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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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玄奘2第10章 异地乡音

作者:姜正成

    第10章 异地乡音
   在西域,有水有草的地方就是绿洲,对那些四处奔波的人们来说,这是上天赐予的家园。
   伊吾就是这样一个绿洲,它非常小,只有七座城池,被浩瀚的沙漠包围着,活像一个小小的绿岛。
   绿岛的东部边缘是一个小山沟,山沟的边缘有一座小小的佛寺,香火稀疏,只有枯黄的草叶在寺门前摇曳,显得极为荒凉。
   也不知是沟因寺得名,还是寺因沟得名。总之这沟谷的名字就叫“庙儿沟”,这座寺院便被称作“庙儿沟佛寺”。[1]
   佛寺正对着莫贺延碛,可以说是专为那些离乡背井准备穿越沙漠的商贾设立的。
   平日里到这座寺院里焚香祈祷的大都是往来于伊吾和瓜州之间的商旅,其中,绝大多数是伊吾本地人,也有少数高昌人、突厥人、沙陀人,甚至还有更远的龟兹人。
   基本上见不到汉人,这大概是因为汉地接近二十年的战乱以及汉人一向安土重迁,并不习惯于东奔西走做生意的缘故吧。
   如今,大唐与突厥的战争就在眼前,走这条道的商人顿时绝迹,庙儿沟佛寺已经很久没人来了。
   对僧人们来说,这倒是段难得的清静时期,正好趁此机会清修。
   由于常年干旱缺水,寺院生计艰难,很多僧人都因耐不住寂寞和艰苦离开,如今这里只剩下了三个人——伊吾本地僧人无垢,汉地来的僧人无尘,以及无垢去年刚收的少年弟子灵宝。
   三个僧人中,两个已年过花甲。
   此时,两位老僧正在大殿上用功,无垢敲着木鱼,无尘闭目诵经,为那些大漠中的旅人祈祷,为即将进入战火的突厥人和大唐人祈祷,更为身处两大势力的夹缝之间,一时还祸福难料的伊吾国祈祷。
   伊吾古称昆莫,位于这个小小的盆地之中,是从河西进入西域的门户。西汉时期,这里曾是乌孙王府的所在地,隋大业六年设伊吾郡,隋末战乱中伊吾七城割地自立,成为一个独立的小国。
   虽然伊吾已是独立的王国,但是,地处大唐和突厥两大势力之间,随时都有被吞并灭国的危险。为了生存,国王不得不采取谁强大就依附谁的墙头草策略——唐朝建国不足十年,其势力尚不足以控制西域,所以伊吾便臣服于气势汹汹的东突厥,以求自保。
   可是,依附于东突厥,依靠莫贺延碛这一天然屏障,与强大的唐王朝处于“冷战”状态,真的能使伊吾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平平安安吗?两位老法师的诵经声已经表达了这种不安。
   小沙弥灵宝在山门前劈柴,他看上去有气无力,更像是在应付差事,长长的砍刀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木柴上,却只砍出来一点浅浅的缺口。
   倒不是他成心偷懒,而是这个渺无人迹的地方实在太寂寞了!师父、师伯整日静修,有时连着几天都难得说上一句话,最近一两个月又不见有人前来上香,寺院清冷得如同鬼宅,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日子实在太沉闷了。
   老成地叹了口气后,灵宝终于抬起头来。这一抬头,整个人顿时像根木头似的呆在了那里——
   他看到,在大漠的层层氤氲之气中走来了一人一马!
   初时,他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海市蜃楼,可是随着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他终于确信这是真的!
   那个旅人尘土满面、脚步虚浮,单薄瘦削的身体摇摇晃晃,感觉随时都会摔倒似的。灵宝很想上前搀扶一把,或者回去喊师父,但两条腿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步履蹒跚地走到近前。
   小沙弥用惊恐的目光看着这个来自异乡的人——他身材修长,蓬乱的短发上沾满沙石,呈现出肮脏的灰黄色。至于衣服,更是破碎成条状,被血渍和沙土胡乱地粘挂在身上,早已看不出颜色与质地。灰白色的嘴唇干裂、蜕皮,一滴滴黏稠的血珠从深深的创口中渗出……整个人活像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
   而跟在他身后的那匹老马也好不了多少,不仅骨瘦如柴,身上的毛也稀稀拉拉,背上挂着个竹箧,走路东倒西歪,似乎已到了生命的终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那人也看到了灵宝,因缺水而有些失神的眼睛刹那间迸发出夺目的光泽!
   看到这光泽,小沙弥心中的惊恐竟不由自主地平息下来,心中暗想,这个蓬头垢面的家伙,眼睛倒是挺好看的,他应该不是坏人和魔鬼吧?
   正自胡思乱想,却见那旅人朝他虚弱地一笑,低低地说道:“阿弥陀佛……小师兄,有水吗?”
   他声音喑哑,嗓子里仿佛也被塞进了沙子,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灵宝在这个寺院出家未久,听不懂汉话,但他听懂了“阿弥陀佛”这四个字,毕竟这个佛号在任何一种语言中的发音都差不多。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对方枯瘦干裂的手中竟然捏着一串佛珠。
   居然还是个出家人哦!灵宝的心终于放回到肚子里,共同的信仰让他感受到一种安全和信任。
   但他还是觉得很惊奇,这个来自异乡的僧人真像是一尊用黄色沙粒和黑色血渍堆铸而成的模塑,他的背后便是莫贺延碛,难道他竟是从那个魔鬼戈壁走过来的?
   他一个人,这怎么可能?
   灵宝不是没见过走大戈壁的人,那些人往往都是成群结队,较大的商队会有数百头骆驼,小的也有几十头,在沙漠中排列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每有一支商队从伊吾经过,都是这座寺院最热闹最繁忙的时候——人群、驼马群以及各种物质汇聚一处,将寺院内外挤得满满当当。牲口们用力喷着响鼻,商人们则大声地毫无顾忌地说着话……可像今日这般一个人从沙漠里走出来的情况,莫说他从未见过,便是听都没听说过呢……
   “你,你是从……莫贺延碛……过来的?”灵宝看了一眼远方的大漠,用力咽了一下口水,用结结巴巴的伊吾语问。
   那僧人看上去更加虚弱,似乎已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再次问了声:“有水吗……”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灵宝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伸手去扶,口中大声叫道:“你怎么了?”
   那人一动不动,仿佛没了生命的气息,灵宝越发心慌,不住地高声喊叫:“你,你醒醒啊!你不能死在这里!师父、师伯,你们快来呀!”
   大殿上的木鱼声停了下来。
   两个老僧一前一后走了出来,看到灵宝抱着一个满身沙尘和血污的陌生人,惊慌地喊着,都不禁有些吃惊。
   无垢长老一眼便看到那人手中紧紧捏着的念珠,一颗心略略安定了些,将探询的目光投向弟子——
   “是个僧人?”他问。
   “嗯——好像……是的……”灵宝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不太确定地说道。
   “他需要水。”无尘长老冷静地说道。
   仿佛深陷于朦胧虚幻的梦境,玄奘的意识就像一缕时断时续的轻烟一般,飘飘荡荡……
   自从离开那个梦幻般的绿洲后,他在大漠中又行走了三天。虽然这一次带足了水,又有《心经》加持,但毕竟先前透支得太厉害,虚弱的身体还是渐感难以支撑了。
   多日的孤独与饥渴使他的头脑昏沉麻木,耳边时而是大漠的尖啸风声,时而是不知什么人的轻声细语……他想分辨一下那声音究竟说的是什么,却再一次陷入混沌与黑暗之中……
   “他烫得像个火人儿。”小沙弥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忧郁地说道。
   望着这具瘦脱了形的伤痕累累的身体,无尘长老也不禁摇头叹息:“他太虚弱了,只怕……”
   “不用担心。”无垢长老倒是颇有信心,“我想他会好起来的,他毕竟年轻……”
   大漠,还是大漠,眼前除了铺天盖地般的黄沙,什么都看不见,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这该不会是劫前的世界吧?他在一片混沌中踉跄着前行,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那一直回荡在耳畔的呼啸的狂风,像极了波旬粗暴的吼声。
   漫天黄沙凝聚在一起,霎时间变成了波旬手中的长鞭,鞭梢上冒着灼热的火星,在空中飞舞着,“噼啪”作响。这魔鞭一下又一下抽打在他的身上,令他皮开肉绽……他感到有千万条毒蛇在撕咬着他,一直要把他撕碎;他感到波旬在他的耳边尖厉而又疯狂地笑着……他紧紧咬着牙,拼命忍受着这来自地狱的痛苦,直到再也忍耐不住而呼喊出声……
   听到这痛苦而又极力克制的呻吟声,无垢长老不禁面露喜色:“你们看,他现在有了感觉,说明他在复苏……”
   灵宝又往他的嘴里喂了一点水,却发现大部分都流了出来,这沙门满嘴都是血泡,连清水都难以下咽。
   “他真的还能活吗?”灵宝很是怀疑。
   无尘长老叹了口气,取出一根长针,在火上烧热了,一个个地帮他把血泡挑破。无垢长老将他扶了起来,轻拍他的后背,看他接连呕出了几口血水后,便试着再喂一次水。
   这一回,总算看他咽了下去。
   就这样艰难地喂下几口,三个僧人都是满头大汗,灵宝用麻布蘸了清水,轻轻擦拭着那沾满沙子的滚烫的身体……
   黄沙结成的魔鞭再次凶猛地扫荡过来,地火也在他的身旁冒了上来,玄奘感到自己就是铜炉中的一粒沙尘,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逃离这火狱。彻骨的剧痛一阵一阵向他袭来,狂乱的梦幻和错觉紧紧包裹着他……到处都是从地狱里涌出的烟雾、火焰和铁砂,那些可怕的、奇形怪状的妖魔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疯狂抓咬着他的身体……
   他已经痛得难以呼吸,欲喊无声,欲跑无力,一下子跌进了无底的万丈深渊……
   三个伊吾僧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面前的客僧——他烧得很厉害,全身抽搐、唇齿痉挛,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喂下去的水全都变成淋漓的大汗,将头发、衣服紧紧贴在干枯的皮肤上……
   “他会好起来的……”无垢长老坚持说,声音却很小,显然这信心已经有些动摇。
   无尘长老闭上双目,合掌轻诵:“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随着这一声洪亮的佛号声,清凉的甘露自天而降。地火被浇熄了,魔王的长鞭重新化为沙粒在风中飘散,妖魔鬼怪尖叫着四处逃遁,就连大漠也在他的眼前悄然隐去……
   玄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浑身湿透、战栗,像刚从地狱的热汤里捞出来一般。
   甘露般的清水一滴滴送入他的嘴唇,他感到自己的头脑渐渐清明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费力地睁开了双眼。
   面前依稀是二老一小三个僧侣,身上的装束与大唐僧人完全不同。
   他们是谁?我现在到了哪里?沙漠呢?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了?眼前的这一切究意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什么都不知道,突如其来的场景转换使他的目光有些茫然。
   见他醒来,三位西域僧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感谢佛祖,你终于挺过来了!”
   “师父是从莫贺延碛过来的吗?”离他最近的那位形容枯槁的老僧和蔼地问道。
   早在长安和瓜州时,玄奘就曾跟一些胡商学过伊吾语,虽然不成系统,但勉强能听懂个大概。此时他至少听懂了“师父”和“莫贺延碛”这两个词,再看到对方眼中那询问的神情,便明白了七八分,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两个老僧互相对望一眼,眼中写满了惊讶。
   玄奘再次点头。
   无垢法师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赞叹道:“了不起啊!”
   玄奘仍有些昏昏沉沉,自从踏上这条不归路,他一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所有痛苦的记忆都是那么真实,历历在目,刻骨铭心;而偶尔出现的那些舒适和安逸却显得虚无缥缈,如梦似幻。
   如今,躺在这陌生的地方,他又一次感觉到了这种荒诞的虚无,就如同那片蜃景般的绿洲,离开后他便开始怀疑它的存在,至今思之念之却恍若梦中。
   又或许,那真的只是一场梦?
   眼前的情形也是如此,他甚至在想,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在极度的饥渴与寂寞中的幻觉罢了。这样的幻觉他不知有过多少次了,或许这一次也一样:一觉醒来他便会发现,没有木鱼声、没有寺院、没有说着伊吾语的僧人……他还在那片永远也走不出的大漠中,机械地迈着脚步。陪伴他的,除了那匹干瘦老马,就只有那无尽的干渴和无边的绝望……
   “你的身体很虚弱,要多休息。”无垢长老叹息着说道。
   虽然听不懂对方的话,但从那关切的语气中,玄奘还是感受到了温暖。
   “多……谢……”他吃力地说道,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有说话了,声音竟沙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这里……是……伊吾……吗?”他轻声问,心里却在祈请——佛祖啊,就算这只是一场虚无的梦,也让玄奘多做一会儿吧!
   旁边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僧突然激动起来,眼睛里放射出奇异的光彩,他一把抓住玄奘的手臂,急切地问道:“师父是关中人?”
   用的竟是地地道道的关中汉话!
   玄奘被他抓得一阵剧痛,险些再度晕过去,额头上激起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激动得满脸泪痕的老人。
   “阿弥陀佛!老衲来这里已经三十年啦,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再次听到乡音哪!”老僧一把抱住玄奘,痛哭起来。
   玄奘感受到了老僧双手的颤抖,他那被风沙磨砺的身体此刻被这位激动的老人抓得痛苦不堪,但心中的疼痛更甚——他离开大唐的土地才不过十余日,已然有恍若隔世之感,能够在异国遇到故乡之人,当真是百感交集!可是这位老僧却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三十年!
   令人望而生畏的莫贺延碛,无情地阻断了他同故乡的联系,异乡的三十年,远离故土,远离乡音……
   “老法师……”他喃喃地说,只觉喉中发涩,眼睛竟不自觉地濡湿了。
   被濡湿的还有他的心,带着锥刺般的疼痛,已经分不清是来自肉体还是心灵。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此刻的他已清楚地明白,他不是在做梦——是的,那种异常真实的感觉又回来了。
   天黑了,小沙弥灵宝打来热水,对玄奘道:“师父,洗洗脚吧,会舒服一些。”
   玄奘微微一笑,说声:“多谢”。
   走了那么远的路,他脚上的草鞋早已变得松散,与其说是穿,倒不如说是被血肉粘在脚上。他试图将鞋脱下来,可是只轻轻一拉,就痛出了一身冷汗。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再试一次,旁边的无尘长老却已按住了他的手,将他的双脚连鞋一起放入温热的水中……
   一旁的无垢长老叹息着摇了摇头:“唉,一个人走过莫贺延碛,老衲在此多年,真是闻所未闻哪。”
   由于极度疲劳,玄奘尚未洗浴完毕,便已困倦得合上了双眼。
   三位僧人细心地为他擦拭了身体,在一些受伤严重的地方上了药,然后,他们将这已经完全没有体力的客僧轻轻放倒在床上,搭上两条毡毯,让他好好休息。
   或许是由于发烧的缘故,又或许是许久没这么舒服地睡过了,玄奘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再次被身体复苏后的强烈痛楚激醒。
   小沙弥灵宝坐在他的身边,关切地问道:“师父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了?”
   “还好……”他虚弱地回答。
   他很想坐起来,然而只轻轻一动,就痛得险些昏迷。
   一块细白麻布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为他拭去汗水,接着,口唇边又被滴入清凉的甘泉。
   “师父说,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不用急着起来,再睡一会儿吧。”
   玄奘心中感激,勉强冲这孩子笑了笑。
   他在大漠中失去的所有感觉都已重新回到了身上,一时间四肢百骸犹如侵入片片薄刃,痛入骨髓。
   但是心中却很欣慰——经过大漠的洗礼,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这以后,无论再有什么样的困难,他自问都可以从容面对了。
   沉沉夜色中,伊吾万籁俱寂。
   淡淡烛光映照在禅房内,玄奘与无尘长老相对而坐,秉烛而谈。
   这是他到达这座寺院的第三天,身体状况已明显好转,烧退了,脚底的血泡开始结痂,四肢关节的多处擦伤经过药敷后痛楚大减。他终于能够双手撑床,慢慢坐起来了。
   “原来,你便是要去天竺求法的玄奘法师。”无尘长老显然听说过他的名字,有些意外。
   “玄奘幼读佛经,心中积累了太多的疑惑,一日不开解,便一日难以安心。因此立誓西行,期望此生能到西方佛国,求得佛法原典,以启心中疑难,以明正法经义,以光如来遗教。”
   “法师当真是佛门龙象啊!”无尘长老感叹道,“自来孤身行客,能过沙河者,百万人中尚无一人。几个月前,听一些从凉州和瓜州回来的伊吾客商说起法师,老衲还只道是他们的谣言妄语。现在想来,真是罪过。”
   “长老千万别这么说。”玄奘道,“无尘长老三十年前便背井离乡,到此边地来弘法利生,实为菩萨之举,玄奘深感不及也。”
   无尘长老淡然一笑:“弘法利生不敢当。老衲随先师学得绘画之技,三十年前先师受邀来伊吾为寺院石窟作画,便带了老衲同来。先师已于十年前圆寂,如今这里便只剩下老衲一个汉僧在此。”
   说到这里,长老再度叹息:“伊吾距中原本就很远,中间又隔着茫茫大漠,加上河西之地这些年来争战不断,中原汉人几乎不可能来到这里。最近又听说大唐皇帝颁布了禁边令,就连伊吾商人也不来了。唉,老衲还以为此生再也难闻乡音了呢。”
   老人说到这里,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玄奘也颇为感叹:“玄奘进入大漠之时,也以为自此西去便再也听不到乡音了。却不承想,能在这离乡万里之外的伊吾见到故乡的同修,佛陀待玄奘当真不薄……”
   眼前不禁又浮现起之前那些令人毛骨悚然、肝胆欲碎的艰难经历。想到如今的自己不仅死里逃生走出大漠,竟然还能同一位来自故乡的老人秉烛夜谈,禁不住要感慨人生的际遇,并从心底感激菩萨的加持,感激那位好心的瓜州老人和老马赤离的恩助。
   两人沉默片刻,玄奘提出了一个请求:“长老在此作画,想来技艺不凡,不知可否让玄奘瞻仰一下?”
   “技艺不凡可不敢当,不过是个敬佛爱佛之人罢了。”无尘长老道,“本该带法师去礼拜的,只是法师一路疲惫……”
   “无妨。玄奘感觉好多了。自来此寺挂单,已有数日,尚未上殿礼佛,深感罪过。”
   “既如此,法师请随我来。”无尘说着便站起身来,引玄奘出了禅房。
   两位僧人先到大殿,玄奘整理衣襟,上前礼佛。三叩起身后,抬头望着殿上那尊与中原略显不同的佛像,只觉那佛祖正带着超然的目光冲他微笑,好像是在笑他的狼狈模样,不觉心中一酸……
   无尘长老点起一盏油灯,在手中执着,引玄奘走出大殿,来到一条幽静的长廊。
   “这里的壁画都是当年先师和老衲共同绘就。”长老一面用油灯照着墙壁,一面为他讲解,“还有一些在王宫之中,有时大王也会叫我们去山上的石窟寺中作画。”
   昏黄的灯火闪烁着,那些线条流畅、色彩淡雅的壁画便在这火光映照之中,时隐时现。
   玄奘凝神观赏,墙上画的是佛祖从出生到得道再到涅槃的全部故事,是一幅完整的释尊生平图。画上人物极其逼真,简直呼之欲出。
   玄奘忍不住赞叹道:“无尘长老画工精湛,这佛像看了便让人心生欢喜。”
   无尘欣慰地笑了:“那是法师与佛有缘。”
   不知不觉已到了长廊的尽头,无尘长老摸出钥匙,打开一个房间,里面是一排排的木质书架,架上一层一层,整齐地码放着数百只卷轴。
   长老从中间抽出一卷:“这些年来,老衲在此清修,闲时便抄些经卷,都堆放在这里。”
   玄奘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展开,却是一部手抄的《迦旃延经》,字迹工整,不觉赞叹道:“长老当真功德无量。”
   两人边说边行,不觉已是凌晨。寺中晨钟敲响,已到了早课时间。
   玄奘屏息凝神,在这远离中土的西域,听到如此熟悉的钟声,顿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如同他幼年第一次听到时一样,心中满满的都是感动。
   他忍不住双手合十,在这激荡悠远的晨钟声中,低低诵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无尘长老引玄奘重回大殿,只见那小沙弥灵宝正同师父无垢法师一起在殿上做早课,两人立即加入进来,一时间梵音喃喃,钟磬清脆,大殿四壁的诸佛菩萨在烛光的辉映下,显得越发神圣庄严……
   早课尚未结束,寺门外已是一片人声鼎沸。
   原来,玄奘独身一人,神一般穿越莫贺延碛的故事已经在伊吾国传播开来,他病中这几日,伊吾的僧俗人等纷纷前来探视,并送来衣物瓜果供养,原本寂寞的戈壁小寺又一次热闹起来。
   看到玄奘已恢复元气,所有的人都提出了一个请求:“请大唐法师为我们讲经吧。”
   玄奘换上一件无尘长老的粗布僧衣,披上从长安出发时便随身携带的木棉袈裟,从容登上讲经台。
   虽然仍是疲惫不堪,虽然伤痛依然存在,可玄奘毕竟是玄奘,一坐到那熟悉的狮子座上,原本有些憔悴的他顿时恢复了平日里俊朗的风采和敏捷的思维。
   看着这个瞬间变得像佛陀一样凝重庄严的汉僧,两位老僧禁不住心头剧震!——怪不得,怪不得他有这么大的名气,怪不得他能独自穿越莫贺延碛。莫非,他真的是神佛转世?
   玄奘开始为伊吾僧俗讲经说法,无尘长老趺坐在他的旁边,给他担任翻译。
   即便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在这个语言不通的地方,还是没有人能够抵挡玄奘讲经的魅力。在很多人眼里,这个大唐僧侣的身上仿佛有一种飘逸超脱的灵气,他的双眸清澈如水,平淡如月,疲惫中透出几分从容和洒脱。再配上那领厚重的玄色袈裟,使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神秘而又圣洁的味道,摄人心魄。
   听众越来越多,半日之内广场上竟聚集起了千余人,要知道整个伊吾国才不过两万多人口!
   第二天,讲经台便从寺内移到了寺外,尽管如此,寺院前依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到了第三天,无垢长老注意到前来听经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些特殊的人物——
   数十名装束齐整的侍卫簇拥着几位看上去身份明显不凡的人站在人群的后面,那几个人虽然身着便服,但那衣料一看便知绝不是普通百姓用得起的,而从他们的举止气度上看,又不像是富有的商人。
   无垢长老用眼神提醒了无尘长老一下,正在担任翻译的无尘长老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他进过伊吾王宫,为国王画过像,自然能够一眼认出,此刻站在人群后面正津津有味听经的那个中年人正是伊吾国主石万年!
   玄奘也注意到了气氛的不同,但他并未在意,依然气定神闲地讲着。
   一段讲完,看到无尘长老还在发呆,玄奘竟用这几日新学的伊吾语自行翻译起来。
   众人听这位大唐法师突然说起了半生不熟的伊吾话,显得颇为稚拙,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人们仿佛头一回发现,这个看上去像神一样的法师竟是如此有趣!
   无尘长老被这笑声惊醒,暗叹自己枉自修行多年,竟然一点定力都没有,不觉有些惭愧,忙收慑心神,继续翻译。
   讲经结束后,玄奘朗声说道:“玄奘途经伊吾,这几日与诸多大德及檀越交流佛法,受益良多,感激不尽。明日便要起程继续西行,诸位若有疑问者,可上前来问。”
   众人听了,一拥而上,他们有很多问题要请教这位大唐法师。
   这时,后面的伊吾国王也已率随从走上前来。
   看到一队人马打着七宝罗伞朝这边走来,众人这才意识到来了大人物,慌忙退向左右,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国王石万年施施然走上前,双手合十,对着玄奘行了个佛家礼:“请问,您就是长安来的玄奘大法师吗?”
   “不敢,正是贫僧。”玄奘微微欠身,合十还礼。
   石万年高兴极了:“法师不辞艰辛来到此地,真乃我伊吾国之幸事!弟子原本正与高昌特使相见,听闻大唐法师在此讲经,盛况空前,弟子当即便什么都不顾了,赶紧过来听经。呵呵,果然是大德高僧,名不虚传啊!”
   伊吾国王亲自前来,玄奘并未觉得有什么意外。
   大唐对西域还有一个称呼,叫作“三十六佛国”,各国上至国王下至百姓都崇信佛法,不管是从中原来的大德还是从西方来的高僧,当地的国王都会想方设法邀请他们到自己的国家讲经布道,以扩大国家的影响力。
   庙儿沟佛寺有大唐名僧开坛说法,伊吾国王亲自率众前来听经,这种事情一点儿都不奇怪。
   玄奘再次合掌,称谢道:“大王谬赞,玄奘愧不敢当。”
   石万年哈哈一笑:“法师若不敢当,就无人敢当了。您瞧我这几个大臣,个个都为法师的风采所倾倒,听得是如痴如醉啊!还有这位——”
   他用手指了指旁边一位三十余岁的西域汉子,热情地介绍道:“这位高昌特使原本今日就要起程回国,听说法师到来,也定要前来瞻仰一番。”
   那位使臣走上前来,欠身施礼道:“高昌国殿中侍御史欢信拜见法师,恳请法师能到高昌国传法讲经。”
   “寡人还要留法师在伊吾多住些日子。”伊吾王显然对欢信的邀请不太高兴,转身又对玄奘深施一礼,“还请法师入宫接受弟子的供养。”
   “多谢大王盛情。”玄奘合十道,“只是玄奘此次出关西行,是为去婆罗门国求法,路经贵国,受邀讲上几日经文。今日已经圆满,明天便要起程了。”
   石万年摇头道:“取经求法,也不必急于一时。弟子听说,法师这一路过于劳累,到达伊吾后又连日讲经,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实在辛苦。不如先到宫中歇息几日,也让弟子有机会一尽地主之谊。”
   玄奘有些犹豫,没有答话。
   石万年又道:“大师西行不仅要取经,也需弘法吧?难道伊吾国与法师的缘分就那么浅,只有短短七天吗?难道我宫中之人就无缘听闻法师说法了吗?”
   玄奘被这番恳切的言辞所打动,于是不再坚持,合掌称谢道:“既如此,玄奘先谢过大王了。”
   见他答应,石万年不禁大喜过望:“法师请!”
   “大王请。”
   王宫中,伊吾国王携着玄奘的手,边走边赞叹道:“大师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到伊吾,又孤身穿越莫贺延碛,世皆钦敬。今日一见果真不凡,实在令弟子备感欢喜!”
   玄奘道:“大王过奖,玄奘只是一介比丘,福浅业重,单单凭着一股愚诚,又仰赖佛祖护佑,方才到此。”
   “法师何必过谦?”石万年笑道,“伊吾国内上上下下都在说,法师乃是佛祖降世。对了,法师今晚就住在我这王宫之中,也让弟子能够随时供养,早晚请益,如何?”
   “多谢大王盛情。只是,玄奘乃是沙门,不便住在宫中,还是到寺院里挂单比较好。”
   石万年见他拒绝,倒也不敢勉强,只得说道:“法师既如此说,弟子自当恭敬从命。王城外的白杨河边有一座大寺,就叫作白杨沟佛寺[2],长年供养着众多高僧大德,法师就去那里驻锡如何?”
   “多谢大王厚意,玄奘自当领命。”
   “哈哈,不必言谢。”石万年爽朗地说道,“法师住在王城附近,这样,弟子也有机会就佛法上的滞塞之处多多向法师请益了。”
   [1]庙儿沟佛寺,修建于公元七世纪,位于今哈密市黄田农场东北喀尔里克山南麓,距哈密市约四十公里,为玄奘初进哈密时所见的第一座佛寺。
   [2]白杨沟佛寺,修建于魏晋时期,是哈密地区年代较早、规模最大的一座寺院。位于今哈密市柳树泉农场白杨沟村东一公里处的白杨河上游,现属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玄奘路过哈密,在此停留了十多天,讲经说法。白杨沟佛寺在玄奘走后,香火越来越旺盛,规模也越来越大。

行者玄奘3:西域雪山/昌如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