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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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玄奘2第11章 神秘魔鬼城

作者:姜正成

    第11章 神秘魔鬼城
   无尘长老带玄奘前往白杨沟佛寺,两人坐在马车上,隔窗相望,一路所见都是深蓝色的天空、随风飘摇的芦苇、稀疏的胡杨树和灌木丛、漫山遍野的骆驼刺和铃铛花,果然是移步换景,如在画中。
   玄奘忍不住低声赞叹道:“真是绝美的西域!”
   他想起在瓜州的寺院里看过的一部奇书——《穆天子游记》,那是一部有关西域的瑰丽神奇的上古史诗。
   他不是穆天子,但同穆天子一样站在西域这片神奇广袤的土地上,心中当真是浮想联翩。
   从这时起,他将亲眼见证五万里西域大地上的文明与野蛮,权力与战争,阴谋与爱情,浪漫与残酷。
   无尘长老坐在他的旁边,感受到他由衷的喜悦之情,想到他是从那一大片令人绝望的大漠中挣扎出来的,不禁也替他感到激动,笑问道:“法师接下来打算怎么走?”
   玄奘摇了摇头:“前面的路,玄奘并不了解。只知一路向西,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可不成。”长老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虑,“法师啊,你看这条商道广袤神奇,其实步步凶险。一路上不仅有大漠高山阻隔,最可怕的还是那些以抢劫为生、杀害为务的马贼。有时候,很多普通平民也会打劫陌生人。特别是过了葱岭,那儿的人大多信奉外道,对于信仰不同者,一向视之为异教徒,随意劫掠而无丝毫罪恶感。法师欲往西去,还须早做打算才是。”
   这兜头一瓢冷水将玄奘从初到西域的喜悦中浇醒过来,他想了想,问道:“照长老这么说,商旅们在这条路上做生意岂不是很危险吗?”
   “危险是肯定的。”无尘长老道,“你道这条商道的财富是那么好赚的吗?再说法师你也不能同商人相比,商人们穿梭往来,沟通有无,调剂余缺,给沿途各国带来财富与税收,是西域各国都欢迎的人。而法师你是个僧人,与他们不同。”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更奇:“西域号称三十六佛国,难道僧侣在这些国家还会遭遇到麻烦不成?”
   无尘长老叹了口气:“三十六佛国都是葱岭这边的,而在葱岭那边,大片的草场都被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征服。突厥不在三十六佛国之列,你一个佛教僧人,如何能够通过?”
   玄奘沉默了,原本以为过了大唐的边关和魔鬼大戈壁,前面的路会好走一些,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许多麻烦。
   “即便是商人,也都是在取得了西突厥可汗的公验之后,才敢在那些地方停留经商。”无尘长老继续说道,“统叶护可汗政令严酷,加盖了他的大印的文书在葱岭一带的各个部落都非常管用。法师若想平安西去,也须取得这位大汗的公验才是。”
   玄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么说,必须先到可汗浮屠了?”
   “正是。”无尘长老道,“可汗浮屠在伊吾国的西北方向,距此七千余里。”
   “多谢大师提醒。”
   “你我同为佛门弟子,何足言谢?只是……”无尘长老欲言又止。
   “大师还有什么指教?”玄奘问道。
   无尘长老轻叹一声:“突厥人一向不信佛法,不敬三宝。若是碰上那比较浑的,还会把抓到的僧人绑在铁架子上活活烧死!法师以僧人的身份去见统叶护,这本身就是一件吉凶难料的事情啊。”
   玄奘蹙眉思索着,西行本就是一段充满未知的旅程,在没有见到统叶护可汗之前,很多事情都难以预料,也无法设计。即便见到了统叶护,距离天竺依然遥不可及,后面的路程如何,同样难以预料。所以还是那句话——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再说如今的他,已经积累了一些旅行经验,自信以后不会再犯低级错误。前方的路再怎么艰难,能比在重重阻碍中偷渡边关更艰难吗?再怎么危险,能比在大漠中失水迷途更危险吗?
   想到这里,他轻松地一笑,道:“多谢大师提醒。大师放心,有菩萨慈悲护佑,玄奘定可逢凶化吉的。”
   “但愿如此吧。”无尘长老却没他这么乐观,摇头叹息道,“北齐年间,相州沙门宝暹、道邃等十一人结伴西游,就是被突厥所困,只得半途折返。”
   玄奘吃了一惊:“相州宝暹?您说的是东都四大德之一的宝暹大师吗?”
   无尘长老点头道:“原来法师认得的。”
   “他也是玄奘的恩师。当年在蜀地,玄奘多蒙他指点,获益良多。”思及往事,玄奘不禁感慨万千,“可惜我只听他讲过一部经,没有多加亲近,更不知他竟是求法僧人,他可从未提及此事。唉,玄奘当真是入宝山而空过了。”
   “老衲也只见过他一面。”无尘长老的脸上露出缅怀之色,“那还是在大业年间,他被炀帝召至东都讲学,先师带我去东都道场拜访他,算来已有近四十年了。那时我还年少,只觉得这老和尚的脾气高傲古怪,不易接近得很哪!”
   玄奘不禁莞尔,从这句评语中,他已然确信,他们说的宝暹是同一个人。
   他在蜀地见到宝暹法师的时候,对方已经八十岁高龄,依然精力旺盛,讲经说法,不输给那些壮年法师。只可惜性子不好,为时匠所不容,因此其名望反而不及道基、道因、慧景等后辈学者……
   至于他从未提及当年求法之事,大概是因为这场求法并未成功的缘故吧。
   既然有了故人的下落,无尘长老自然要多问几句:“法师你说是在蜀地见到他的,想是为避隋乱而入川的?”
   玄奘摇头:“他是被流放到那里的。”
   看着长老吃惊的目光,玄奘苦笑着解释道:“大业九年,杨玄感叛乱,很多僧人受到牵连,他们的罪名无非是被迫为杨玄感作斋。炀帝回到东都后,以从乱为名,囚禁了许多当初他亲自招来的高僧,并以苦役、流放待之。宝暹大师、志宽大师,还有其他一些高僧就是那时被流放到西蜀的,这也是后来蜀中高僧云集的一个原因。”
   “阿弥陀佛!”无尘长老合掌道,“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想这世间万有,生灭变化,一夜之间祸从天降啊!”
   玄奘道:“不过祸福相倚,有谁能知呢?后来天下饥乱,唯蜀中丰静,这些大师反倒因祸得福。”
   无尘长老叹息不已:“炀帝好歹也受过菩萨戒,居然这般对待佛门弟子,西域那些受过戒的国王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做出这种事的。”
   这时,疾驰的马车已经接近了目的地,无尘长老掀开车帘,手指前方道:“法师请看,前面,就是白杨沟佛寺了。”
   果然,远处隐隐出现了一座金光闪耀的屋顶。
   原本在玄奘的心目中,白杨沟佛寺与庙儿沟佛寺均以山沟命名,名相既然差不多,寺院又能相差多少呢?顶多这里距王城近些,比庙儿沟多几个僧人罢了。可是,当他下了马车,他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站在白杨河畔,望着这座被河水分成东西两部分的寺院,玄奘不由得为其宏大的规模发出一声惊叹!
   这座寺院的建筑和布局与中原佛寺完全不同,乃是由土坯建造而成,显得极为厚重。寺中僧侣们早在门前恭候多时,见大唐法师到来,几位长老立即率众弟子列队迎接,无尘长老则为他们一一做着介绍。
   虽然已有思想准备,玄奘还是没有想到,在这座远离中土的西域佛寺里竟会有这么多的高僧云集!
   这里的一切都与中原地区是如此的不同,从服饰到建筑,从语言到习俗。然而寺内飘荡着的缭绕的香火,披着红褐色长袍的僧侣匆匆而过,再加上那络绎不绝的香客,却又让他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共同的信仰弥合了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感,如此纯粹的佛家圣地慰藉了远方僧侣疲惫的心灵。
   之后的几天里,玄奘一直在这座寺院里看经、讲经、休养疲惫的身心。间或石万年过来,便回答些佛学上的问题。
   晚课过后,玄奘照例去借阅寺中的藏书来看。
   这是一个奢侈的习惯,在西域的很多国家,文字为少数人独享,书籍也成了奢侈品,甚至比丝绸、黄金、宝石等物都要贵重,并且是有价无市。
   寺院是书籍较为集中的地方,除佛经外,还藏有一些世俗的书籍。有些居士临终前会将自己收集的书籍交给寺院保管,这不仅是一种供养,更是为了保存。很多寺院都设有专门的藏经室。
   藏经室里的收藏当然以佛经为主,很多寺院的佛经都是孤本,别处是看不到的。并且为了维持住这种孤本状态,通常只给看,不给抄,绝不外传。
   想当年朱士行大师在于阗抄了二十卷的《放光般若经》,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和精力,还不许他将书带出于阗。后来还是大师略施计谋,才让弟子成功地将经书带回中原。
   白杨沟佛寺是伊吾最大的寺院,里面的藏书也是伊吾之最。玄奘是大唐高僧,在藏经室里看书还是没问题的,即使寺里不免费,也有国王替他埋单。
   他看书首选佛经,主要是看看有没有什么他未见过的真经善本,也好增益补缺,探究源流。
   半个月后,已经回高昌国复命的高昌特使欢信又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这一次,他带来了一支二十余人的卫队,数十匹健马,还有高昌王麹文泰的供养、国书和手谕,要求伊吾王立即将大唐高僧送到高昌去!
   玄奘不想去,高昌是丝路中线的国家,而他要去的可汗浮屠城位于丝路北线。他不想舍近求远,绕行高昌。
   何况这位高昌王既然能对伊吾国王发号施令,想必也是个枭雄级别的人物,这样的人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的好。
   再有就是,从伊吾到高昌需要经过南碛沙漠,而现在的玄奘只要一听到“沙漠”二字就胆战心惊。
   没办法,实在是被吓怕了,光一个莫贺延碛就让他死过两回,身上的皮肤几乎完全换了一层。说不怕,那完全就是在欺骗自己。
   南碛沙漠当然没有莫贺延碛那么恐怖,但也需要走上六七天。玄奘觉得,要能避开的话,还是尽量避开吧。
   但是无垢长老力劝玄奘去高昌。
   无垢长老是伊吾人,同汉僧无尘相比,他自然而然地站在伊吾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显然,他不想因为这件事而让伊吾国遭到麻烦。
   因此,他对玄奘说:“高昌国力强盛富裕,西域的许多国家唯其马首是瞻。法师若执意不去,惹恼了国王,小小的伊吾怕是承担不起,搞不好就会像楼兰那样遭遇灭国大祸,而法师的西行之路也必定多有阻挠。”
   玄奘正在犹豫,高昌御史欢信已经带着两国国王的亲笔手谕,来到了他的面前。
   “大王已经下令,这一路上安排了多处驿站,准备了数百匹好马,还有大臣们沿途迎候,恭请法师到高昌国讲经弘法!”御史欢信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神情,对玄奘说道。
   “多谢王之盛情。”玄奘合掌道,“可是,贫僧准备在此讲经完毕,就取道西北,到可汗浮屠去……”
   欢信呵呵一笑道:“法师欲往可汗浮屠,也是可以途经高昌的。再说我王崇信三宝,心慕法师已久,如今得知法师西行,途经伊吾,更是日日翘首以盼,渴望法师能将法雨洒到高昌,法师又何忍相拒呢?”
   玄奘仍在犹豫,他在伊吾这几天,除读书讲经外,便是向当地的商人打探路径。商人们都说,走葱岭一带必须先取得西突厥可汗的公验。而欲往可汗浮屠,最佳路线就是出伊吾直往西北,走丝路北线。如若绕行高昌,再往西行就有高山阻路,艰险难行,势必会遇到更多的麻烦。
   “其实法师根本就没必要去什么可汗浮屠。”欢信毕竟是个外交官,已经猜出玄奘此时的想法,“统叶护时常在外游猎,一年到头也未必在可汗浮屠待上几天,法师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他。依弟子愚见,倒不如直接取道高昌,走丝路中段,由高昌至龟兹,再经由疏勒直抵葱岭!这段路上的国家与我高昌国均有往来,凭借我王的威望,他们都不敢对法师无礼。”
   “可是葱岭以西呢?”玄奘问道,“没有统叶护可汗的公验,只怕难以通过吧?”
   “这个大师不必担忧。”欢信自信地说道,“我高昌乃是西突厥王庭的姻亲之国,我国的长公主嫁给了统叶护可汗的长子,公验之事就包在我们身上,定不会叫法师为难的。”
   听了这话,玄奘暗暗松了一口气。
   原本他要去可汗浮屠就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这一路不光是无尘长老,很多人都提醒过他,无论是东突厥人还是西突厥人都不信佛教,信的是波斯的拜火教。这是一种排他性很强的宗教,鼓励武力征服,且与佛教的隔膜很深,信徒们杀害异教徒不但无罪,还有“护教”的功德!
   更要命的是,谁也不知道大唐和东突厥什么时候开战,只知道必有一战,而且已经是箭在弦上。
   虽说东西突厥向来不睦,而大唐皇帝为确保万无一失,采取了远交近攻的策略,主动向更强大的西突厥部称臣。但再怎么说东西突厥也是同族同种,大唐与东突厥的战争一旦开启,谁知道西突厥会有什么想法?
   自己一个大唐沙门,于此时贸然前去见统叶护可汗,情况实难预料。
   现在,天上掉下个高昌王,既与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有所交往,又笃信佛教,是一个难得的中间人。看他为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到细致,显然很有诚意。就去高昌见一见他,应该不是件坏事吧。
   “好吧。”玄奘对欢信说道,“既然大王盛情如此,贫僧恭敬不如从命。”
   见他答应,欢信脸上顿时现出欣喜若狂的神色:“那么法师今日就动身吧!”
   玄奘一怔:“不必这么急吧?贫僧在伊吾的讲经还没有结束。”
   “不必再讲了。”欢信心情极佳,哈哈一笑道,“我已将我王的命令给伊吾王看了,他不敢不放法师走!”
   他说得没错,作为丝路上的小国,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伊吾的尴尬处境,东面的大唐、西面的高昌、北面的突厥,哪一个都得罪不起。因此,虽然有些依依不舍,伊吾王还是不得不按照麹文泰的要求,发下手谕,乖乖地放玄奘上路。
   玄奘皱了皱眉头,显然,对于这种以势压人的做法,很是不满。
   他淡淡地说道:“佛陀妙法不择众生,讲经总该有始有终才好。还是烦请特使再等我两日吧。”
   说罢深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欢信一愣,看着玄奘远去的背影,呆立良久。
   身边一个小校终于忍不住,低声提醒他:“大人,我们回馆驿去吗?”
   欢信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下令道:“立即发快马禀报大王,就说玄奘大师已经答应前往高昌,两日后出发!”
   离开伊吾的前一天夜里,玄奘与无尘长老对坐交谈了一夜,从佛法一直聊到西域的局势。
   无尘长老显然不赞成玄奘去高昌,他颇为无奈地说道:“法师此去高昌,只怕日后的道路会更加艰难哪!”
   “大师不必担心。”玄奘安慰他道,“莫贺延碛那么艰难,玄奘不都走过来了吗?何况此次又有护卫相陪,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老衲担心的不是这个。”无尘长老忧郁地说道,“去高昌自然没什么问题,问题是出了高昌之后你怎么办哪?丝路中段小国众多,各国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便是马贼也比别处更猖獗些。而且过葱岭也难,弄不好法师就得从有暴龙守护的凌山雪道上通过!况且,没有统叶护的公验,就算过去了也麻烦得紧。别的不说,在不信佛教的地方,光是化缘这一条就难上了天!”
   “这个大师也不必担心。”玄奘轻松地说道,“高昌王与统叶护可汗之间有姻亲关系,那位高昌大使也说了,他们能够帮助玄奘弄到公验。”
   无尘长老轻嗤了一声道:“法师你就听他们胡吹吧!姻亲算什么?东突厥的始毕可汗和隋炀帝杨广还是姻亲呢,不照样把炀帝困在雁门,差一点乱箭射死!至于西突厥,西域哪个国家没跟他们联过姻?对那些刀口舔血的突厥人来说,血亲尚且打得你死我活,又遑论什么姻亲!”
   听了这话,玄奘沉默了,看来这所谓的结亲并不是那么靠谱的。
   长老又道:“法师若是取道高昌,距离可汗浮屠比直接走北路至少远了五千里!况且高昌国地势低洼,从那里去往可汗浮屠,一路上俱是高山峡谷,乍起乍落,艰难异常,几乎无法行走。”
   他说的一点儿没错,高昌位于吐鲁番盆地东部,是西域最大的绿洲,也是海拔最低的内陆地区。
   所以吐鲁番在当地语言中的意思就是“低地”,人们也称它为“火洲”。这也反映了它地理气候的两个特点:一是低,二是热。
   而在它西部的天山山脉则高大如屏,平均海拔五六千米,巨大的相对高度差令人望而生畏!
   玄奘虽然不懂这些,却也相信无尘长老的话。
   沉默片刻,他终于开口道:“大师说得固然不错,可是玄奘已经答应他们了。再说,玄奘也不想因为此事而让伊吾国王为难。”
   无尘长老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或许,这就是命吧。”
   看着长老忧郁的面容,玄奘倒轻松地笑了:“大师真的不用担心,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他取出欢信带来的高昌王的供养——那是一袋金银币,与大唐自行铸造的圆形方孔的铜币不同,高昌的市场上流通的竟是来自罗马的金币和来自萨珊波斯的银币。
   这两种货币的中间都不穿孔,其中,金币上面雕刻着罗马皇帝的半身像和胜利女神尼开的画像;而银币则在正反面分别印有波斯国王的半身像和火祆教的圣火坛及左右祭司。
   玄奘记得,伊吾国似乎也使用这两种钱币——事实上,早在凉州讲经时,就有胡商用这两种钱做供奉。看来,这是丝绸之路上普遍使用的流通货币。
   他将这些金银币推到长老的面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些就都留在伊吾吧。”
   长老赶紧摇头:“这是高昌国王给法师的供养,老衲如何敢收?”
   玄奘道:“信徒给佛门的供养都是用来供奉三宝的。玄奘是个托钵僧,不需要这些东西。”
   无尘长老摇头道:“我想高昌王托他的特使带钱过来,自然有他的道理。高昌是个商业国家,法师身上带一点钱会更加方便。”
   “可是那样的话,玄奘走路就不方便了。”玄奘微笑道,“从这里到高昌要经过南碛沙漠,我身上的行李都是精简再精简的,带这些黄白之物,岂不是要累死了?”
   无尘长老知他心意,于是合掌谢道:“那就多谢法师了。庙儿沟佛寺也确实该修修了。”
   玄奘见他从袋中摸出一枚硕大的铜钱,放在眼前打量着,不禁奇道:“这是什么?”
   无尘道:“老衲也觉得奇怪,要说是铜钱,也太大了点儿。再说,我以前曾经去过高昌,平常也时有高昌商人到伊吾来做买卖,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钱。法师你见过吗?”
   玄奘接过来,仔细观看,却见其圆形方孔,隶书字体方正,顺时旋读呈现出“高昌吉利”[1]的字样。形制有点像开元通宝,却比开元通宝大得多,也厚重得多。掂在手上,这一枚的分量就能顶四五枚开元通宝!
   “难道是最近几年铸的新钱?”长老猜测道,“又或者是用来禳灾祈愿的厌胜钱?”
   玄奘也颇为好奇,忍不住问道:“高昌商人常用的铜钱是什么样的?”
   “他们从来不用铜钱。”无尘长老道,“民间像是纳税、租赁、雇佣、买卖这些事情,一般都只用银钱进行结算。我记得一枚银钱可以换一斤铁或是一根木料、一只半羊腿。至于金币,除了做大宗买卖外,通常都是用于馈赠,或被富有者用来制造首饰和佛像。”
   玄奘感慨道:“使用金银铸币,而且上面还不穿孔,当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啊!便是伊吾,也以小铜钱为主,高昌真有那么富裕吗?你说他们的物价主要以银钱计算,那么,难道买个针头线脑的东西也用银钱不成?”
   “当然不是。”无尘长老道,“低贱的东西就用麻布作为辅币,还有法师你所说的针头线脑,都可以作为辅币使用。实际上,在西域各国,不值钱的小东西都是以物易物的。”
   玄奘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只是,高昌哪来那么多的金银呢?”
   无尘长老道:“法师有所不知。当年,嚈哒人灭亡了贵霜帝国,攻破了波斯,最终俘获了波斯的国王。波斯王国以大量的金银币向嚈哒人缴纳巨额赎金和贡赋。如此,嚈哒人凭借其强权,垄断了东西方的丝绸贸易。”
   玄奘恍然大悟,他记得嚈哒人势力强盛之时,正值北魏统一北方、南朝统治者偏安江表之时。嚈哒人通过丝绸之路与北魏直接进行丝绸贸易,同时,南北对立的局面也未阻断嚈哒人与南朝进行贸易。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大量的罗马金币、萨珊波斯银币被带到了中原。连中原都有这种金银币,何况丝绸之路上的重镇高昌?
   无尘长老接着说道:“既然丝绸之路的商人们习惯于这两种货币,包括伊吾在内的各个国家自然也便铸造了一些。只不过伊吾距中原更近,国家又小,又无金银矿,因而习惯使用中原的铜钱。而像高昌这样的大国就不同了,对他们来说,丝路上的贸易显然更重要。碰巧他们的邻国焉耆附近就有银矿,高昌用于铸币的白银大多是从那里购置的。”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高昌竟是如此重要的一个国家。
   无尘长老将袋子里那些硕大的“高昌吉利”铜钱都取了出来,有六七枚,递给玄奘:“这东西在伊吾没用,法师拿去高昌看看,或者有用也未可知。”
   玄奘点点头,将其收了起来。
   清晨,玄奘向伊吾王,无尘、无垢二位长老以及伊吾僧俗告别,然后便在高昌使臣的护送下,再度踏上了西行之路。
   这一年,是大唐贞观二年(公元628年)的五月初,高昌国正进入炎炎的盛夏时节。
   一行二十余人,乘着骆驼马匹,走进茫茫戈壁。
   这里便是南碛沙漠,一个时辰后,眼前植被渐稀,人烟渐没,只余阳光照射下的赤红色沙地,热情而又富饶的伊吾国早已在他的身后悄然消失。
   越往前走,天气越热。尤其到了正午时分,烈日就如同铁匠炉里烧红的金属块,蒸腾在海市蜃楼般虚幻的瘴气中,就连空气也仿佛被点着了,皮肤被烤得一阵阵刺痛。
   地面上乱石嶙峋,时时可见白骨及盘旋于其上的秃鹫。
   此情此景,令玄奘不禁有些恍惚,依稀又回到了那片被魔王诅咒过的莫贺延碛。
   好在这一次玄奘不再是孤身一人,而这里也毕竟不是生命绝迹的地方,沙石下常常可见到蝎子、老鼠之类的生灵,晚上还有狼群出没。
   当然,同莫贺延碛相比,更大的不同还在于:每天傍晚,他们都可看到几顶帐篷,或者几间用大石块和粗木搭建而成的粗糙的房屋,这都是高昌王为迎接大唐法师而命人临时设置的驿站。
   南碛沙漠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东端,经过著名的罗布泊,与其说是沙漠,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盐碱滩。
   一路走去都是白花花的,不仅阳光刺目,脚下道路的高度差也极大,时上时下,是一段极其艰难的旅程,人马都走得筋疲力尽。
   走着走着,玄奘偶尔抬了下头,不禁呆住了!
   在马队的正前方,茫茫戈壁之上,漫漫流沙之侧,竟然鬼斧神工般出现了一座城池!
   玄奘禁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呼——自打离开凉州,他还从未见过一座这么宏大的城市。伊吾的王城同它比起来,小得就像顽童用土块搭成的一般。
   “那里便是高昌国的王城吗?”玄奘指着那座城池,问欢信。
   “不,法师。”欢信严峻地说道,“那里是魔鬼的王城!”
   玄奘皱起了眉头:“莫非是海市蜃楼?”
   “不!是魔鬼城!”
   走近一些,玄奘看得更清楚了,这里的确不是什么海市蜃楼,而是一大片高峻的岩石“城堡”,犹如滔天巨浪般从荒凉的戈壁滩上涌起,裹挟着诡异恐惧的气氛,直朝他们压迫过来!
   而在距它不远的地方,很多硕大的石“蘑菇”,零星地散落在城外。其中最大的那株“蘑菇”下,支着十余顶帐篷,旁边还有一些高大的石“竹笋”,拴了二十几匹马。
   显然,这又是一个临时设置的驿站。
   “法师今晚就在这里安歇。”驿站里的长官从那顶最大的帐篷内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只是千万不可进到后面那座城去,那里是魔鬼的领地,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多谢大人提醒。”玄奘合掌谢道。
   安顿下来后,玄奘牵马绕着那座诡异的石城走了一段,看着帐篷周围的石“蘑菇”,石“竹笋”,心中惊叹不已。
   这里简直就是神灵的菜园!跟这些巨大的石头比起来,那十余顶帐篷活像是纸叠的小玩艺儿。而在他的脚下,红色的沙砾上散落着很多形同玛瑙、风棱石般的各种奇石,恍若魔鬼遗落的财宝。
   玄奘走到一块石“蘑菇”下暂时停住了脚步,遮目远眺——
   在夕阳的照耀下,整座魔鬼城呈现出富丽庄严的金红色,壮丽无比。远远望去,“长烟落日孤城闭”,高大的城墙、瞭望塔、垛口兀自威严,似乎在那背后正有无数勇猛的武士守卫。然而,走近时才发现,那不过是一些高高低低、形态各异的巨大红色石块罢了。
   又走了几步,赤离突然扭动身体,不安地叫了起来,玄奘这才发觉,他已经走到“城门口”了。
   站在城门口往里望,玄奘不禁屏住了呼吸!
   这里的石头是“全裸”的,把逼人的红色完全呈现给天地。他现在就如同置身一座熊熊燃烧的“火之城”!
   “真是夺天地之造化!”许久,他才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句。
   赤离踢踏着两条长腿,慢慢往后退,显得非常不安。
   玄奘拍了拍老马的头,哂笑道:“你这老马,亏你这一把年纪,又多次走过沙漠,怎么胆子还这么小?莫非,你怕这里面的魔鬼?”
   赤离不满地叫了一声,那意思很明显——有谁不怕魔鬼?
   “好吧好吧。”玄奘迁就地一笑,“咱们这就回去。”
   一人一马沐浴着金色的夕阳,走在这块神灵的“菜园”边上。
   “其实魔鬼也没什么可怕的,它们比你可怜多了。”路上,玄奘轻抚老马头上的鬃毛,絮絮地说道,“你想想看啊,它们没有吃的,没有喝的,长年生活在这么一座又热又干、像着了火似的城市里,可不就跟下了火狱一样吗?是不是很可怜?……”
   太阳落山后,夜幕很快便降临到这里,整座城池被镀上了一层浅蓝色的月光,看上去,真像是一座可怕的幽灵城市。
   欢信告诉玄奘,这里便是楼兰故地。
   楼兰是一个已经灭绝了的西域国家,在玄奘的时代,就已经灭亡三百多年了,所谓楼兰故地,如今早已是一片黄沙,一个死地。
   对于生活在周边的人来说,楼兰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而在玄奘眼里,楼兰的神秘却是有质感的。
   夜里,他躺在帐篷里,听到不远处传来尖锐的呼啸声,比在莫贺延碛听到的声音还要大、还要凄惨诡异,那声音时而如千万头野兽在怒吼,时而又如垂死之人在呻吟,令人毛骨悚然,虽筋疲力尽却难以入睡。
   “冤魂哪。”欢信也睡不着,嘟嘟囔囔地说道,“这都是那些死在这里的冤魂,不甘心,在发脾气呢……”
   “竟然是冤魂?”玄奘奇道,“贫僧还以为这是魔鬼的声音呢,冤魂经常发脾气吗?”
   欢信道:“冤魂被禁锢在这座死亡的城市里,出不来,脾气自然会变得异常暴躁,每天晚上都要大吼大叫。”
   玄奘闭上眼睛,默默诵起了《大悲咒》,他希望这殊胜的经文能够安抚那些冤魂,让它们业障消除,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低低的呢喃声,夹杂在一片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玄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就像在莫贺延碛时那样。他睁开眼睛,却见欢信已经坐了起来,也在凝神倾听,深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少有的凝重之色。
   两人对视一眼,表示都听到了。
   玄奘暗暗吃惊,心想,这里的使臣、驿官、军士全是男人,怎么会有女子的声音?
   [1]“高昌吉利”是在公元七世纪初的墓葬中发现的一种钱币,一枚重量在12.5克左右,而当时中原地区的铸币重量只有2~4克。关于它的铸造时间、用途、含义等,至今尚无定论。有人认为它是用作表达禳灾和祈愿的厌胜钱,或者也有可能是作为纪念币使用,钱币上的“吉利”二字在汉语中代表着吉祥、喜庆,隐含着人们的祝福;也有的人认为这是麹文泰“延寿改革”的一项内容,“吉利”是突厥语“颉利发”的音译,可理解为“高昌王”,表面看起来有祈福、祝愿之意,其实是麹文泰通过这种方式打擦边球,独立称王。

行者玄奘3:西域雪山/昌如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