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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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玄奘2第05章 戈壁上的荒岛

作者:姜正成

    第05章 戈壁上的荒岛
   玄奘一路默念着观音名号和《般若心经》,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再回到原地了。
   不过他也没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观音菩萨身上,而是想出了一个很聪明的方法——
   走了一段路之后,他下马用石块堆成了一座小石堆,反正这戈壁滩上别的没有,就石头多。
   堆完之后,牵马向西走出一百步左右再堆一个,然后再往西走。
   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看看那两个石堆是否在一条直线上,如果是,就说明道路没有歪斜,于是再堆一个,继续向前走……
   这种方法看似很笨,且费时费力,但的确非常管用,是一个最实用的让人走直线的方法,直到今天仍有人使用。
   对玄奘来说,这条路出奇漫长和艰苦,一路上除了零星散落的白骨、马粪和远处时隐时现的海市蜃楼外,再也看不到任何活物。
   他口干舌燥,身上的僧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只留下一层白色的盐粒。
   路上偶尔可以看到旧河床的痕迹,曾流淌了上亿年,现在却一滴水都没有了。
   玄奘的心中有些慌乱,但还是咬紧牙关继续前行。他现在什么都不去想,只能寄希望于尽快到达第一烽。
   突然,赤离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嘶!身体猛地蹿了起来,差一点将已经精疲力竭的玄奘掀下马去!
   幸好玄奘反应快,迅速抓住马鬃,还未来得及细想,赤离已经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玄奘只得紧紧抱住马颈,将身体低伏在马背上,任其狂奔跳跃。
   不知跑了多远,老马的速度才终于降了下来,玄奘竭力勒紧缰绳,总算将马匹停住了。
   “你这老马!”玄奘惊魂未定,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这才发觉,两只手都麻木了,忍不住低声骂道,“亏你常年从这里走过,怎么胆子这么小,你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前方荒野中出现了一座土黄色的高大楼台,楼台附近还有几棵粗壮虬曲、样貌奇特的胡杨树!
   “我们到第一烽了!”玄奘低呼一声,跳下马,轻轻地拍了拍老马的头,微笑道,“好赤离,是我错怪你了!”
   赤离摇晃着大脑袋,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
   前方的烽火台下生长着茂盛的芦苇,那些在风中摇曳的芦苇丛,给这个灰黄死寂的世界带来了一道难得的生命气息。
   芦苇丛中时时闪出一点点诱人的清光,那便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泉水了。
   看到水,赤离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它烦躁地跺着脚,想要冲上前去。
   玄奘急忙将它拉住,让它卧伏在地上,又从行李中取出些草料来喂它。
   虽然不算吃饱喝足,老马还是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抓紧时间打起了盹儿。
   玄奘伏在沙沟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烽火台上那个来回走动的身影。
   他已经至少绝水两天,早已是饥渴交煎,疲累不堪。眩晕一阵一阵地朝他袭来,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看到泉水后,这种眩晕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只能紧紧咬住舌尖,努力保持住神志,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昏过去。
   因为怕被守关的将士发现,他不敢过分靠近烽火台,只能同老马一起安静地躲在沙沟里,等待夜幕的降临。
   终于,太阳落到了遥远的雪山之下。
   当全身被寒冷重重裹住时,玄奘悄悄观察了一下烽火台,没发现有什么动静,夜幕下的大漠一片寂静,似乎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玄奘牵着马,沿着沙沟小心翼翼地朝烽火台靠近。
   他看到了烽火台上黄色的灯光,看到了灯光中举着火把的士兵的剪影,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激动,竟有了一种想要过去敲门的冲动!
   好在他还有一些理智,因而始终静静地伏在沙沟里,观察着,等待着……
   一只浅褐色的小生灵从沙土中钻了出来,慢慢爬上他的脚背,玄奘低头,认出是一只沙漠蝎。
   露宿在这段路上,他曾不止一次地在清晨的毡毯里发现这种可怕的蝎子,有时甚至还有细小的蛇——它们躬着身子在沙地上爬行,只让身体的很小一部分与地面接触,以免被炙热的沙子烫熟。
   他没有动,任由那小东西从他的脚上爬过,匆匆而去,再次钻入沙土之中。
   玄奘心中感叹,大自然充满了生命的奇迹,尽管这里是戈壁滩,气候恶劣,仍有生灵在顽强地生存。
   由于被这小生灵分了心,再抬头时,烽火台上的那个身影似乎不见了。
   他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台上依然毫无动静。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轻轻搓了搓因寒冷而有些麻木的手,又紧了紧马背上的行李,便拉着老马,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
   今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将一团浓浓的夜色搅拌成淡淡的雾霭。
   烽火台居高临下,附近除了几棵模样扭曲的胡杨和水边几丛稀稀落落的芦苇外,什么遮挡的东西都没有。
   可以说,水源就在守军的眼皮底下,一览无余。
   玄奘知道,自己这么做很疯狂,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要想继续走下去,他必须冒险取水。
   所以,他只盼这个时候守军们都已经进入梦乡了。
   拨开一人高的芦苇丛,玄奘惊喜地发现,这一汪泉水澄净清凉,在星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令人一见之下烦渴顿消。
   老马轻抬四蹄,慢慢走到沙泉边上,悄无声息地把头伸进去喝水。
   玄奘仔细看了看烽火台的周围,除了四角那几面随风摆动的旗帜外,看不到任何人影。
   借着浓浓的夜色,他小心地在沙泉边蹲了下来,先取水洗了把脸,感觉精神为之一振,然后拿过水袋和滤水囊,依律将水仔细过滤了之后,再小心地灌入囊中。
   他一向持律严谨,即便是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依然会遵循戒律取水。
   汩汩的清水经过滤水器注入水囊,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在这暗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玄奘心中紧张万分,但他毫无办法。
   当水囊终于灌满了清水,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小心喝了几口后,便将袋口扎紧。
   一切竟是出奇顺利!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传入耳中。
   玄奘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肩头仿佛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力让他的身体向后飞出,重重摔倒在地上!
   水袋从手中掉落下来,幸好袋口已经扎紧,里面的清水才没有泼洒出来。
   玄奘被摔得七荤八素,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他勉强用一只手撑地,想要起身,突然,一股剧烈的撕裂般的痛楚从左肩爆开,疼得他浑身颤抖起来,再也无法用力。
   低头一看,一支箭赫然插在左肩上!
   温热的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把半只衣袖都浸透了,露在外面的箭羽还在震颤不已。
   玄奘不禁倒抽了口凉气,紧张之际,也来不及细想,伸手便去抓地上的水袋。
   就在这时,又一支箭飞来,险些射中他的手!玄奘急急慌慌地将手缩回,只听“噗”的一声,箭镞准确地扎在水袋上,袋中清水如喷泉般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身!
   玄奘痛心不已,但此刻的他已经来不及沮丧了,因为有更多的箭正从烽火台上疾射下来!
   危急时刻,他只能以手撑地,向身后的芦苇丛中退着,以躲避那一支支射过来的飞箭。长这么大,他从未这般狼狈过,有好几回,那箭就擦着他的耳朵飞掠过去,冰冷的“嗖嗖”声刺痛了他的耳膜……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总算停止了放箭,紧接着,便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是他们没有箭了吗?玄奘呼呼喘着粗气,看着面前那一排排斜插在地上的箭支,心有余悸。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浑身发软,满额满身都是冷汗,左肩处更是如火烧一般,痛得出奇。
   他不敢将箭直接拔出,只能小心翼翼地将身体往前探了探,抓住地上那只被射穿的水袋,咬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忽听“嗖”的一声,又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玄奘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眼前一阵发黑,再也站立不住,又一次摔倒在地。
   紧接着,烽火台上传来一声大喝:“干什么的?待着别动!”
   玄奘痛得几乎昏迷,勉强抬起头,看到烽火台上站着好几个士兵,个个手持弓箭。其中一个将手一松,又射出一箭,他赶紧侧身,那支箭紧贴着他的肋部飞过,斜斜地插进身后的沙土里。
   到了此时,玄奘心里明白,他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了。
   边关的冬夜安谧静雅,天上仅有的几片浮云早已被凛冽的寒风远远吹散,只留下漫天的星斗争相闪耀,熠熠生辉。
   黄土夯成的烽火台在这辽阔的戈壁地带宛如大海中的一座孤岛,而这里的很多人已在这个孤岛上把守了数年之久。
   校尉王祥便是其中之一。此时的他尚未入睡,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诵读着《四十二章经》:[1]
   “佛言。众生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何等为十。身三口四意三。身三者。杀盗淫。口四者。两舌恶口妄言绮语。意三者。嫉恚痴。如是十事。不顺圣道。名为恶行。是恶若止名十善行耳……”
   这部经书是敦煌的张皎法师送给他的,那时的他还年轻,在那座西域风味浓厚的石窟寺里,张皎法师为他和他的几个好友一起授了三皈依。
   本来还要授五戒的,但他告诉法师,自己马上就要去边地任职了,可能要跟那些凶残的突厥骑兵打交道,不大可能不杀生;边关孤冷寂寞,守关将士们聚在一起,也不可能不饮酒。
   张皎法师闻言叹了口气,说了声“众生皆苦”,便只为他授了三戒,临行时又送给他这卷简短的《四十二章经》。
   “闲来多念念此经,它会告诉你如何明辨是非,战胜修持过程中的障道因缘,最终走上菩提之路。”老法师叮嘱道。
   后来他就来到了这个大戈壁,在第一烽里当了校尉,一待就是十年。
   这里是商旅往来必经之地,不但扼守着从瓜州通往伊吾的官道和水源,还担当着警戒和瞭望的职能。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为那些使者、商旅提供食宿。
   说是“更多”,其实一年下来,也难得有那么几次。
   没办法,谁叫这年头边关不安宁呢?
   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这些年来,除了偶尔抓到过几次马贼之外,他很少率部下与人交过手,自然也就很少杀人。
   边关苦寒,生活艰难薪俸又少,更难忍受的是无边的寂寞与无聊,很多人都因此被怨气弄坏了脾气,而他却怡然自得,诵读《四十二章经》成了他每晚必做的功课,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在这个戈壁荒岛中打发着漫长的岁月……
   十年过去了,对于王祥来说,故乡敦煌似乎已经很遥远了,记忆中依然鲜活的,便是那个在石窟寺中一字一句为他讲解《四十二章经》的张皎法师,以及那群一起在佛前皈依的好朋友。
   当然,还有那些壮观的石窟寺庙群,和僧人们早晚课诵时的梵唱……
   “当当当……”一阵急骤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深思,伴随而来的,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和急切的呼喊声:“王校尉,王校尉!”
   这么晚了,难道又有什么人来了?
   王祥一边放下经卷前去开门,一边在心里叹气,这里长年累月见不到一个生人,士兵们都变得过于少见多怪了,就算偶尔抓到一只兔子,都能让他们像过年一样兴奋好几天。
   “大半夜的,嚷嚷什么?”他打开门,探出半个身子,有些不悦地问道。
   一个士兵大声喊道:“王校尉,弟兄们抓到一个人!”
   他的脸红红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兴奋。
   王祥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抓到人?”
   正愣神间,士兵们已将一个浑身是血,被捆得像个粽子一样的人推到了他的面前。
   王祥从一个士兵手中接过火把,满心狐疑地走到这个俘虏面前。
   火光中映出一个身形瘦削面貌清秀的僧人,一袭残旧的僧袍上染满血迹,左肩和右腿处还插着箭,血不停地从伤口处涌出。双手被麻绳紧紧地捆在身后,脚上赤足穿一双草鞋。
   这是一个标准的游方僧人,经过一夜的张皇,加之又受了伤,他的面容和嘴唇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寸许长的短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额上。整个人显得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是个僧人?”王祥不禁皱了皱眉头。
   真是奇怪啊,他想,自己在这里一驻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僧人。而且不知为何,眼前的这位看上去既孱弱又狼狈,偏偏有一种极其高贵的感觉,特别是那双黑眸,就像夜幕下洒满星光的沙泉,极为清亮。
   难道是……他想起了前些天自凉州发过来的访牒。
   “这是他的行李。”一个士兵提了个竹箧过来,放在地上,兴奋地说道,“深更半夜来偷水,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有什么企图!”
   其他士兵们也都在窃窃低语。
   对他们来说,平常来这里敲门取水的都极为罕见,偷水的更是多少年都难得碰上一回。
   王祥注视着僧人,僧人也在注视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睛在火把的亮光中灼灼生辉。
   “哪里来的?”王祥问,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
   “长安。”僧人简洁地回答,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也很平静。
   长安?这么远!难道他真是访牒中所说的那个人?
   说真的,那天接到访牒的时候,他可是在心里哂笑了很久,心想这世间还真是无奇不有啊!一个年轻的高僧为了个虚无缥缈的国家,竟然不顾朝廷禁令一意孤行,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奇怪的了。更奇的是,凉州那些大人们也不知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着,居然大张旗鼓地把访牒发到这遥远的边关五烽来!
   看着那轴加盖了凉州都督府印信的访牒,王祥着实感觉好笑,他想:有没有搞错啊?大唐边关,从凉州到玉门关,整个就是一只巨大的铁桶!有那么多精明强干的捕手,有凉州、瓜州、玉门关的精兵强将,那和尚要是还能跑到这里来,那他不是成了佛,就是有了飞天的功力!
   唉,凉州的大人们哪,想给我们底下的人整点事情干干,也不带这么夸张的!
   火把上的油毡还在毕剥燃烧着,王祥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面前的僧人,从他的面容和装束上看,的确不像是河西本地人,莫非,他真是从京师来的?
   这时,一个士兵递上了一只深褐色的小布包。
   “什么东西?”王祥问。
   “回校尉大人。”那士兵道,“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王祥示意打开,两个士兵小心翼翼地解着布包上的带子,他们神色紧张,如临大敌,仿佛那里面装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物品。
   布包终于打开了,里面是一些土黄色的颗粒状东西。
   “这是何物?”王祥皱着眉头问。
   “黄土。”僧人的回答依然很简洁干脆。
   “黄土?”王祥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这和尚,连谎都不会撒!茫茫大漠,多带一点儿东西都会让人觉得沉重难当,除了水、干粮、马麦这些实在不可或缺的物品外,别的行李那是越少越好。带一把黄土,能吃还是能喝?
   “长安离这儿可不近哪。”王祥冷笑道,“大师没有过关必需的过所,却带了一把没用的黄土,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僧人乌亮的眼睛看着他,反问道:“校尉大人最近有没有听凉州人说过,有个叫玄奘的沙门欲往婆罗门国去求法?”
   果然是这个和尚!王祥暗想。
   但他同时也被对方那略带轻蔑的语气给激怒了,厉声喝道:“胡说!玄奘大师已经回长安去了。你是何人,敢冒充他?”
   见校尉发怒,旁边士兵一把揪住那支钉在肩上的箭,喝道:“说实话!不然,要你好看!”
   玄奘痛得几乎窒息,赶紧闭了嘴,在心中默念佛号。
   王祥挥了挥手,示意将箭拔出。
   四名士兵立即上前,其中两个将他按坐在地上,另两个各自握住一支箭,大喝一声,两支带着血肉的箭便被拔了出来!
   玄奘再也支持不住,轻哼一声,昏死过去。
   一个士兵拿来一束干草点燃,放在他的鼻下,在白色烟气的不断刺激下,玄奘渐渐醒转过来。
   王祥蹲下身,盯住他的眼睛问:“你真的是玄奘吗?”
   伏在地上的僧人淡淡一笑,虚弱地回答:“玄奘的……戒牒……就在……身上,校尉大人,只管……自己取出来……看……便是……”
   说到这里,他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喉间有一股腥气就要喷涌而出,忙住了口,死死咬住了牙。
   他的行李早被翻了个底朝天,不过是一只发黄的竹箧,里面只有一条沾满沙粒的旧毡毯、一小袋馕饼、一包马麦和一只深褐色的包裹。
   包裹里面是两件半旧的僧袍,一袭深色的木棉袈裟、一只瓦钵和一套简装文房四宝。并没有什么僧牒之物。
   他说戒牒在他身上。王祥想想也是,这种物件通常都是随身携带的,便叫士兵去取出来。
   一个士兵应声上前,将一只手伸入僧人怀中,从内兜里掏出一个丝质卷轴,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份朝廷下发的戒牒。
   戒牒上沾满鲜血和汗渍,但字迹还是很清楚的,足以用来证明持有者的身份。
   原来他真是那个奇怪的长安名僧!
   玄奘身上的绑绳被松开了,他软软地靠坐在一堵墙边,闭着眼睛喘息着,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王祥坐在他的对面,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高僧。
   “我看到了从凉州发过来的访牒,当时还不敢相信,想不到这件事是真的。”王祥说。
   “现在,贫僧已经在大人手里了……”玄奘虚弱地说道。
   王祥见他面色苍白,冷汗涔涔,憔悴不堪,心中反倒有些过意不去。
   “能走到这里太不容易了。”他叹息道,“我都不忍心治法师的罪了。只不过,祥身为边关校尉,职责所在……”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静静地看着玄奘。
   玄奘心中黯然,脸上却无丝毫畏惧之色。
   王祥想了想,又说道:“法师要去天竺是不可能的。莫说后面还有四道烽燧阻拦,便是都闯过去,再往西去还有八百里大漠……”
   玄奘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摊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包黄土。
   “此物究竟作何用处?”王祥好奇地问道。心想,莫非是用来施一种特别的法术,比如隐身术、遁地术什么的,可以借此逃脱守军的追捕?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得想个法子,求他教教我!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对面的僧人低低地说道:“玄奘远赴天竺,山遥路远,日久年长,更不知此生此世是否还有机会回来……这一包故土,不过是聊解日后思乡之念罢了。”
   王祥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包黄土竟是这样一个用途,可笑自己竟然还以为是用来施什么法术的。
   不过,这份于平淡中透出的浓浓乡情,倒真的打动了王祥,使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故乡。
   “大师果然是读书人,心思缜密。”他既敬佩又羡慕地说道,“弟子是敦煌人,离开故乡已有十载,却从未想过要带上一包故土,以解思乡之苦。”
   言下之意,颇为遗憾。
   不过遗憾归遗憾,这位边关校尉此时的头脑中竟突然冒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大师若是再朝西去,这辈子只怕就真的难履故土了。弟子倒有个好主意,能让大师既学到高深的佛法,又不至于远离乡土。”
   “校尉大人请讲。”玄奘声音虚弱,语气却极平淡,显然对这个校尉大人的所谓“好主意”不抱什么期望。
   王祥却依然兴致勃勃,反问道:“大师可知,这河西地区佛学最兴盛的地方是哪里?”
   “玄奘不知。”
   这一路他走过了不少城市——秦州、兰州、凉州、酒泉、张掖、瓜州……每个地方的佛法都很兴盛,哪里有什么“最兴盛”的地方?
   “就是弟子的家乡敦煌啊!”王祥略带几分自豪地说道,“原先瓜州就隶属于敦煌,那里云集了很多从中原和西域来的高僧大德,特别是有一位张皎法师,佛法精湛,又非常敬慕有才德之人,比如像大师这样的。弟子打算派人将大师送往敦煌,那张皎法师若是见到大师,定然非常高兴。”
   说到这里,王祥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温暖,那个为他授皈依的慈祥的老法师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我把这位长安来的名僧介绍到敦煌去,老法师定然高兴!玄奘因偷渡而被抓,若是秉公办理,最轻的处罚也是流放,现在我不办他的罪,他感激还来不及,没有理由拒绝的。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为自己的聪明拍案叫绝了。
   玄奘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竟会提出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他不禁睁开眼睛,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边防校尉来。
   “大师意下如何呢?”王祥又问了一句,脸上带着热切的神情,“大师若是去了敦煌,弟子愿意代为引荐,到那时……”
   “校尉大人。”玄奘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说道,“玄奘是东都洛阳人氏,年少时也曾游学各处,广拜名师,两京地区的高僧以及吴蜀等地凡有所长的大德,玄奘无不负笈请教,穷其所解,对扬谈说,也获得了诸位大德的认可,以及同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如果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再添名望的话,玄奘只需留在两京即可,又何必多此一举前去敦煌?”
   王祥呆住了,他没有想到玄奘竟会拒绝他——在他看来,这是个多么完美的建议!这和尚竟拒绝得如此直截了当,毫不留情,且又当着自己那么多部下的面,他一时惊怒交集,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玄奘只是觉得遗憾。”僧人的声音低了下来,却还在往下说,丝毫没有在意校尉大人恼怒的目光,“东土佛法尚有许多缺漏和不全之处,诸位先贤在翻译和解释上也常有矛盾。所以玄奘才会不顾性命,不惧艰危,发愿前往西方寻求佛法真谛。对此,檀越不仅不相励勉,反而劝我退转,难道也是厌倦了尘世,欲树涅槃之因吗?”
   王祥再也忍耐不住,怒声说道:“法师偷越边境,已犯国禁,国有严科,本应重处!何况此处乃边防重地,祥身为一烽守卫,亦不敢违抗朝廷之命。莫说将法师押解回京,就算是就地正法也不为过!祥先前所说,不过是念及法师才华不凡,又尚未出境,这才网开一面,让法师改往敦煌,这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怎么,法师竟不领情吗?”
   他脸色铁青,显是动了真怒。
   然而玄奘仍是毫不妥协:“既然国有严科,玄奘听凭处置便是。”
   “你不怕我杀了你?”王祥探头过来,紧紧地盯住对方的眼睛。
   玄奘微微一哂:“将军杀我,是将军的职责,玄奘不会心生怨怼之念。然玄奘决不东移一步,以负先心!”
   王祥被这句话给噎住了,他那锐利得让人有些惧怕的眼神,似乎并没有令眼前这个文弱僧人感到丝毫的不安——玄奘目光平静地同他对视着,毫不避让。
   终于,王祥妥协了,他无力地说道:“此事明日再议。法师累了,又有伤在身,先去歇息吧。来人——”
   夜已经很深了,凛冽的寒风顺着门窗的缝隙涌了进来。
   玄奘侧卧在土坯垒成的榻上,闭目聆听窗外呜呜的风声,久久不能入眠。
   他的身体极度疲惫,也知道必须好好休息一下,以恢复在戈壁荒原上透支的体力。但一来体内缺水焦渴难当,二来肩上和腿上的伤处也越来越难以承受。
   他支撑着坐起身,解开自己的僧袍和衲衣,小心翼翼地将左袖褪了下来。只见左肩下面中箭处皮肉翻卷,血还在慢慢地往外涌,也不知道伤没伤到骨头。
   再看腿上,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些士兵拔箭的时候太过粗暴,箭上倒钩竟连皮带肉地扯出了一大块,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一个年轻士兵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只看了他一眼,便又退了出去。
   玄奘没有在意,他小心擦拭着自己的伤口,心中默念着佛号。
   不大一会儿,那小兵又回来了,这次他端来了一盆清水,放在地上,讷讷地说道:“我来帮你洗洗吧。”
   玄奘点头:“多谢。”
   那小兵似乎做惯了此事,很细心地为玄奘清洗擦拭,又取出一包黑乎乎的伤药,倒在伤口处,最后用麻绢层层包裹起来。
   玄奘再次向他致谢,小兵似乎很高兴,往他身旁一坐,小声问道:“你是长安来的高僧,一定很有学问,你是不是什么字都会写?”
   玄奘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好生奇怪,天下的字有很多,有些字说不定只在某部书里出现过一次,一个人不可能把天下的书都读完,又怎么可能什么字都会写?
   那小兵见他不答,又接着问:“你会写信吗?”
   玄奘不知这个小兵想让他干什么,依旧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问道:“还未请教施主姓名……”
   总得先知道人家叫什么,才好称呼啊。
   “俺叫石大壮。”小兵爽快地答道。
   玄奘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一眼,这小兵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黑红色的脸膛带着几分憨厚和狡黠。只是身量瘦瘦小小,丝毫也没个壮实样儿,实在对不住“大壮”这个名字。
   见对方看着自己,石大壮腼腆地垂下了头,低声解释道:“法师,俺是张掖人,到这第一烽驻守已经七年了,一直没机会回家。俺家中还有一个老娘,全靠哥哥照顾。每隔几个月,俺都会捎一封信回家,报平安……”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檀越真是个孝子,一封家书足可慰老母思子之苦。”
   “其实俺不认识字……”石大壮低着头,小声说道,“咱们这第一烽,就只有王校尉上过一年私塾,会写几个字。这些家书全是他代写的。”
   “原来如此。”玄奘还是不太明白这小兵跟他说这些做甚。
   好在石大壮很快便给出了解释:“王校尉虽然读过书,可他的信写得太简单了,都是些平安啊,勿念啊这些话,除了开头和末尾,所有的信都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他有些心虚地看了看玄奘:“法师您别笑话俺啊,不是俺贪心不足,实在是……俺离开家七年了,很想念娘和大哥。可是每次给他们写信,都是那么几句。俺心里还有很多话想跟他们说,就是不会写,也不敢麻烦校尉大人,再说麻烦了也没用,他也不会……”
   说到这里,他憨憨地笑了:“法师您是当世名僧,一定很有学问,您能帮俺写封信吗?”
   玄奘终于听明白了,敢情这石大壮半夜三更跑过来给自己清洗处理伤处,神神秘秘的,就是为了这么件私事。
   代写家书也是行善之举,没什么理由拒绝,玄奘正要答应,却听那小兵又道:“法师放心,俺不会叫你白辛苦的,你若是帮俺写这封信,俺一定叫校尉大人善待法师,回头给你弄些好的伤药来。”
   玄奘呆了一呆,心中苦笑,这第一烽从上到下都喜欢讲条件的吗?
   他此时口干舌燥,就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不清,只能强撑着说道:“写封家书,也没什么……只是,贫僧现在口渴得很,你能……先给我点水喝吗?”
   石大壮顿时大喜过望,连声说道:“当然可以!法师你等着啊。”
   说罢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玄奘轻叹一声,闭上双目静静养神。
   石大壮很快就回来了,不仅拿来了水袋,还带了一小块馕饼,外加一只木几和简单的文房四宝。
   他把玄奘扶起来,让他趴在木几上,然后把水倒在碗里给他。
   玄奘早已渴极了,一饮而尽,叫他再倒一碗,又一饮而尽,还是觉得口腹干焦,嗓子冒烟,但石大壮却已经把水袋扎紧了。
   “法师,俺知道你很渴。但你现在就算喝再多的水也还是渴的,这得慢慢来,不然会死人的!您还是吃点东西吧。”
   玄奘知道这小兵说得有理,点头称谢,又强迫自己吃了两口馕饼,总算恢复了一点体力。
   石大壮把纸铺在案几上,然后取水研墨。玄奘因为伤重,只能半趴在几上,提着笔,开始帮他写家书。
   只听这石大壮先是向母亲和兄长问安,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然后便从自己当年刚到边关时讲起,讲他与每个弟兄之间的有趣的故事。
   玄奘此时浑身是汗,头晕气虚,痛得几乎握不住笔,只能紧紧咬住舌尖,提住神志,才能勉强听清石大壮在说什么,然后一笔一笔地帮他记录下来。
   石大壮甚至讲到有一回,大家一起围追堵截一只兔子,这样的乐事居然也被他说得津津有味。还说到自己跟谁吵架,想办法让那小子挨了一顿鞭子。说到兴奋处,止不住“嘿嘿”地乐,又想到现在是深夜,恐惊了别人,赶紧捂住嘴巴。
   以玄奘此时的身体状况,写这封信多少有些勉强,但是写着写着,心中竟不自禁地怜悯起来,同时对朝廷也有些不满——像这种地方应该实行轮流守关的,怎么可以叫人背井离乡这么久呢?这不就相当于再也见不到亲人了吗?难怪会出现心理问题。
   石大壮总算说完了,仰脖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水。
   玄奘的书信也写好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笔轻轻搁下。
   看着那三尺长的卷轴,以及上面那五六千个排列整齐的蝇头小楷,石大壮喜得嘴都合不拢,跪下磕了个头,说:“法师您能写出这么多字来,真是太了不起了!可惜这些字,它认得俺,俺却不认得它们。法师,您能给俺念一念吗?”
   玄奘点头,他已经累得浑身脱力,眼前金星乱飞,勉强读了一遍就无力地躺下了。
   石大壮捧着信,欢天喜地地走了。玄奘也是疲累欲死,喝的那点水全化作冷汗出来了,依然渴得要命。
   好不容易昏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时,竟看到有四五个士兵围着自己,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他看。
   见他醒来,其中一位愣头愣脑地问道:“法师,大壮那封像面条一样长的信是你写的吗?”
   面条?这都什么比喻啊?玄奘心中苦笑,但还是点了点头。
   几位很高兴,异口同声地说道:“那你能不能给俺也写一封?”
   原来,石大壮拿了玄奘写的信,跑到另外几个值夜的士兵那里去炫耀,结果一家伙招来了四五位。
   这些士兵以为写信不需要花费力气,其实不然,写信也是需要体力的,而玄奘现在哪有这个体力?在众人的簇拥下,勉强又写了一封,第二封才刚写了个开头,就感觉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案几上。
   “怎么回事?”士兵们都有些慌了,忙扶他躺下,只觉得这僧人浑身滚烫,嘴唇干焦,额上大汗淋漓,显然是烧得不轻。
   “看来是病了。”一个年纪大点的士兵道,“可不能耽搁,虎子,你腿脚麻利,快去找王校尉!”
   守关士兵不论年纪大小,相互之间都称呼小名儿,除了虎子、大壮,这次来的还有拴柱儿、福贵、大力,彼此亲热得就像一家人。
   虎子是个高个子士兵,他答应一声,赶紧跑去敲王祥的门。
   [1]在本书的网络连载中,原本这里写的王祥读的是《地藏经》,但考虑到那个时代《地藏经》尚未传到中原,所以改成《四十二章经》。

行者玄奘3:西域雪山/昌如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