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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陈冬尧 英勇牺牲

潘世征


  随着形势的变化,国民党消极抗日、积极反共,三五九旅接受新任务,南下江南。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一日,我们三五九旅,由军委授名为南下支队,在延安机场举行誓师大会,毛主席、少奇、恩来、弼时、朱德同志等亲临阅兵。毛主席在临别讲话中指示我们:现在蒋介石和日本帝国主义和平共处,一唱一和;南方人民正在遭受深重的灾难,中央要你们到南方去,你们要和中原军区李先念同志和两广游击队联在一起,在广大的湘鄂赣地区,平毁压在人民头上的大山,解放那里的人民和被日本人占领的城乡。日本人占城市,国民党占山头,你们就靠水边建立根据地。你们要象柳树一样,有水的地方就能插活,这水,就是人民,所以要与人民打成一片。但是柳树容易随风倒,所以你们又要象松树一样坚强,经得起风霜,松树打霜落雪时叶都是青的。你们要筑好一道墙,日本垮台,峨嵋山上要发大水,你们就和那里的人民武装一起,把它拦起来。……毛主席的指示,给了我们极大的鼓舞。“克服一切困难,把红旗插到敌后!”老陈见到我说。七一八团改编为南下支队第二大队,他是大队长。
  穿上棉衣,部队便出发南征了。干部家属亲切地送别出征的同志。老陈为每个家属批了二百元边币,只有自己的爱人没有给,这件事大家不知道,直到出发后被大队政委罗章同志发现,才写信给留守处叫补了。
  部队渡黄河到晋西北,穿过同蒲路封锁线到太岳区,继续南下。过封锁线时,老陈带着侦察班,走在全军的最前面。黄昏,部队一出发,他就带头跑步走,一夜步行一百八十里,避开日本鬼子的铁甲列车,把部队安全带到目的地。夜渡洛水时,又值二大队前卫,老陈和罗政委都走在前面,侦察员们正在河边上寻找渡河点,天快要亮了,情况紧急,老陈和罗政委当机立断,不由分说,首长脱下棉裤,不顾奇寒,不管深浅,踏开冰河,冲向河心。战士们一看大队长、政委下了水,那还用说,便连棉裤也不脱,紧跟着跳下水,奔向彼岸。从此,涉水过冰河在部队中便习以为常。
  突破重重封锁,部队于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日进入大悟山,与李先念同志领导的新四军五师会合。休息了几天,又继续南渡长江,转战于鄂南敌后。在阳新大田畈一战,歼灭日寇四百余人,在天幕山、大源镇歼灭罪大恶极的顽伪一部,解放平江,立足于湘江南岸,威胁着长沙、湘潭、岳阳一带日寇。就在这时候,蒋介石调集数万顽军,不打日寇,却由东、南、北三面向我军发起进攻,我们部队回旋于岳阳、临湘地区。
  六月初旬的一个下午,部队集结在岳阳、黄岸地区几个村落里,准备夜行军。据报,国民党九十九军企图阻我南进,先头师已进抵离我不远的地区。黄昏时,我们部队进入行军序列,二大队为前卫,中间是“司直”,后卫是一、三大队。天刚黑,前面机枪响了。原来敌人向我发起了猛攻。两军遭遇于小湄地区。顽敌凭着村落、山头向我射击,由于这些村落散布在山丛中,东一座,西一座,我军就处于敌人的三面火力包围中。前卫连的同志一面战斗,一面向跟随前卫连行动的大队长和政委请示。老陈握紧拳头,用右手一挥,说:“打过去!”就亲自指挥部队,凭着勇猛和机智,在黑夜中沿着曲曲弯弯的河坝小道,向敌人纵深发展,为全军打开一条通路。第二天拂晓时,部队已经打到敌后。
  乘着白天,敌人又掉过头来,向我掩护部队发起反攻。这时二大队又变成了后卫。老陈指挥着二大队,一面掩护全部队继续行进,一面迎击敌人的反扑。他随着反击连队,抢过一座小桥,冲向对面山头。敌人的机枪子弹直落在他的脚跟前后,他命令大家卧下,而他自己还直立着,注视着敌情变化。待敌人机枪火力刚一间歇,他就带着部队抢占了对面山头。这样,敌人火力便集中向他所占的山头发射,我们的大部队得以迅速和安全地摆脱了敌人。在打垮敌人第六次冲锋也是最后一次冲锋以后,老陈和他的大队的参谋长尹保仁同志同时负伤了。
  两副担架抬下来了。我紧跟着担架进入竹林中的一个小院落。司令员正在台阶上坐着,审问一个俘虏军官,一看到我们进来,随即起身和我们一道进屋。两副担架就搁在堂屋里的板凳上。尹参谋长看见司令员和我们,便从担架上坐起来,伸出双手来和司令员握着,说团长伤重,你们看看他吧。老陈静静地躺在担架上,把亲切的目光投向我们。司令员和我们都弯下身去看他,司令员握着老陈的手,老陈轻声地说:“司令员,情况紧,你叫部队继续行动吧!”“冬尧,有全军,你放心。”司令员说。
  这时,卫生员轻声告诉我,团长的伤口在右腹部,参谋长的伤口在大腿和阴囊,都包扎过了。我随即叫人去烧开水,等候喝、用,等药担子一到就进行手术。要警卫员们把老陈的担架移到左边屋子,我跟着进去,轻轻地揭开被单,看见老陈腹部的绷带已经全部被血染红。我握着他的手,数着他细微的脉搏。他脸色苍白,嘴唇干枯,一向炯炯有神的眼睛凹进去很深很深。他一只手紧握着担架扛子,看样子想翻身,可又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动弹。一阵阵的恶心,一阵阵的呕吐,把刚给他喝的一点点水,都给呕出来了,滴水难进。我要他休息,他却一定要和我讲话:“老潘,请你报告司令员,要副大队长贺盛桂同志接替我的工作,和罗章同志一起领导二大队。二大队经过华北抗战、保卫陕甘宁、南泥湾生产和这次南下的考验,是能够担当艰苦任务的。”
  我给他用加强心力和镇静呕吐的药,同时劝他少讲话,安静休息,准备动手术。可是他回答我:“老潘,我知道,我不能和你们一道完成党和毛主席交给的任务了。你不必安慰我,也不用难过。在革命斗争中,总有流血牺牲的,牺牲是光荣的。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我们不是随时都准备着的吗?你回想一下,在长征中,在抗日前线,我们不是常把牺牲的同志埋了,又继续前进吗?在延安出发的时候,我说,照个相吧!看完成了任务,哪个还在,哪个不在了!在斗争中,你倒下了,我踏过去,我倒下来,你前进,这就使胜利一个接着一个地争得来了。目下情况非常严重,部队行动稍有迟误,就要遭受重大损失。你要坚持为我动手术,为了我一个而使整个部队遭受损失,对革命不利,这样做,你要犯错误的。”
  他口齿清晰,目光闪闪,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向我做说服工作。他看我没有表示同意,又郑重地对我说:“老潘,我这人,你知道,对同志从来都是直统统的。我们不是一见面,就因草鞋问题,我讲你是‘秀才’吗?那时候,你还脸红,不满意呢!后来,我们就熟了,在一起的时候,你对我有过很多意见,我对你有不少批评,但是归根结底,谁对谁都没有意见。整风以来,大家有什么事情,还作兴预先打个招呼,提醒一下;现在,我的意见,也是向你提醒一下,来个有言在先。这次,不容你有很多时间去考虑了,你要不听我的话,那就可能要对你永远有意见了。你们作医生的,该比我明白。”
  他的话叫我如何回答呢?我只觉得满腔热血无处可流,我虽然尽量抑制着,但终于流下了泪。这时他反而鼓励我不要伤心,好象负伤的是我,而他是给我治伤的医生。停停,他竟给我讲起关政委的故事来了。这个故事对于此时此地的他和我都有益处,就没有阻止他讲。他回忆着说:
  “那天我们在延安开会,因为延河涨大水,有些人过不来,休会了。听说关向应同志病得很危险,大家都想去看望他。可是中央医院在河对面,也是过不去。我们就沿着延河走,经过清凉山、王家坪、杨家岭,一直走到中央医院的河对面,就是过不去。我们想,隔着河看看也是好的,就站在那里。那里连关政委住的窑洞的门帘都可以看见。只见门帘掀动,人出来进去的,就是不知道关政委到底怎么样了。我们都站不住了。于是,有人提议,会水的同志何不凫水过去呢?说着有五个同志就脱下衣服,顶在头上,手连手,人挨人的扑通扑通跳下水了,我也是其中一个。刚到河中心,遇上了急流,就把我们冲散了。两个冲向河对岸了,两个叫水卷回头了,我被汹涛骇浪卷在河中。我的水性说不上坏,反正不至于沉下去就是了。遇上这样的大风大浪,就要真功夫了。两边的人都为我着急。那边的人,叫我,向我招手,要我急速抢过去。这边的人,叫我,向我招手,要我抢回来。可是我呢,根本听不到两岸的叫声,一鼓作气地和浪涛搏斗,向前猛冲,到离岸约两三丈远时,王子良同志拉了我一把,才把我拉上岸去。我们穿上湿衣服跑进关政委的窑洞。一看到关政委,心都放下了。原来关政委身体和精神都好多了,正坐在床上吃饭。我问:‘关政委,不是说你前几天病重么?’关政委回我说:‘不只病重,还要去见马克思呢!’我们问他怎么又好了呢?他说:“你们知道毛主席前几天来过吗?那时候我又咳嗽,又出盗汗,一想起一二〇师、晋西北根据地、中国抗战、国民党要妥协投降,好多事呀,心里放不下。想问题成了习惯,不想也不行,搞得饭也不能吃了,觉也不能睡了,病越来越严重。这事情叫毛主席知道了。他就来看我。毛主席对我说:向应同志,你要快活!要是疾病硬要停止你的工作,要你去向马克思汇报,那你就放心去好了。现在中国的党,中国的革命,尽管还有很多困难,也还会有曲折,但是它一定要胜利的。主席和我这一说,我对死也快活起来了。现在我能吃能睡,看样子,向马克思汇报,还可以多带点材料呢!’……”
  老陈讲完这一段,又催我说:“去!向司令员报告,部队快行动,不要等着为我做手术。告诉司令员,除了这一点,别的我什么都放心。我也是快活的。”
  药担子还没有来。我跑到司令员那里,把老陈的情况向司令员和政委报告,也把老陈的话照样说了。司令员听了报告,握着拳头,向上一举,大声地说:
  “陈冬尧骨头硬!”
  立在司令员旁边的人都静静的,副参谋长过来问我,手术要多少时间,我说除了准备的工夫还要两三个小时,手术后最好一天一夜不抬动。他听后沉默了。
  半小时后,药担子到了一个,医生们也来了,大家赶紧为老陈注射葡萄糖液,我抽空给尹参谋长做切创与缝合。卫生员同志不当心把酒精棉球碰到他的伤口,他痛得一跳就坐起来,直喊:“不要乱来!”不叫动手了。几个人劝他不服,也按他不下去。忽然老陈的警卫员走来,对尹参谋长说:“团长交代的,要服从医生的命令!”尹保仁同志一听,就躺下去了,并且说:“随你们怎么搞吧!”就一声不响地让我们做完了切创与缝合。
  给老陈注射葡萄糖液约半公升以后,来不及动手术,便抬起担架随部队后卫出发了。顽敌组织了更大规模的进攻,离担架不远的后方。机枪咯咯地响着。尹保仁同志坚持不要担架,让出担架民工抬团长,战士们自动地来了十几个人替换民工。为了让担架走得平稳些,我扶着担架,握着老陈的手;太阳热得象火灼一样,战士们张着被单给团长挡太阳。老陈呕吐还是不停,还是滴水不能进口。
  部队进入一个村庄,稍休息一会儿,准备继续战斗前进。尹保仁同志回大队去了,老陈的担架放在一间屋子的地上,担架底下铺了稻草。我和警卫员各守在担架的一边,在烛光下面,我又为他注射葡萄糖液。“不要给我打,留给别的同志用!”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想静躺一会,但呕吐一次次把他惊醒。警卫员把燃完的红蜡烛拿走,又换支新的。我仍握着他的手,数着他的脉搏。时而觉得他在紧握我的手,时而又觉得松弛。司令员和政治委员悄悄地来看过他几次,又不言不语地退出去了。警卫员同志把一张矮竹椅子递给我,叫我把头伏在椅子上。我推开椅子,把头轻轻地伏在老陈胸前,静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地微弱,有时微弱得使我提心吊胆。呕吐的次数减少了,间隔也越来越长。一会,他静静地睡着了,红红的烛光上剩下一朵若明若暗的火花。他的安静,使我的神经极度紧张。
  忽然,老陈自己坐起来了,我们急忙扶着他躺下。警卫员连忙又点燃了一支红蜡烛。老陈叫警卫员给他水喝,一气喝了大半碗,并且没有呕吐。烛光照着他的脸,显得特别红润。他要吃饭,说是饿了。又要我去请司令员、政治委员来,说是对作战部署和干部配备还有些建议要讲一下。他的声音亮爽极了,说他现在感觉很好。我赶紧要警卫员去请司令员、政委,我仍留在他身边看着。作为一个医生,我预料到严重的时分就要到了。警卫员看到团长精神好起来,走路都在跳,一跑出门就喊:“团长好起来了!”就在这一刹那,陈冬尧同志的呼吸停止了。
  司令员,政治委员,还有许多同志飞快地走进屋里,迎着他们的是满室的静寂。大家立刻沉入在静默里,立正,沉痛地低下了头。警卫员哇的一声大嚎起来。我仍然侧坐在老陈身边,握着他的手,仿佛觉得他的脉搏仍在跳动不息。烛火熄灭了。
  政治部副主任,低诵一首大家熟悉的诗:
  牺牲换人类幸福,
  革命乃吾侪生涯。
  且将点滴血和泪,
  洒遍天下自由花。
  司令员代表全体同志,庄严地向陈冬尧同志告别,他举起手臂大声地说:
  “冬尧同志,你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而我们,将永远活在你的事业中。”
  政治委员嘱咐我们,将冬尧同志安葬在依山傍水的地方,在他的脚前植一株柏树,在他的头上种一棵松树。冬尧同志,松柏长青。
  冲破黎明前的黑暗,部队继续向前进攻!
  从我和冬尧相识到冬尧牺牲,整整十一年。从冬尧牺牲到现在,又是十多年了。冬尧同志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多久就想把我关于冬尧的回忆写出来,现在终于写出来了,却不过是些片断。我愿更多的同志来写冬尧,让我和我们大家得以更好地学习他的勇敢无畏、干劲冲天。学习他对党的无限忠心和对同志对人民的无限热情。
  ①陈冬尧,一名陈宗尧。抗日战争时报上用的是“宗尧”,但大多数老战友还是习惯地叫他“冬尧”。

三五九旅南下北返纪实/乌鲁木齐部队政治部文化部编.—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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