首长走在一起谈谈笑笑的陈康伯同志,今天第一次感觉到形势的严重,也静悄悄地、紧紧地跟在他的牲口后边,尽量不使帮助他走路的手杖发出扰人的响声。在稀疏的星光下,四周围黑压压的村庄和獠牙般的碉堡显得特别阴森莫测;既没有鸡鸣,又没有狗叫,只有阵阵的寒风在树梢上嗖嗖地走动。谁知道敌人是睡了,还是醒着呢?说不定敌人的枪口正在随着我们的行列转动;说不定哪一秒钟,从似乎沉睡的村庄后面就会吐出啮人的火舌。快点走呵,快点走完这一段艰险的路程!
  战士们庄严的身影,一个紧跟着一个;战士们的脚步声谨慎而短促:沙、沙、沙、沙……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白花花的一片;接着,听到了走在前面的马匹滑倒在冰块上又往起挣扎的声音。这告诉我们,部队已经进至文(水)汾(阳)公路和同蒲铁路中间的地带了。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经获悉:敌人为了割断抗日民主圣地与山东、太岳、太行等解放区之间的陆路联系,扒开汾河的西大堤,放水淹没了这一长达十余里宽约三四里的地区。从此,无论是到延安来学习的,或是从延安到各根据地去工作的,提起这里来,都说“伤脑筋”。听说今年夏天我们还有部队在这里吃过亏哩!目前这里已冻结成一片溜滑的冰田,无疑的,它也将给我们的夜行军增添许许多多的麻烦。
  放眼四野,田地和菜园都已不见,洼地的树木和房屋都在冰凌中露出黑漆漆的半截腰身。从前在这里安居的百姓,如今没地种,没家归,谁知道正在哪里流浪呢?恶毒的日本鬼子呵,不把你赶出中国土地,中国人民哪会有安身立命之地?我们怎能对得起养育我们的中国人民?
  战士们默默地走着,默默地咬紧牙关,紧闭着嘴唇……
  在冰面上行走,可是要提高警惕呀,一不留神,就会滑你一个仰面朝天。战士们为了迅速跨过这一险阻,都在用心地捉摸着冰上行军的经验。有人扑通一声跌倒了,爬起来赶队伍时,学着用滑冰的办法向前溜:首先跑上几步,然后撑起腿杆,借着冲力往前一滑,倒是又快、又省力。虽然谁也没有特意去传播,这一经验可真流传得不慢,不大一会儿工夫,人们全都运用起这个方法来了。跑几步,一滑;跑几步,一滑。很快地,部队就越过了敌人为我们设下的障碍,滑到了一座高地前面。本来,预料部队要在这里拖长行军时间的,不料反而比在无冰地带的行军快了许多,看来敌人的心机算是白费了。
  但是,我们的骡马队的同志们却受了很大的辛苦。牲口蹄子上的掌子,在冰面上成了害事的东西。走不上几步,滑一交;走不上几步,滑一交。滑倒了,就要三四个人连拉带推地费很大劲才能站起来。距离敌人的据点不太远,不能吆喝,在这一带又不敢十分拖延,实在令人恼火。陈康伯同志平日最爱惜的就是他那些科学书籍和仪器,满满荡荡地驮在骡子上,宁肯自己不骑牲口,也要把它们带到南方去。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会碰上这捣蛋冰路。别的牲口跌倒了,因为驮的不过是些行李和物资,勉强还可以爬得起来,他的牲口可不行,多少人帮忙都没有用处,唯一的办法是卸下来扛;但是,自己扛吧,没有那么大气力,请同志们扛吧,在这危险万分、步履艰难的地带,又委实不好开口。起初,还把一线希望寄托在牲口身上,后来看看不行了,时间拖得太久了,再拖下去就可能影响全支队的行军任务了,于是,狠狠心,连牲口也不要了,拄着手杖,径自向前赶队去了。可是,饲养员们比他更爱惜这些东西,科学家离开书和仪器怎么能工作呢?这些东西是科学家的宝贝,也是全支队的宝贝呵!无论如何也不能白白扔掉呀!卸下来扛吧!一人一件,很快就会扛完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真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才赶上了等在前面的队伍。黑夜里,看不见他们涨红了的脸膛和哈出的热气,只听见一声声急促的喘息和压低了的咳嗽声。陈康伯同志高兴得赶忙和饲养员同志握手,虽然他没敢开口说话,人们从他那颤抖的双手上却好象抚摸到了“谢谢!谢谢!”这感动的深情。
  走夜路是再恼火不过了!走呵,走呵,谁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忽然,政治部的排头停止前进了,后面的人收煞不住脚步,一下子撞上前面同志的脊背,一个撞一个,一下就是一大串。行列里立刻传出了抑制不住的笑声和嘘嘘的制止声。人们都在猜测着停止前进的原因,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的情况。
  本来,政治部是跟在一大队后面走的,中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为了不使后面的队伍走错路,各单位都专门派了人前前后后去联络的。可是,走了好久,也不见前面一大队的人影子,派出去取联络的人也不见回来一个,而面前又排满了横一条竖一条的大车辙,究竟该走哪一条?谁也摸不清。指挥员根据北极星的指示正要向东前进时,先前派出去的人却从后面追上来了:原来是排头带错了方向,本应向正东走的,却偏到东南来了,害得联络员走了好多冤枉路,才找到了自己的队伍。这时,原本走在后面的二大队已经接上了一大队的尾巴,政治部只好将前队改作后队,扭回头接在了二大队的后面。
  这一次掉队使人们吸取了经验,行列里传着:一个跟一个,不要掉队。一个跟一个,边传边走。人们说大概快到铁道了吧,为什么这样紧张呢?刘亚生同志是个近视眼,他也同别人一样,拍一拍前面同志的肩膀说,一个跟一个,不要掉队,但是他前面的不是人而是骡子,他一掌拍在骡子屁股上,骡子的尾巴轻轻地扫着他的脸庞,他还以为是谁在同他开玩笑呢。这个故事从此在部队干部中流传开来,成了最好的笑料了。
  前方,出现了几栋家屋的黑影子。走近时,却是一座古庙。庙门里,露出一丝儿微弱的灯光。随着轻微的叩门声和问讯声,庙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四十岁出头的老乡。有同志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八”字,他立即兴奋起来:“哎呀!是你们来了,我还以为是‘勾子’军哩。走吧!我来带路。”
  “我们这儿叫东风谷。往前不远就是徐家镇。再过去就该过铁路啦。车站就在这东边。前几天飞机炸了车站,平遥、汾阳的鬼子才算老实了一点,好几天都没有出来捣蛋,听说忙着烧尸哩!你们这一过来,再打死他们一帮,就又够他们烧几天的了。
  “我们这儿也有‘暗八路’,是自己村里组织的民兵,专门配合咱大部队:带路、破路、送情报、割鬼子的电线……大伙儿的劲头可是不小,你们这一来,劲头就更大了。”
  这位热情的老乡,一直帮我们引了三十多里路,眼看快到徐家镇了,才和我们告别。王震司令员酬谢他三百元边币,他往回一推,撒手就走:“我是特来帮咱自己人带路的,还能要钱?——你们怎么拿我当外人看待起来了?”
  他那一副生气的样子实在让我们没办法再逼他把钱收下,心里委实感到万分的过意不去。队伍走出很远之后回头看时,他仍然站立在高台上凝望着我们……
  再见吧!亲爱的老乡。
  东方渐渐发亮了。人们不禁惊疑起来:估摸着只走了大半夜的样子,怎么就快要天明了呢?天明以前不能越过铁道,麻烦可就大了。快吧!再加点油!——战士们全都加快了自己的脚步;走在后面的干脆变成跑步了,象赶上战场一样,飞快地向前进。到徐家镇时,抬头一望,才知道离天亮还早哩。害我们跑得气喘吁吁的,是一牙儿迟迟升起的月亮。
  徐家镇的老乡们从前哨部队那里获得了大部队要从这里经过的消息,早已烧好了开水,守望在自己的家门口了。我们刚一进街,他们就轻轻地呼唤我们了:
  “请喝开水啦,同志!”
  “同志们歇一歇,喝了开水再走!”
  一边唤着,一边往战士手里递水,身子紧紧地凑近战士跟前,借着月亮,不转睛儿地看着战士们的脸;象是久别的儿子刚刚回到家里,唯恐看不够似的,把我们的战士都给看臊了。
  是呵,苦难中的老百姓,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身上了,他们怎能不心疼我们呢?……
  稍经休息之后,我们又继续前进了。
  部队走上了汾河大桥。几只破旧的渡船零零散散地冻结在河床里。满地的冰雪使我们的视线没能看到汾河的庄严的全貌。和我们的祖国一样,蜿蜒在晋中平川的汾河,也正在经历着严冬的考验。汾河呵,春天就快来了,当我们战胜敌人重返北方的时候,请你为我们发出春天的欢笑吧!
  影影绰绰地,前方出现了一排电线杆。战士们低声地说着:“离铁路不远了。”人们顿时更加紧张了,有人揭开了手榴弹盖子,有人打开了手枪的保险机,都在准备着可能发生的一场厮杀……
  忽然,在左前方不远的地方,爆发了一片火光,紧接着是一阵炮弹炸裂的轰隆声响。部队仍然以战备姿态向前急进着。当我们静悄悄爬上铁路的路基时,才知道:从平遥出来巡路的敌人和我们预伏的警戒部队发生了接触,已经被打回去了。估计要不了很久,等我们全部安全通过之后,敌人还会放“马后炮”来欢送我们的。敌人也是受气得很哩!打吧,怕被消灭;不打吧,没办法向上级交代。这也可以说是“大日本皇军”的苦恼吧!
  战士们站在铁轨中间,向左右张望,一时不忍离去,直等指挥员发出了“赶紧跟上”的命令,才狠狠地跺了几下路轨,无言地离开了它。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路呵,如今却被鬼子抢占去了,谁能压得下翻腾在心头的怒火呢?如果不是有南下的重要任务,不把它彻底扒掉、烧掉,怎么能解这一口怨气呢?
  月光照耀着原野。远处,浮现出太岳的层层山影。
  在北方,只要有山,就有八路军活动。八路军和山,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看见山了,人们倍觉亲切,心里显得格外轻松。队伍里,又有说说笑笑的声音了。因为陈康伯同志过去留过半尺长的胡子,从延安出发走到清涧才忍痛剃去,但一路上总是拖着一根核桃木的手杖,寸步不离。所以,王震同志曾经替他编了几句口歌,头两句是:“走到清涧剃胡子,死也不肯丢棍子。”现在,王震同志又找到他说笑起来了:“我看你的老主意还是对的。你把牲口、家具全丢了,只是不肯丢棍子,说明这条棍子确实是个宝贝,那些书籍还是不能和你共生死的。走到清涧剃胡子,也做得对,如果不剃,今天夜里胡子上准能挂上十斤重的冰霜,不要说走路,你连头也抬不起哩!”——说得大家全都笑了。
  看起来,今夜的行军任务就快要胜利完成了。
  果然,在幽静的月光下,前面有一个个头上扎着羊肚子手巾的民兵在活动了,还有几个扛红缨枪的小伙子跑来跑去,象是在传递消息。为了接护我们,他们已经在寒风中等待了整整一个黑夜了。亲爱的兄弟们,你们可太辛苦了。还没有等我们开口,他们却先迎上来向我们道起辛苦来了:“同志们,辛苦呀!”
  “你们才辛苦哩,同志们!”
  火热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战士们都争着和接护我们的民兵同志交谈,仿佛要把憋了一夜的话一下子全都倒完似的,夜来的疲劳和紧张仿佛忘了个一干二净。
  行列里,第一次传出了迎接黎明的快乐的歌声。
  一九五七年二月

三五九旅南下北返纪实/乌鲁木齐部队政治部文化部编.—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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