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吐鲁番文书与唐代西域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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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西州天山军的成立

作者:刘安志


  贞观十四年(640),唐灭高昌王国,于其地置西州;同年九月,又置安西部护府于交河城,留兵镇之,①开始全面经营和管理西州。唐朝把中原内地所行用的政治、经济、军事等制度全面推行到西州,如地方行政制度、均田制、府兵制等等,其目的无非是把西州建设成为唐王朝经营西域的根据地。根据张广达先生的研究,西州在此后唐经营西域的过程中确实发挥了巨大的作用。②
  唐朝不仅从内地派兵戍守西州,还在当地设置前庭、岸头、蒲昌、天山四个军府,加强西州的军事力量。唐高宗仪凤年间(676—679)随着“军”制度在全国沿边各地的展开,③西域的唐“军”也相继建立。武则天长寿元年(692),王孝杰率唐军收复安西四镇后,以汉兵三万镇守之,④到开元天宝年间,四镇的唐军编制也有2.4万人之多;⑤武周长安二、三年(702—703),唐于庭州置瀚海军,统兵1.2万人;⑥唐中宗景龙四年(710)又于伊州设置伊吾军,统兵3000人。⑦可见,从武周到中宗统治的这一段时间,唐朝相继在西州的西面、北面、东面设置了四镇镇守军、瀚海军、伊吾军等,统兵达4万人左右,从而为西州筑起了三道强有力的军事屏障。但到开元年间,西州又有了天山军的设置。问题是,有关天山军设置的时间和背景,史籍记载并不是很清楚,仍值得作进一步之探讨。
  一、史籍记载的歧义及存在的问题
  关于西州天山军的始置时间,史籍记载有不同的说法。《唐会要》卷七八《节度使》载:
  天山军,置在西州,汉车师前王庭故国,地形高敞,改名高昌,贞观十四年置。
  瀚海军,置在北庭都护府,本乌孙王境也。贞观十四年置庭州,文明元年废州置焉。长安二年十二月,改为烛龙军,三年,郭元振奏置瀚海军。
  天山军,并在碎叶城。
  据此,天山军始置于贞观十四年,此为第一种说法。
  《元和郡县图志》卷四〇陇右道下西州条:
  天山军,在州城内。开元二年置。本汉车师后王庭,乌孙之东境也,贞观十四年置。
  同卷庭州条记天山军:
  西州城内。开元二年置。管兵五千人,马五百匹。在理南五百里。
  又《新唐书》卷四〇《地理志四》陇右道西州交河郡条:
  有天山军,开元二年置。
  这是有关天山军置于开元二年(714)的相关史籍记载,为第二种说法。
  《旧唐书》卷四〇《地理志三》河西道北庭都护府条载:
  天山军,开元中置伊(西)州城内,管镇兵五千人,马五百匹。在都护府南五百里。
  《太平寰宇记》卷一五六陇右道七庭州条与此略同:
  天山军,唐开元中置在伊(西)州城内,管镇兵五千人,马五百匹。在都护府南五百里。
  这是天山军置于开元中的第三种说法。
  综上可以看出,关于唐代西州天山军的始置时间,史籍记载有“贞观十四年”、“开元二年”和“开元中”三种不同的说法。对前揭《唐会要》所记的第一种说法,唐长孺先生据“瀚海军”条指出,《会要》“贞观十四年置”一句乃涉下文而误,本无此句也。唐先生还指出,前揭《元和郡县图志》中“贞观十四年置”一句,亦同属衍句。⑧又据日本学者菊池英夫先生研究,节度使制度确立以前,由行军到镇军的转变是在唐高宗仪凤年间。也就是说,“军”的设置是在唐高宗统治时期才开始的。⑨贞观十四年,唐灭高昌,于其地置西州,不可能就在该年设置天山军。因此,此种说法一般不为学者所取。至于第二、三种说法,由于《元和郡县图志》乃唐人李吉甫所撰,所记天山军设置的年代确切,加之《旧唐书·地理志》及《太平寰宇记》“开元中”的第三种说法,其年代又过于模糊,故学者们多取第二种说法,即认为西州天山军始置于开元二年,此说几成定论。但我们在研读相关史籍及吐鲁番出土文书的过程中,发现“开元二年”说与相关史实并不吻合,现申论如下。
  据《唐六典》卷五尚书兵部郎中条载:
  凡天下之节度使有八……其七曰碛西节度使,其统有安西、疏勒、于阗、焉耆,为四镇经略使;又有伊吾、瀚海二军,西州镇守使属焉。
  按碛西节度使设置于唐玄宗开元年间,统辖整个西域军政,权限极大,其目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对付突骑施苏禄。⑩我们知道,《唐六典》始撰于开元十年(722),二十六年成书,(11)而且,焉耆代碎叶成为四镇之一,是在开元七年。(12)因此,《唐六典》所记此条史料所反映的年代,最早也只能在开元七年之后。上文业已指出,四镇镇守军、瀚海军、伊吾军相继设置于武周到中宗统治年间,如果说西州天山军置于开元二年的话,其相距伊吾军之设置仅四年,为何在上揭碛西节度使所统诸军中没有反映?请注意,《唐六典》记载的是“又有伊吾、瀚海二军、西州镇守使属焉”,而不是“又有伊吾、瀚海、天山三军属焉”。据《旧唐书》卷四〇《地理志三》北庭都护府条:“自永徽至天宝,北庭节度使管镇兵二万人,马五千匹;所统摄突骑施、坚昆、斩啜;又管瀚海、天山、伊吾三军,镇兵万余人,马五千匹。”又《资治通鉴》卷二一五玄宗天宝元年春正月条:“北庭节度防制突骑施、坚昆,统瀚海、天山、伊吾三军,屯伊、西二州之境,治北庭都护府,兵二万人。”可见,天山军设置后,一般都是瀚海、天山、伊吾三军并提,而不是只提“伊吾、瀚海二军”。这说明在《唐六典》开始撰写之时,天山军还未有设置,否则不会出现“西州镇守使属焉”这样特别的记载。也就是说,开元十年前后,西州天山军仍未有设置。
  就笔者所知,在目前已刊的属于开元初期的吐鲁番出土文书中,并未发现有天山军活动的史料。而且,在吐鲁番阿斯塔那226号墓所出的一批唐开元十年前后伊、西、庭三州诸镇戍、烽铺机构的屯田文书中,有关记载亦能很好说明这一问题,其中《唐西州都督府上支度营田使牒为具报当州诸镇戍营田顷亩数事》记载:
  1西州都督府 牒上 敕……
  2合当州诸镇戍营田,总壹拾□顷陆拾……
  3 赤亭镇兵肆拾贰人,营□□顷;维磨戍……
  4 柳谷镇兵肆拾人,□□□肆顷;酸枣戍……
  5 白水镇兵叁拾…………营田陆顷;曷畔戍兵……
  6 银山戍兵………………营田柒拾伍……
  7 右被□度营田使牒:当州镇戍□田顷亩……
  8 戍兵……及营田顷亩……
  9 方亭戍……谷戍 狼井……
  10 右……
  11 牒:被牒称:……
  12 格令*(左属右刂)………
  13 者……
  14 存……
  (后缺)(13)
  行1西州都督府牒上之对象,据行7内容,当为支度营田使。本件缺纪年,同墓所出有《唐开元十年(722)伊吾军上支度营田使留后司牒为烽铺营田不济事》(14)、《唐开元十年残状》(15)、《唐开元十一年状上北庭都护所属诸守捉*(左属右刂)田顷亩牒》,(16)本件年代亦当在开元十年左右。文书乃西州都督府向支度营田使汇报所属诸镇、戍营田顷亩数的上行牒文。同墓还出有十余件伊州伊吾军屯田文书,其中《唐开元某年伊吾军典王元琮牒为申报当军诸烽铺*(左属右刂)田亩数事》内容如下:
  1□□□ 状上
  2合当军诸烽铺,今年*(左属右刂)田总壹顷……
  3 陆 拾……
  4 玖 拾 伍 亩……
  5 陆 拾 亩……
  6 速独、高头等两……
  7 阿查勒种粟壹……
  8 泥熟烽种豆壹……
  9 叁 拾 伍……
  10 速独烽种豆陆亩共下子……
  11 故亭烽种禾陆亩亩别下……
  12 青山烽种豆五亩亩别下子……
  13 贰 拾 肆 亩 见……
  14 柽塠烽捌亩 花泉烽陆亩……
  15 右被责当军诸……
  16 上听裁
  17 牒 件 状 如 前 谨 □
  ………………………………………………
  18 开…………日典王元琮牒(17)
  文书1行所缺三字,当为“伊吾军”。据内容,本件乃伊吾军汇报当军诸烽铺*(左属右刂)田亩数的牒文,与上揭西州都督府牒性质类同。又同墓所出《唐支度营田使管内军州牒》载:
  1支度营田使
  2 管内军州
  3牒准 旨,诸军州所须……
  4支度使处分……
  (后缺)(18)
  本件当是支度营田使下达给管内军州的牒文。同墓所出《唐伊吾军上西庭支度使牒为申报应纳北庭粮米事》中有“敕伊吾军 牒上西庭支度使。合军州应纳北庭粮米”之类的记载。(19)因此,此“支度营田使”应即“西庭支度使”,乃掌管伊、西、北庭营田财政事务的最高长官。显然,伊州伊吾军、西州都督府营田事务皆在其管辖范围之内。我们知道,伊州伊吾军设置后,伊吾军使例由伊州刺史兼任,如景龙四年任伊州刺史的李昚交,《唐大诏令集》卷一三〇《命吕休璟等北伐制》记其为“伊吾军使、伊州刺史”。(20)又郭知运,开元二年任伊州刺史,《册府元龟》卷一二八《帝王部·明赏二》记其官衔为“右骁卫中郎将、简较(检校)伊州刺史兼伊吾军使”。(21)但在向支度营田使汇报有关该军州屯田事务时,出面的只是伊吾军有关机构和人员,文书所钤之印亦为“伊吾军之印”,伊州官府并不参与其间,反映了伊州军、政两套机构之间存在明显的职能分工。西州的情况则不一样,完全由西州都督府出面汇报所管辖诸镇戍的屯田情况,而不见有关天山军的任何记载。如果天山军已于开元二年设置,也应当如同伊州伊吾军一样,由天山军机构向支度营田使汇报西州境内的镇戍屯田情况,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因此,开元二年天山军已有设置的记载,颇有疑问。由上揭吐鲁番所出诸屯田文书看,即使到了开元十年左右,天山军仍未有设置,这与前揭《唐六典》之记载是完全吻合的。
  二、天山军的成立
  那么,天山军究竟成立于何时呢?张九龄《敕天山军使张待宾书》载:
  敕天山军使张待宾:近知贼下烧此,安然即去,竟无斥堠,来不预知,如此防边,无乃疏阔。此一分头抄掠,计其数不至多,向若烽燧稍明,复与北庭计会,相与来击,贼可无遗。且边镇统军,俱受朝委,共防患害,何异一家,况在绝漠,尤宜相协。已敕盖嘉运讫,可与之筹宜,凶党复来,固须有预。冬中甚寒,卿及将士并平安好,遣书指不多及。(22)
  又《敕西州都督张待宾书》有云:
  敕天山军使、西州刺史张待宾:吐蕃背约,入我西镇,观其动众,是不徒然。必与突骑施连谋,表里相应。或恐贼心多计,诸处散下。铁关、千(于)术,四镇咽喉,倘为贼所守,事乃交切。已敕盖嘉运与卿计会,简练骁雄,于要处出兵,以为声援。仍远令探候,知其有无,自外临时,皆委卿量事。秋冷,卿及将士并平安好,遣书指不多及。(23)
  据郭平梁先生考证,前敕所记“烧此”,与《敕北庭都护盖嘉运书》所说“烧屯”是一个意思,而《敕北庭都护盖嘉运书》时间在开元二十四年(736)的“春初”,说的是二十三年冬天的事,则此敕时间当在开元二十三年的冬天,后敕则在二十四年的秋天。(24)李方先生据吐鲁番所出文书考证指出,张待宾开元二十二年七月已在西州都督任上,其接替原西州都督王斛斯的时间,最晚不得超过开元二十二年初。(25)敕文乃朝廷所发,其所记张待宾官衔为西州都督、西州刺史、天山军使,应是确凿无疑之事实,这说明西州天山军至迟开元二十二三年时,业已有了设置。但开元十年左右的史料和文书又都表明当时还未有天山军的设置,因此,前揭《旧唐书·地理志》及《太平寰宇记》中有关天山军置于“开元中”之记载,就值得我们重视了。按“开元中”,或可理解为开元十年以后,天山军的设置,极有可能在开元十年以后到开元二十二、二十三年期间。在这段时间里,西域的形势究竟如何呢?
  突骑施苏禄是继乌质勒、娑葛之后兴起于西域的又一支西突厥异姓势力,对唐时服时叛,唐于开元年间所设置的统管整个西域军政的碛西节度使,其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对付苏禄。《旧唐书》卷一九四下《突厥传下》载:
  时杜暹为安西都护,公主遣牙官赍马千匹诣安西互市。使者宣公主教与暹,暹怒曰:“阿史那氏女,岂合宣教与吾节度耶!”杖其使者,留而不遣,其马经雪,寒死并尽。禄大怒,发兵分寇四镇。会杜暹入知政事,赵颐贞代为安西都护,城守久之,由是四镇贮积及人畜并为苏禄所掠,安西仅全。苏禄既闻杜暹入相,稍引退,俄又遣使入朝献方物。十八年,苏禄使至京师……
  《资治通鉴》卷二一三系此事于开元十四年末。就在同年冬天,吐蕃大将悉诺逻率军进攻甘州,《资治通鉴》卷二一三开元十五年春正月条记:
  去冬,吐蕃大将悉诺逻寇大斗谷,进攻甘州,焚掠而去。
  苏禄围安西、掠四镇,与吐蕃攻甘州时间近乎同时,颇疑二者事先已有进犯唐边境的合谋。而在开元十五年,吐蕃、突骑施合围安西城,则显示了二者之间公开的结盟。《资治通鉴》卷二一三开元十五年九月条记:
  九月,丙子,吐蕃大将悉诺逻恭禄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州,执刺史田元献及河西节度使王君*之父……丙戌,突厥毗伽可汗遣其大臣梅录啜入贡。吐蕃之寇瓜州也,遗毗伽书,欲与之俱入寇,毗伽并献其书。上嘉之,听于西受降城为互市……闰月,庚子,吐蕃赞普与突骑施苏禄围安西城,安西副大都护赵颐贞击破之。
  吐蕃攻陷瓜州后,又北上与苏禄合围安西,而且由赞普亲自率军,可见双方对此次联手入犯唐边的重视。不仅如此,吐蕃还邀东突厥毗伽可汗联手,但并未成功。此次吐蕃入侵西域的行军路线,据王小甫先生研究,走的是东道,即由图伦碛东南北上进入焉耆、龟兹境内。(26)
  开元十五年吐蕃与突骑施对唐西域边疆的联手入寇,显然引起了较大的震动,尽管传世文献对此没有太多的记载,但敦煌吐鲁番文书却提供了不少值得注意的信息。吐鲁番所出《唐开元间西州都督府诸曹符帖事目历》存28行,其中数行与军情有关,兹摘录如下:
  10……符为警固事
  13……兵曹符为警固事
  14……为已西烽火不绝警备事
  16……为警固事 一符为访廉苏苏事
  19……曹符为西夷僻被围警备事
  24……为警固排比队伍事
  25……警固收拾羊马事
  27……□□贼事(27)
  本件缺纪年,池田温先生订于开元十九年(731),(28)陈国灿先生据文书所记及开元十五年的西域形势,判断文书的年代在开元十六年。(29)我们注意到,在吐鲁番所出《唐开元十九年正月西州岸头府到来符帖目》(30)、《唐开元十九年正月至三月西州天山县到来符帖目》(31)中,并未有如上“警固”、“警备”及“贼”之类的记载,说明开元十八、九年时,西州情况还比较稳定。联系开元十五年吐蕃与突骑施联手对西域的入侵,我们基本同意陈先生对文书年代的判断。按文书“警固”、“警备”分用,二者似有不同含义,但与边情紧急需要严加防备有关,当无疑义。“贼”则多指入侵或骚扰唐边的少数民族,吐鲁番所出文书对此多有反映。(32)此处“贼”,是指吐蕃还是突骑施,并不十分清楚。陈国灿先生业已指出,文书中的“西夷僻”,乃安西都护府附近一军事守捉地名,西距安西府180里,据《新唐书》卷四三下《地理志七下》记载,由焉耆往西到安西府,须经铁门关、于术守捉、榆林守捉、龙泉守捉、东夷僻守捉、西夷僻守捉、赤岸守捉等重要关口。所谓“以西烽火不绝”,应是指像西夷僻这类守捉被围的军事警报的不断发生。(33)吐蕃从东线北上入侵安西都护府,势必先得攻占这些重要军事据点,而唐朝对此亦有清醒的认识,前揭张九龄《敕西州都督张待宾书》中所言“铁关、千(于)术,四镇咽喉,倘为贼所守,事乃交切”,可为明证。在西州通往安西的这一条交通要道上,沿途所设置的于术守捉、东夷僻守捉、西夷僻守捉等各种边防机构,是捍卫这条交通要道畅通和安全的重要军事保障,一旦被围或被攻占,必然会使东西交通阻绝,也会对东面的西州和西面的安西构成极大威胁。在上揭事目历中,有关“警固”事目有五条,有关“警备”事目有两条,有关“贼”事目有一条,可见事态之严重。这些情况的产生,显然与开元十五年闰九月吐蕃赞普亲自率军入侵安西有关。从这一意义上讲,该事目历的年代亦有可能在开元十五年末。
  敦煌所出的一组瀚海军事目文书,(34)可能也与开元十五年突骑施入寇有关。孙继民先生曾对这批文书有过详细透彻的研究。(35)文书有多件钤有“瀚海军之印”,其中S.11459G号明确记为“兵曹司开元十五年十二月印历”,(36)据此知该组文书的年代在开元十五年十二月前后。文书提及当时在北庭的军队有中军、前军、右军、右一军、右二军、左一军、左一等六军、左二军、南营、南营左军及诸守捉、行营等,孙继民先生认为北庭的这支军队由七军组成,其构成与唐代前期行军普遍实行的“七军”制密切相关。(37)S.11453L号中有一目:“董仵朗状为覆贼纵马付所由讫请公验事。”(38)此处“贼”是指谁呢?日本京都藤井有邻馆所藏第12号、第32号文书,有助于对这一问题的解答,第12号存5行,录如下:
  1敕瀚海军经略大使 牒石抱玉
  2 马军行客石抱玉年卅四宁州罗川县
  3 斩贼首二 获马一匹留敦五岁 鞍辔一具
  4 弓一张 枪一张 刀一口 箭十三支 排一面
  5 锁子甲一领已上物并检纳足
  (后缺)(39)
  又第32号文书存3行:
  (前缺)
  1斩贼首 一获马一匹瓜父七岁 鞍一具
  已上并
  2弓一张 排一面 枪一张 箭十支
  纳 足
  3右使注殊功第壹等赏绯鱼袋
  (后缺)(40)
  第12号文书背面还存有“牒检校北庭都护借紫金鱼袋阴。大使延王在内”2行文字。笔者曾据相关史料考证指出,大使延王是指开元十五年后任安西大都护、碛西节度大使、瀚海军经略大使的李洄,阴某则有可能是开元十五年至二十一年(727—733)担任北庭都护的阴嗣瓌,文书所反映的战争当是开元十五年末北庭唐军参与反击吐蕃与突骑施联手入侵之战。(41)上揭敦煌所出瀚海军事目文书年代在开元十五年十二月前后,其中所提及的“贼”,应当是指突骑施,毕竟北庭唐军位于天山以北,主要是为了对付突骑施。
  开元十五年闰九月吐蕃与突骑施联手入侵西域,遭到了西域唐军的有力反击,“安西副大都护赵颐贞击破之”,北庭唐军也取得了斩杀敌首、缴获各种战利品的胜利。次年正月,赵颐贞又大破吐蕃于曲子城。(42)尽管如此,吐蕃首次从东线入侵西域,毕竟给西域唐军造成了极大的震动,尤其是作为唐朝经营西域根据地的西州,虽然在西、北、东三面都有军事屏障,但南面却门户大开,吐蕃从东线攻入焉耆、龟兹境内,势必会对西州造成极大的威胁,前揭西州事目历中众多“警固”、“警备”之记载,一定程度透示了这方面的信息。因此,根据吐蕃对西域入侵路线的转移,唐王朝势必会考虑西州的军事安危,加强西州自身的军事防御力量,以对付吐蕃从东线由南而北的入侵。西州天山军的设置,或许就是这一背景下的产物。换言之,天山军很有可能就是在开元十五年之后不久就设置了。(43)这与《旧唐书·地理志》及《太平寰宇记》有关天山军置于“开元中”的记载是相吻合的。
  三、相关问题的辨析
  不过,李吉甫毕竟乃中唐时人,宪宗元和年间曾做过宰相,其《元和郡县图志》两次记载西州天山军设置于开元二年,而且,这一记载还为《新唐书·地理志》所承袭。据《旧唐书》卷一四八《李吉甫传》,他还曾“纂《六典》诸职为《百司举要》一卷”,说明他对《唐六典》有过研究,那么,《唐六典》中有关碛西节度使所统诸军并无天山军之记载,他应该是知晓的。因此,其书有关天山军设置于开元二年之记载,恐怕存在一定的缘由。这里不妨做点联系性的推测和判断,或有助于认识天山军的成立问题。
  开元二年,在西域发生的大事,当数阿史那献率军平都担、收碎叶最为有名。《资治通鉴》卷二一一开元二年三月条载:
  西突厥十姓酋长都担叛。三月,己亥,碛西节度使阿史那献克碎叶等镇,擒斩都担,降其部落二万余帐。
  据笔者初步考证,史籍中记载的“定远道行军”,其实就是阿史那献统率开赴碎叶平叛的一支唐军。此次行军,至迟开元二年初业已组建。(44)开元三年(715)五月,阿史那献由碎叶转赴北庭,与北庭唐军携手,共同对付东突厥。其所统之“定远道行军”也随之开赴北庭。黄文弼先生早年曾于吐鲁番哈拉和卓古城中获得一件有关唐代伊吾军屯田的文书,存8行,转录如下:
  (前缺)
  1………远 军 界
  2……五十亩种豆 一十二……检校健儿焦思顺
  3……三亩种豆 廿亩种麦 检校健儿成公洪福
  4………用 □水 浇 溉
  5…………军 界
  6……………亩 苜蓿烽地伍亩近屯
  7………………都罗两烽 共 伍 亩
  8…………………烽铺近屯即侵屯
  (后缺)(45)
  本件缺纪年,钤有“伊吾军之印”,池田温先生题为《唐开元年代(八世纪前期)伊州伊吾军屯田文书》。(46)文书记录了诸军界内烽铺屯种亩数及作物种类,还列有“检校健儿”之姓名。笔者曾考证指出,本件性质与前揭吐鲁番阿斯塔那226号墓所出伊吾军屯田文书极为相近,其年代当在开元十年左右。文书1行所记应为“定远军界”,焦思顺、成公洪福实乃定远军健儿。定远军与伊吾军邻近,同驻屯于甘露川即今哈密巴里坤草原之上,共同防御东突厥。(47)
  据《资治通鉴》卷二一二开元九年(721)七月条,阿史那献曾以讨击使之身份参与张说讨平六州胡与党项之叛乱,可知是时阿史那献已离开北庭。其所统之“定远军”后来情况如何,史籍没有任何反映。而在此之后,唐于西州设置天山军,那么,“定远军”与天山军之间是否存在联系呢?换言之,天山军的设置,有无可能是在“定远军”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呢?据吐鲁番鄯善县所出《唐开元五年后西州献之牒稿为被悬点入军事》,(48)开元五年十一月,阿史那献以定远道行军大总管的身份向西州下牒,要西州派“献之”其人前往盐泊都督府担任表疏参军一职。说明阿史那献与西州人士较熟,对西州的情况也比较了解,他所统率的“定远军”可能亦有不少西州人士参与。因此,不排除天山军是在“定远军”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可能。如果这一联系性的推测还不致大误,则《元和郡县图志》有关西州天山军设置于开元二年的记载,就容易理解了。也就是说,该书其实是把“定远军”的设置时间,视为天山军的始置时间了。而“定远军”的组建,主要是为了平定碎叶都担的叛乱。故前揭《唐会要》卷七八《节度使》所记“天山军,并在碎叶城”一语,也是一条有所依据的记载,不能随便就加以否定。其至少说明天山军的前身“定远军”曾驻守过碎叶。当然,这些联系性的推测和判断都缺乏直接或间接的证据,仍有待进一步的证实。
  四、结语
  以上就唐代西州天山军的成立问题进行了若干粗浅的探讨。我们初步认为,天山军的正式设置时间是在“开元中”,即开元十五年后不久。开元十五年,吐蕃首次由东道北上入寇西域,并进围西夷僻守捉,给西州造成了很大的震动和不安,吐鲁番所出《唐开元间西州都督府诸曹符帖事目历》中,有关“警备”、“警固”之记载,即深刻反映了此点。因此,加强西州自身的军事防御力量,以防备吐蕃从东线由南而北的入侵,是唐王朝不得不考虑的一个重要问题。西州天山军的设置,应该就是这一背景下的产物。可以这样说,天山军的设置,其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对付吐蕃,是唐王朝根据西域形势的新变化而作出的军事部署,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唐王朝灵活多变的西域边防策略。
  天山军有可能是在开元二年设置的“定远军”基础上发展而来,故《元和郡县图志》中有关天山军始置于开元二年的记载,其实是“定远军”的始置时间。“定远军”在开元二年到开元十年左右的这一段时间里,曾驻防于碎叶、伊州甘露川等地,并不在西州。设置于西州的天山军,应该是在开元十五年以后不久才出现的。二者虽可能存在一定的关联,但在正式设置时间上是有所区别的。
  (本文原载《西域文史》2007年第二辑,收入本书时,略有修改)
  ①《资治通鉴》卷一九五唐太宗贞观十四年九月乙卯,第6156页。
  ②参见张广达:《唐灭高昌国后的西州形势》,载氏著:《西域史地丛稿初编》,第113—173页。
  ③参见[日]菊池英夫:《节度使制确立以前における“军”制度の的展开》,《东洋学报》第44卷2号,1961年,第54—88页。
  ④《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龟兹传》,第5304页。
  ⑤《资治通鉴》卷二一五玄宗天宝元年(742)春正月,第6847页。
  ⑥《元和郡县图志》卷四〇陇右道下庭州条载:“长安二年初置烛龙军,三年,郭元振改为瀚海军。”(第1033页)
  ⑦《元和郡县图志》卷四〇陇右道下伊州条、庭州条,第1030、1033页。
  ⑧唐长孺:《唐书兵志笺正》卷二,科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57页。
  ⑨[日]菊池英夫:《节度使制确立以前における“军”制度の展开》,《东洋学报》第44卷第2号,1961年,第54—88页。
  ⑩菊池英夫先生认为,唐碛西节度使乃是针对突骑施的侵袭而设,甚是。参见[日]菊池英夫:《隋、唐王朝支配期の河西と敦煌》,《讲座敦煌2·敦煌の历史》,东京:大东出版社1980年版,第144页。
  (11)《大唐新语》卷九《著述第十九》,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36页。书中“令”作“今”,当是误刻,参见(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六《职官类》“唐六典三十卷”条,中华书局丛书集成初编本1983年版。
  (12)《新唐书》卷二二一上《西域·焉耆传》载:“开元七年,龙嬾突死,焉吐拂延立。于是十姓可汗请居碎叶,安西节度使汤嘉惠表以焉耆备四镇。”(第6230页)
  (13)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第四册,第101页。
  (14)同上,第90页。
  (15)同上,第91页。
  (16)同上,第92页。
  (17)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第四册,第94—95页。
  (18)唐长孺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图文本)第四册,第103页。
  (19)同上,第98页。
  (20)《唐大诏令集》卷一三〇,第705页。
  (21)《册府元龟》卷一二八,第1533页。
  (22)《全唐文》卷二八七,第2909页。
  (23)《全唐文》卷二八七,第2908—2909页。
  (24)郭平梁:《突骑施苏禄传补阙》,《新疆社会科学》1988年第4期。
  (25)李方:《唐西州长官编年考证——西州官吏考证(一)》,《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86页。
  (26)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第166—168页。
  (27)[日]池田温:《中国古代籍帐研究》,第362页。陈国灿:《斯坦因所获吐鲁番文书研究》,第168—171页。
  (28)[日]池田温:《中国古代籍帐研究》,第362页。
  (29)陈国灿:《斯坦因所获吐鲁番文书研究》,第80—86页。
  (30)[日]池田温:《中国古代籍帐研究》,第357—358页。
  (31)同上,第359—361页。
  (32)陈国灿:《辽宁省档案馆藏吐鲁番文书考释》,《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十八辑,第88—92页。
  (33)陈国灿:《斯坦因所获吐鲁番文书研究》,第84页。
  (34)《英藏敦煌文献》第十三册,第278—281、292—295页。
  (35)孙继民:《敦煌吐鲁番所出唐代军事文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4—264页。
  (36)《英藏敦煌文献》第十三册,第295页。
  (37)孙继民:《敦煌吐鲁番所出唐代军事文书研究》,第254—256页。
  (38)《英藏敦煌文献》第十三册,第281页。
  (39)[日]藤枝晃:《藤井有邻馆所藏之北庭文书》,《书道月报》十三号,1957年,第1页,图第12页。
  (40)同上,图第22页。
  (41)拙文:《唐代安西、北庭两任都护考补——以出土文书为中心》,《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1年第1期。修订稿已收入本书。
  (42)《资治通鉴》卷二一三开元十六年(728)春正月,第6781页。
  (43)虽然吐蕃此后也曾在开元二十二年到二十四年(734—736)联合突骑施从东线入侵西域(参见前揭郭平梁:《突骑施苏禄传补阙》,但此时的西州都督张待宾,已拥有“天山军使”之衔,说明天山军此前已有设置。
  (44)参见拙文:《跋吐鲁番鄯善县所出<唐开元五年(717)后西州献之牒稿为被悬点入军事>》,《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十九辑,第214—221页。修订稿已收入本书。
  (45)黄文弼:《吐鲁番考古记》,第41页,图版三四;[日]池田温:《中国古代籍帐研究》,第351页。
  (46)[日]池田温:《中国古代籍帐研究》,第351页。
  (47)参见拙文:《跋吐鲁番鄯善县所出<唐开元五年后西州献之牒稿为被悬点入军事>》,第219页。
  (48)史树青主编:《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法书大观》第十一卷《晋唐写经·晋唐文书》,图版第176—177页,录文第235页。对本件文书的考释和分析,请参见拙文:《跋吐鲁番鄯善县所出<唐开元五年后西州献之牒稿为被悬点入军事>》,第210—225页。

敦煌吐鲁番文书与唐代西域史研究/刘安志著.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