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舞蹈

唐梨园新考

作者: 周伟洲




  一
  唐代梨园在中国音乐史上占有重要的一页,对后世影响甚巨。在唐代史籍、诗歌、笔记小说,乃至唐以后的文献中,也多提到梨园和梨园弟子。大约自明代以后,梨园由乐工之总称,逐渐演化为戏曲之代名;传至今日,梨园和梨园弟子已成为中国戏曲及优伶之总称,而且其渊源一般都追溯到唐之梨园。可以看出,唐代梨园对中国音乐、戏曲的发展所起到的推动作用,因而有必要对其进行认真、深入的研究。
  然而,自唐以后的历代文献对梨园的记述不详,且相互抵牾,使人不得要领。近代以来,关于梨园的论著也不很多,其中影响较大者,如陈寅恪《元白诗笺论稿》。陈氏说:“唐长安有二梨园,一在光化门北,一在蓬莱宫侧。其光化门北者,远在宫城以外。其蓬莱宫侧者,乃教坊之所在(详徐松两京城坊考)。”①后大型辞书《辞海》“梨园”条似采此说,仅改蓬莱宫侧教坊之所在为“宜春院”地。又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李尤白撰《梨园考论》一文,影响颇大,先后为国内许多杂志、报刊刊载和报道。陕西人民出版社于一九九五年正式出版了李尤白的《梨园考论》一书。该书收录了李尤白原已发表的论文,其主要观点是:唐梨园“不妨被目为我国历史上第一所规模完备既培训演员(弟子),又肩负演出任务的综合性的‘皇家音乐、舞蹈、戏剧学院’”②。其地在唐长安光化门北,即今西安市未央区未央宫乡大白杨村村西,而不在此外任何别的地方。③
  国内学界也有不同意李尤白观点者,如音乐史家任半塘。任氏在一九八四年出版的《唐戏弄·杂考》中,收有《梨园考》一文。该文主要有以下三个内容:第一,利用大量文献资料,辨明唐代梨园的主业是音乐,兼及歌舞,与戏曲无涉。自宋以后,对此分辨不清,以至今日仍有误解。第二,详细考证了唐梨园机构及分布,认为按其所属及地点可分为:禁苑梨园(唐长安光化门北)、宫内梨园(男部梨园子弟,即梨园法部在蓬莱宫侧,女部梨园弟子在东宫宜春北苑,又名梨花园)和太常梨园(太常梨园别教院和洛阳梨园新院,均在各自太常寺之西北)。第三,叙述了梨园形成发展情况及与太常寺、教坊(包括宜春院)的关系等。
  仔细研读李、任两位前辈的论述,从学术角度讲,笔者以为任氏所论较为严谨和允当,而李氏之考论,将唐代的乐舞、散乐百戏及萌芽的戏剧等统归入“梨园”之中,把教坊、宜春院等组织也混同于梨园;仅认为长安光化门北之禁苑梨园,而否定唐代文献明确记载之其他梨园。因此,李氏所论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不过,李氏在发掘、研究和宣传梨园方面所引起的巨大反响,功不可没。
  以上两种关于唐代梨园的研究成果代表了中国学界主要的观点,但是时至当今,关于唐代梨园的论著、辞典等,仍有争议,且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如《辞海》、张永禄主编之《唐代长安辞典》、《中国历史大辞典·隋唐卷》、袁明仁等主编的《三秦历史文化辞典》,以及叶栋《唐代音乐与古谱译读》、赵文润主编之《隋唐文化史》、王永平《唐代游艺》等对于唐代梨园各执一辞。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降,在陕西又有唐代新的遗址发现,于唐梨园研究增加了一些珍贵的新资料。因此之故,笔者撰此《梨园新考》一文,以求正于方家。
  二
  关于唐梨园的来源、机构等问题,任半塘《梨园考》一文已有详细论述,其论点笔者基本赞同,故下面仅作简约的叙述。
  考唐代梨园之名,至少在七世纪与八世纪之交的唐中宗时,甚至以前就已存在,原在禁苑(即长安光化门北)内,是当时宫廷合乐、按乐和游乐的场所。④内有梨园亭、毬场和景色宜人之园林,也是唐代帝王游赏风景和举行拔河、击毬、狩猎的娱乐之地。⑤安史之乱后,多数梨园废,仅禁苑梨园尤存。据《唐会要》卷三四记:大历十四年(779年)“五月,诏罢梨园伶使及官冗食三百余人,留者隶太常”。任氏《梨园考》据此,认为禁苑梨园废于此时。至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年),又有所谓“宣徽院”,出入供奉。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年)四月,“改法曲名仙韶曲,仍以伶官所处为仙韶院”⑥。“此即变相之梨园,如宣徽、仙韶院等乃复产生。”⑦而所谓唐代梨园,名实相符,历时最长,自当以此禁苑梨园为是。其地在唐长安城光化门北,李尤白考证在今西安未央宫乡大白杨村西,离光化门稍远偏东。因此梨园遗迹目前并未曾发现,故其确址还难以最后定断。
  到盛唐时,情况又发生了变化。据《唐会要》卷三四记:开元二年(714年),玄宗“以天下无事,听政之暇,于梨园自教法曲,必尽其妙,谓之‘皇帝梨园弟子’”。《新唐书》卷二二《礼乐志》亦记:“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梨园法部,更置小部音声三十余人。”《旧唐书》卷二八《音乐志》所记与《新唐书》同,仅最后记:“以置院近于禁苑之梨园。”《梨园考》引上述资料后,认为《唐会要》所记玄宗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习于梨园,始于开元二年有误,当为天宝四载(745年)左右。理由是文献所记沉香亭、长生殿梨园弟子奏乐事,是以杨贵妃为中心人物,故梨园弟子之出现应在杨贵妃入宫之后。此说难以成立,不能因文献记杨贵妃与玄宗在沉香亭、长生殿有梨园弟子奏乐,而否定在此之前有梨园弟子,从而怀疑《唐会要》的明确记载。又《雍录》卷九“梨园”条也明记:“开元二年,置教坊于蓬莱宫,上自教法曲,谓之梨园弟子。”
  玄宗所选的三百梨园弟子(任氏《梨园考》谓之“男部”)所在的梨园,依上引文献,有谓在“近于禁苑”(即非在禁苑之内),有记为蓬莱宫侧之教坊(内教坊)。《梨园考》谓,均属可疑,确址不详,但又绝非远离宫廷之禁苑梨园,故只记为在“蓬莱宫(即大明宫)侧”。按《新唐书》卷四八《百官志》记:“武德后,置内教坊于禁中。武后如意元年(692年),改曰云韶府,以中官为使。开元二年又置内教坊于蓬莱宫侧……京都置左右教坊,掌俳优杂技。自是不隶太常,以中官为教坊使。”开元二年所置内教坊,在蓬莱宫侧,即在东内苑里,⑧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后改为长乐坊),⑨均可谓在蓬莱宫侧。如果上述开元二年玄宗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习,时间无误,那么当时的三百梨园子弟就很可能居于内教坊之内,《雍录》及陈寅恪所论为是。
  前引《新唐书·礼乐志》还记:“宫女数百,亦为梨园弟子,居宜春北院。”《太平御览》卷五八三引《明皇杂录》亦记:“天宝中,上命宫女子数百人为梨园弟子,皆居宜春北院”。唐诗又称宜春北院为“梨花园”⑩。
  以上置于宫廷的男女梨园弟子,虽未见文献直接记有“梨园”具体之名,但因均称之为“梨园弟子”,且后世所谓之梨园弟子主要指此。又宜春北院(在东宫宜春院北)又名梨花园,名实相符。故《梨园考》谓以上男女二部之梨园弟子所居处,皆可名之为“宫内梨园”,是十分精当的。
  此外,天宝时,宫廷的太常寺(掌礼乐、郊庙、社稷之事)还设置有梨园。《册府元龟》卷五六九记:“又有别教院,教供奉新曲。太常每凌晨,鼓笛乱发于大乐署。别教院廪食常千人。”《唐会要》卷三三亦云:“太常梨园别教院,教法曲乐章等。”其地应在西京太常寺西北。东都洛阳太常也有名为“梨园新院”的机构。据段安节《乐府杂录》后附文记:“乐具库在望仙门内之东壁。俗乐,古都属乐(梨)园新院。院在太常寺内之西北也……古乐工都计五千余人,内一千五百人俗乐,系梨园新院,于此旋抽入教坊。计司每月请料,于乐寺给散。”(11)以上太常寺所属之梨园,任氏《梨园考》谓之“太常梨园”,也甚妥当。
  不仅如此,一九九五年五月,陕西考古工作者在今临潼华清池,即唐华清宫内,发掘一遗址,名之为唐梨园遗址。即是说,除上述禁苑、宫内、太常梨园外,在华清宫内还有一梨园。此说是否有据?初审之,确令人生疑。任氏《梨园考》引清汪汲《事物原会》三七“教坊梨园”条:“今西安府临潼县骊山绣岭下,即梨园地也”;而后说:“未知何据,殊不可解”。其实,如果仔细研究,在唐华清宫内确有一梨园。
  按清毕沅新校正之《长安志图》卷上有一幅“唐骊山宫图(中)”,在图里华清宫津阳门(北门)东侧瑶光楼南,标画出“小汤”和“梨园”(见下页图一)。此图后注:“元祐三年中秋日,武功游师雄景叔题石刻,在临潼。”可知此图原系宋代游师雄在元祐三年(1088年)所题石刻,而一九九五年在唐华清宫遗址上发掘之小汤和房舍遗址之位置,与石刻上的完全一致。即是说,考古工作者是以此石刻图定遗址为梨园的。
  又清毕沅撰《关中胜迹图志》卷五华清宫条内云:“瑶光楼:《长安志》:津阳门之东曰瑶光楼。楼南有小汤。《临潼县志》:小汤之西有梨园。”此乃《临潼县志》所记,可能也是依据上述游师雄所题之石刻。
  或云上述资料,仅清人引宋游师雄石刻,时代晚,且不可靠。其实,唐人也早已提到华清宫之梨园。如唐郑嵎《津阳门诗》并序云:“津阳门者,华清宫之外阙,南局禁闱,北走京道。开成中(836~840年——引者),嵎常得群书,下帷于石瓮僧院,而甚闻宫中陈迹焉。今年冬,自虢而来,暮其山下,因解鞍谋餐,求客旅邸。而主翁年且艾,自言世事明皇,夜阑酒余,复为嵎道承平故实。翼日,于马上辄裁刻俚叟之话,为长句七言诗,凡一千四百字,成一百韵,止以门题为之目云耳。”其诗有云:“瑶光楼南皆紫禁,梨园仙宴临花枝。迎娘歌喉玉窈窕,蛮儿舞带金葳蕤。”下有本注:“瑶光楼即飞霜殿之北门。迎娘、蛮儿(即谢阿蛮)乃梨园弟子名闻者。”(12)此明言华清宫内有“梨园”,且在瑶光楼附近,与前述文献所记相合。
  为什么唐华清宫内会设置梨园?《雍录》卷四记:唐贞观十八年(644年),“诏阎立德营建宫殿,御汤各(名)汤泉宫。太宗临幸,制碑。咸亨三年(672年)名温泉宫。天宝六载(747年)改为华清宫,于骊山上益治汤井为池,台殿环列山谷”。在盛唐时,唐玄宗“每岁十月幸,岁尽乃归”,频繁地临幸华清宫。每至此,王公大臣、百官翊卫随从,更有号为“皇帝梨园弟子”的歌舞伎人伴随,表演歌舞。其中最重要一次是在天宝十四载(755年),据《明皇杂录》等书载:此年“六月一日,上幸华清宫,乃贵妃生日。上命小部音声。小部者,梨园法部所置,凡三十人,皆十五已下,于长生殿奏新曲”。宋乐史撰《杨太真外传》卷下亦记:“上每年冬十月,幸华清宫,常经冬还宫阙,去即与贵妃同辇。”唐白居易有《江南遇天宝乐叟》诗,内云:“白头病叟泣且言,禄山未乱入梨园;能弹琵琶和法曲,多在华清随至尊。”另一首《梨园弟子》诗云:“白头垂泪话梨园,五十年前雨露恩;莫问华清今日事,满山红叶锁宫门。”(13)由此可见,凡是讲盛唐梨园弟子事,均多与华清宫有关。
  梨园弟子既然常随驾至华清宫,其在宫内之居处,自然也可称之为梨园。其傍之小汤,当为弟子沐浴之所;东缭墙之“按歌台”(见《雍录》卷四),则当为梨园弟子按歌合乐之处。因此,称此梨园为“华清宫梨园”,以别于上述梨园。
  自华清宫梨园(包括小汤)遗址发掘之后,临潼县华清池管理处在各界人士的大力支持下,于小汤及梨园遗址上增建了“唐梨园文化艺术陈列馆”。该馆总面积两千多平方米,施工历时十六个月,于一九九六年八月十八日竣工。该馆由一位建筑大师设计,三层仿唐楼阁,古朴典雅。楼下遗址用沙填塞,以兹保护,沙土层上架起厚厚一层水泥,其上建筑拔地而起。楼底层为小汤遗址(见下页图)和梨园艺术展,中层为唐乐舞表演大厅,上层为唐茶道;融唐梨园文物展与唐乐舞、茶道于一体,寓教于娱乐之中。
  综上所述,可将唐代梨园机构列表如下:
  三
  唐梨园虽极盛于唐开元、天宝年间,其时机构有四,居处有六,分处东西两京,梨园弟子达数千人之多;然而,仅过了三十余年“安史之乱”爆发,梨园荡然,弟子流落各地,命运悲惨。据《明皇杂录》记,安禄山攻陷两京后,“尤致意乐工,求访颇切,于旬日获梨园弟子数百人。群贼因相与大会于凝碧池(在东京洛阳神都苑内——引者),宴伪官数十人,大陈御库珍宝,罗列于前后。乐既作,梨园旧人不觉歔欷,相对泣下,群逆皆露刃持满以胁之,而悲不能已。有乐工雷海清者,投乐器于地,西向恸哭。逆党乃缚海清于戏马殿,支解以示众,闻知者莫不伤痛”(14)。玄宗返长安后,思念旧人,高力士潜求于里中,“因召与同去,果梨园弟子也”(15)。《唐诗纪事》也记,梨园弟子李龟年于安史乱后流落江南,曾唱王维“红豆生南国”诗。白居易《江南遇天宝乐叟》、《梨园弟子》诗,也是当时沦落各地梨园弟子之写照。如段安节《乐府杂录》中所说:“洎从离乱,礼寺堕颓,簨簴既移,警鼓莫辨。梨园弟子半已奔亡,乐府乐章咸皆丧坠。”
  尽管如此,梨园及梨园弟子在唐后期,乃至宋以后,影响颇大,凡提及唐代乐舞者,皆多涉及梨园。这在唐后期诗歌中反映最多。《全唐诗》收录此类诗不少,兹举几例。卷四七三.孟简《酬施先辈》:“襄阳才子得声多,四海皆传古镜歌。乐府正声三百首,梨园新人教青娥。”卷四九四,施肩吾《赠郑伦吹风管》:“喃喃解语凤皇儿,曾听梨园竹里吹。谁谓五陵,年少子,还将此曲暗相随。”卷七三五,和凝《宫词百首》之一:“白玉阶前菊蕊香,金杯仙醖赏重阳。层台云集梨园乐,献寿声声祝万康。”卷四一九,元稹《华原磬》:“玄宗爱乐爱新乐,梨园弟子承恩横。”卷四二一,元稹《何满子歌》:“梨园弟子奏玄宗,一唱承恩羁网缓。”卷四二六,白居易《华原磬》:“梨园弟子调律吕,知有新声不知古。”卷四二六,白居易《胡旋女》:“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
  唐梨园及梨园弟子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影响和魅力,除梨园系由皇帝亲任教习、乐舞新颖、人才辈出而外,还与当时盛行之诗歌有密切的关系。开元、天宝时的许多诗人为梨园作词,或其诗被梨园弟子所传唱。如李白就曾被召进宫内,当牡丹盛开之时,玄宗命其作新乐词。李白“进《清平调词三章》……上命梨园弟子约略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16)。刘禹锡《酬杨司业巨源见寄》诗云:“渤海旧人将集去,梨园弟子请词来。”上引《唐诗纪事》记李龟年曾唱诗人王维“红豆生南国”诗,又说“春风明月苦相思”等篇,“皆(王)维所制,而梨园唱焉”。最有意思的是,唐代传奇有薛用弱撰写的有关王之焕的一篇传奇,内记:“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焕齐名。”一日三人至旗亭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燕”。后又有“妙妓”寻徐而至。三人因私相约:“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人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王之焕初听歌伎唱高适、王昌龄诗,遂指一伎音容最佳者,说其一定唱自己的诗。果然,此伎高歌王之焕《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甚是高兴。此传奇中记开元时有“梨园伶官”,亦可证梨园(宫内梨园)开元二年已设置。总之,在唐代诗与乐曲在梨园得以相得益彰,互为激扬,影响深远是自不待言的。
  梨园主要是教习、演奏法曲,特别是供奉新曲,那么梨园有哪些曲目呢?据《唐会要》卷三三记:“太常梨园别教院,教法曲乐章等:王昭君乐一章,思归乐一章,倾杯乐一章,破阵乐一章,圣明乐一章,五更转乐一章,玉树后庭花乐一章,泛龙舟乐一章,万岁长生乐一章,饮酒乐一章,斗百草乐一章,云韶乐一章,十二章。”(17)
  除上述十二曲目外,属梨园教习或演奏之法曲还有:霓裳羽衣曲、大定乐、(18)赤白桃李花、(19)堂堂、望瀛、献仙音、火凤、春莺啭、荔枝香、(20)雨淋铃、(21)听龙吟、献天花、碧天雁。(22)
  另据宋乐史《杨太真外传》记:“上尝梦十仙子,乃制紫云回。”下注云:“玄宗尝梦仙子十余辈,御卿云而下,各执乐器,悬奏之。曲度清越,有仙府之音。有一仙人曰:此神仙紫云回,今传授陛下,为正始之音。上喜而传受。寝后,余响犹在。旦,命玉笛习之,尽得其节奏也。”又记:“并梦龙女,又制凌波曲”(原注略)。“二曲既成,遂赐宜春院及梨园弟子并诸王。”又《乐府杂录》“得宝子”条云:“得宝歌,一日得宝子,又曰得鞛子。明皇初纳太真妃,喜谓后宫曰:‘朕得杨氏,如得至宝也’,遂制曲名‘得宝子’。”同书还记有“还京乐”,云明皇自西蜀返,乐人张野狐所制。
  此外,《杨太真外传》还记:玄宗自蜀返长安后,“复与妃侍者红桃在焉。歌《凉州》之词,贵妃所制也。上亲御玉笛,为之倚曲。曲罢相视,无不掩泣”。另元稹《何满子歌》诗记:“何满能歌能宛转,天宝年中世称罕。婴刑系在囹圄间,水调哀音歌愤懑。梨园弟子奏玄宗,一唱承恩羁网缓。便将何满为曲名,御谱亲题乐府纂。”则“何满子”也当为梨园弟子所歌。
  以上可考的共有三十一曲目,应皆为梨园曲目,仅为所有梨园曲目中一部分而已。
  开元、天宝年间(713~756年),对梨园建设与发展最有功绩者,也即是创始人,自然就是唐玄宗李隆基本人。史称其“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梨园弟子“声有误者”,“必觉而正之”。他擅长诸种乐器,尤精羯鼓、玉笛,且自度曲。唐南卓《羯鼓录》云:“上(指玄宗——引者)洞晓音律,由之天纵,凡是丝管,必造其妙。若制作诸曲,随意而成,不立章度,取适短长,应指散声,皆中点拍。至于清浊变转,律吕呼召,君臣事物,迭相制使,虽古之夔旷不过也。”上述梨园曲目中的霓裳羽衣、赤白桃李花、得宝子、紫云回、凌波曲等,皆为玄宗所作或改作。
  另一个对梨园有重大贡献的重要人物是杨玉环(贵妃)。自开元末,玄宗纳其入宫后,她即与梨园结下不解之缘。她与玄宗一样是音乐天才,“善击磬,拊搏之音泠泠然,多新声,虽太常、梨园之妓,莫能及之”。其余如琵琶、横笛皆精,“诸王、主、妃之姊妹,皆师妃,为琵琶弟子”。著名梨园弟子谢阿蛮即师于贵妃,并深得其宠爱。贵妃还善舞,最精霓裳羽衣、胡旋舞等。(23)
  著名梨园弟子,可考的有:
  马仙期 《太平御览》卷五八三引《明皇杂录》云:“上素晓音律,时有马仙期、贺怀智洞知音律。”其最善方响。(24)
  李龟年 关于其事绩,前多有提及。其人最擅长筚篥、羯鼓、玉笛等,并“以歌擅一时之名”,制“荔枝香”曲。《明皇杂录》卷下记:“其后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赏,为人歌数阙,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则杜甫尝赠诗所谓: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值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李彭年 李鹤年 《明皇杂录》卷下记:“唐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学盛名。彭年善舞,鹤年、龟年能歌,尤妙制‘渭州’,特承顾遇。”按龟年为梨园弟子,其弟彭年、鹤年自然亦曾为梨园弟子。
  张野狐 《明皇杂录》卷下云:“时梨园弟子善吹筚篥者,张野狐第一。”此人曾作“雨淋铃”、“还京乐”等曲,又善箜篌。《杨太真外传》卷上,云其在清元小殿即弹箜篌。
  贺怀智 《乐府杂录》琵琶条云:“开元中有贺怀智,其乐器以石为槽,鹍鸡筋作弦,用铁拨弹之。”玄宗自蜀返京后,命进名“玉环”之琵琶,“俾乐工贺怀智取调之,又命禅定寺僧段师取弹之”(25)。元祯《建昌宫词》也有“贺老琵琶定场屋”之句,足见其琵琶之妙。
  雷海清 其为梨园弟子中著名者,善琵琶;《明皇杂录》云其被安禄山残酷支解。故多为后世所钦仰,有称其为“田相公”,为梨园所供奉(26)。
  谢阿蛮 《明皇杂录补遗》记:“新丰(今陕西临潼新丰)市有女伶曰谢阿蛮,善舞‘凌波曲’,常入宫中,杨贵妃遇之甚厚,亦游于国忠及诸姨宅。上至华清宫,复令召焉。舞罢,阿蛮因出金粟装臂环,云:‘此贵妃所与’。上持之出涕,左右莫不呜咽。”前引郑嵎《津阳门诗》中也提到“蛮儿舞带金葳蕤。”下原注:“迎娘、蛮儿乃梨园弟子之名闻者”。
  迎娘 《津阳门诗》有“迎娘歌喉玉窕窈”句,其为梨园弟子名闻者。
  胡雏 《新唐书》卷一三〇《崔隐甫传》记:“梨园弟子胡雏善笛,有宠”。
  潘大同 陈鸿祖《东城老父传》记:贾昌曾娶梨园弟子潘大同女。大同善歌,其女也擅歌舞。
  念奴 元稹《建昌宫词》云:“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然烛。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鬓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下注云:“念奴,天宝中名倡,善歌……然而明皇不欲夺侠游之盛,未尝置在宫禁。或岁幸汤泉,时巡东洛,有司潜遣从行而已。”则念奴可以说是不在籍之梨园弟子。又王仁裕撰《开元天宝遗事》卷上亦说:“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常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席顾眄,帝谓妃子曰:‘此女妖丽,眼色媚人’。每啭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笙竽嘈杂而莫能遏。”
  其实,与念奴齐名的盛唐时的歌者,还有一位名许和子者。其选入宫后,“以永新名之籍于宜春院”(27),属教坊系统,故不将其列入梨园弟子之内。其余如盛唐著名剑器舞蹈家公孙大娘,不离玄宗左右的滑稽艺人(弄臣)黄幡绰等,不见史籍名言其为梨园弟子,故暂不将他们列入梨园弟子之中。
  (原载《西北大学史学丛刊》第1集,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
  ① 陈寅恪:《元白诗笺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70页。
  ② 李尤白:《梨园考论》,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页。
  ③ 同上书,第21页。
  ④ 见宋程大昌《雍录》卷九梨园条;清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一。《旧唐书》卷一七《文宗纪下》记:“太(大)和九年八月丁丑”,“上幸左军龙首殿,因幸梨园,含元殿大合乐。”太和九年为835年。
  ⑤ 《旧唐书》卷七《中宗纪》景龙四年(七一〇年)条;《封氏闻见记》卷六;武平一《幸梨园观打球应制》(《全唐诗》卷一〇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83页,下引同)、乔知之《梨园亭子侍宴》(《全唐诗》卷八一,第877页),沈佺期《三日梨园侍宴》,《幸梨园亭观打毬应制》(《全唐诗》卷九六,第1029~1030页)、李德裕《述梦诗四十》有“夕阅梨园骑,宵闻禁仗獒”句(《全唐诗》卷四七五,第5390页)。
  ⑥ 据《新唐书》卷二〇八《李辅国传》:“时太上皇(玄宗——引者)居兴庆宫……梨园弟子日奏声伎为娱乐”。可见,安史乱后,梨园弟子稍集于太上皇处,但除禁苑梨园外.其余梨园已不存。
  ⑦ 见任半塘《梨园考》。
  ⑧ 见宋敏求《长安志》卷六东内苑条。
  ⑨ 崔令钦:《教坊记》,《说郛》本。
  ⑩ 如王建《宫词》云:“明日梨花园里见,先须逐得内家歌”(《全唐诗》卷三〇二,第3442页)等。
  (11) 文引自丛书集成初编本《乐府杂录》。
  (12) 《全唐诗》卷五六七,第6561~6562页。
  (13) 《全唐诗》卷四三五,第4811页;卷四四二,第4946页。
  (14) 《明皇杂录补遗》,载《开元天宝遗事十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1页。
  (15) 《杨太真外传》卷下。
  (16) 唐李濬《松窗杂录》;又见《杨太真外传》。
  (17) 又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九近代曲辞序云:“凡燕乐诸曲,始于武德、贞观,盛于开元、天宝。其著者十四调二百二十二曲。又有梨园别教院法歌乐十一曲,云韶乐二十曲。”任半塘《梨园考》认为,“《乐府诗集》将云韶乐升为乐之类名,扩为二十曲,应为文宗太和间所有”。
  (18) 按此乐应属教坊杂曲,《旧唐书》卷二九《音乐志》说,此乐“出自‘破阵乐’”。故此法曲,梨园当亦演奏。
  (19) 元稹《法曲》诗云:“明皇度曲多新态,宛转侵淫易沉著。赤白桃李取花名,霓裳羽衣号天落。”赤白桃李花、霓裳羽衣等曲,为玄宗所制(或改制)法曲,自然为梨园弟子所传唱。
  (20) 《新唐书》卷二二《礼乐志》记:“帝幸骊山,杨贵妃生日,命小部(小部音声)张乐长生殿,因奏新曲,未有名,会南方进荔枝,因名荔枝香。”
  (21) 《乐府杂录》记:“雨淋铃者,唐明皇驾回至骆谷,闻雨淋銮铃,因令张野狐撰为曲名。”
  (22) 按以上共二十五首法曲,大多可直接考出为梨园法曲,其余因均为法曲,自然也为专习法曲之梨园弟子所习或传唱。此二十五首法曲之渊源及考证,可参阅丘琼荪《法曲》一文,载《中华文史论丛》第五辑。
  (23) 见《杨太真外传》卷上,《明皇杂录》等。
  (24) 《杨太真外传》卷上记:上与贵妃在清元小殿奏乐,“马仙期方响”。
  (25) 《次柳氏旧闻》,见《开元天宝遗事十种》,第7页。
  (26) 任半塘:《唐戏弄》,第1150~1151页。
  (27) 《乐府杂录》歌条。

汉唐气象:长安遗珍与汉唐文明/周伟洲著.-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