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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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玄奘2第14章 烦恼即菩提

作者:姜正成

    第14章 烦恼即菩提
   宁戎寺就在王宫边上,出宫门走不多远就到了。
   麹文泰陪伴玄奘来到寺中,一位花甲之龄的老僧站到山门前迎接。
   “这位是彖法师。”麹文泰向玄奘介绍道,“早年曾经留学长安,善知法相,乃是我高昌国中难得的高僧。”
   “弟子玄奘见过大师。”玄奘恭敬作礼道,“弟子年轻识浅,还望大师多多指教。”
   “阿弥陀佛!”彖法师忙还礼道,“那是大王的谬赞,老衲怎么敢当?早就听闻玄奘法师在凉州讲经说法,万人空巷,盛况空前!今日得见,果然是灵根深具,名不虚传啊。”
   高昌王哈哈大笑:“我看二位大师都不必过谦了,咱们一起坐下来,听奘法师讲讲这一路上发生的趣事如何?本王想,这些故事定然新奇至极、惊险至极啊!”
   三人说着话,进入到一间宽大的禅房里,在松软的毡垫上各自坐下。一个小沙弥献上茶来。
   “弟子真是羡慕法师。”麹文泰感慨道,“身处世外,便如清风明月一般,无烦无恼,无挂无牵。哪像弟子这般,每天早晨一起来,就是一大堆烦恼的事情!”
   玄奘笑道:“凡人来到世间,烦恼便已相随,不管是帝王还是僧侣,都没有什么不同。说起来,烦恼皆由心生,其本质都是一样的。”
   麹文泰道:“弟子早知法师智慧超群,定有妙论,但不知如何才能消除烦恼呢?”
   玄奘答道:“如果大王想要消除烦恼,只怕会带来更多的烦恼。”
   麹文泰怔了一下:“佛陀有那么多的法门,难道也无法消除烦恼吗?”
   玄奘回答道:“佛有八万四千法门,对治八万四千烦恼。但这不是消极疗治,而是将烦恼转化为菩提。因为,任何烦恼都会带来一次觉悟,一次启发,一点智慧。所有的烦恼都是智慧的根芽,所有的智慧都是烦恼结出的华果。如果我们过的是无烦恼的人生,那么也必然是无智慧的人生。”
   听了这话,麹文泰惊讶地问道:“难道,我们不需要破除烦恼吗?弟子实在不明白,还请法师开示。”
   玄奘道:“对于有慧心的人来说,他总能在烦恼中找到智慧。为了治愈更多的烦恼,因此产生更深的智慧。”
   听到这里,一旁的彖法师忍不住问道:“那就是说,还是必须先破烦恼、断烦恼、舍烦恼,才能够求证菩提。法师是这个意思吗?”
   “不。”玄奘道,“若认为只有舍断烦恼方可求证菩提,只会使人生出分别心来。事实上,烦恼即是菩提,此二者的实性是不二如一的。”
   麹文泰还是不信:“烦恼与菩提不二如一,那么似文泰这般烦恼多多之人,岂不是早就成佛了吗?”
   玄奘道:“佛在《华严经·普贤行愿品》中说:牛饮水成乳,蛇饮水成毒。智学成菩提,愚学为生死。也就是说,烦恼只是像水一样的东西,有智慧的人因它而觉悟,无智慧的人因它而入生死。就如同牛喝了水化为醍醐,而蛇喝了水则变成毒汁一样。”
   听了这番话,麹文泰竟似若有所悟。
   玄奘接着说道:“烦恼与菩提的本性毫无二致,迷则成烦恼,悟则化菩提。”
   “阿弥陀佛!”彖法师感叹道,“法师此言,实令老衲有醍醐灌顶之感。”
   看到麹文泰还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玄奘问道:“大王曾对玄奘说过,这段日子一直都在看《仁王般若波罗蜜经》?”
   “正是。”麹文泰忙道,“文泰正想向法师请教这部经呢。”
   玄奘道:“此经中云:菩萨未成佛时,以菩提为烦恼。菩萨成佛时,以烦恼为菩提。何以故?于第一义,而不二故,诸佛如来,乃至一切法如故。大王还记得这句话吗?”
   “当然记得!”麹文泰道,“只是文泰一直不解其意。”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说,烦恼与菩提并无二致,有区别的只是人。不同的人面对同一件事情时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1]
   “阿弥陀佛。”一声苍老而又洪亮的佛号声骤然传来,“法师之言谬矣!”
   玄奘惊讶地回头,却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僧自门内走出。看年纪,已有八十岁上下。
   “国统王法师!”麹文泰高兴地站起身道,“原来你在这里,为何不早些出来相见呢?”
   “回大王。”统法师不卑不亢地合掌道,“老衲年纪老迈,适才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没能及时出来见驾。万望大王恕罪。”
   “哪里。”高昌王宽和地笑笑,“大师乃龙天师表,文泰只是一介凡夫,怎敢劳动大师?只是,今日有大唐法师至此,其智慧广博,讲解经论,实令文泰茅塞顿开!大师难道也不想见见吗?”
   统法师的目光早已落在了玄奘身上:“这位,便是大唐来的玄奘法师吗?”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弟子正是玄奘,拜见国统王法师。”
   “法师不必多礼。”统法师淡淡地说道,“适才听法师所言,烦恼与菩提并无二致,那么学佛之人也就不必修惑断惑了。”
   玄奘道:“所谓修惑断惑,那要看怎样修,怎样断。”
   “当然是依佛所说,明了四谛之义,方可断惑。”统法师道。
   “这种修法当然很好。”玄奘道,“上座部的行者们为修惑、断惑而取涅槃,固然不错,然大乘菩萨们却甘愿投入惑中,为利益有情,情愿不断烦恼。是以在菩萨看来,烦恼正是菩提。菩萨在烦恼中深入智慧、广发悲心,以济众生。”[2]
   统法师面有怒容:“法师的意思是说,当我们遇到烦恼的时候,只需随顺于烦恼,就是菩提了?”
   “当然不是。”玄奘道,“随顺于烦恼自然不是菩提。只有心不染着,能转烦恼为智慧的才是菩提。”
   统法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法师这么说,可有圣言量[3]来做证明吗?”
   玄奘回答道:“有。《法集经》中,一位奋迅慧菩萨问无所发菩萨什么是菩提,无所发菩萨说:善男子,见我者,名为戏论,此非菩提;远离我见,无有戏论,名为菩提。善男子,着我所者,名为戏论,此非菩提;远离我所,无有戏论,名为菩提。随顺老病死者,名为戏论,此非菩提;不随顺老病死,寂静无戏论,名为菩提。悭、嫉、破戒、嗔恨、懈怠、散乱、愚痴、无智,戏论,此非菩提;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无戏论者,名为菩提。邪见、恶觉观、恶愿,名为戏论,此非菩提;空、无相、无愿,无戏论法,名为菩提。”
   “而在《大方广宝箧经》里,文殊菩萨也曾对佛陀的弟子须菩提开示说:譬如陶家,以一种泥,造种种器。一火所熟,或作油器苏器蜜器,或盛不净。然是泥性,无有差别;火然亦尔,无有差别,如是如是,大德须菩提!于一法性一如一实际,随其业行,器有差别。苏油器者,喻声闻缘觉;彼蜜器者,喻诸菩萨;不净器,喻小凡夫。”
   听了这些,统法师顿时呆住了。西域流行的是小乘佛教,像《法集经》《大方广宝箧经》这样的大乘经典,僧人们是很少读的。但他知道,这些经书是存在的。
   彖法师毕竟曾经留学长安,听得此言,当即合掌道:“阿弥陀佛!玄奘法师所言甚是!”
   这时,两位王子,以及太妃、王妃、公主等人也都来了,见国王正在与三位法师谈佛论经,便都悄没声地坐在一旁静听。
   麹文泰朝他的眷属们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三位法师。
   说起来,这些法师之间的争论,即使是常读佛经的国王也不甚明白,女人们就更是云里雾里了,但她们却都听得津津有味。
   麹文泰忍不住问道:“玄奘法师方才所诵的这段《宝箧经》,经义是什么?”
   玄奘答道:“回大王,此段经义,简单地说就是,烦恼是陶土,菩提是陶器。泥土都是一样的,火也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菩萨用来盛蜂蜜,而凡夫则用来装污秽的东西!”
   此番解释通俗易懂,就连刚刚坐下的女眷们也都听明白了,大家频频点头。
   太妃高兴地说道:“到底是大唐法师,一出言便不同凡响,也难怪在凉州,那些西域客商们听法师讲经,听得是如痴如醉呢。”
   “对极了!”麹文泰一拍大腿,“我也是听很多人说起玄奘法师的大名,心中仰慕,才一定要将法师请到高昌相见的。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所以我们才要跟法师受戒啊。”麹智盛王子道。
   “不错。”麹文泰高兴地说道,“弟子已经安排御厨,准备全素午斋,只待受戒仪式结束,就用来供养诸位大师,也为大唐法师接风。对了,大师在我高昌国期间,我命全国都吃素如何?”
   “好啊好啊!”年轻的阿依那王妃拍手道,“阿依那最近也正想吃些清淡的呢。”
   “大王万万不可!”统法师赶紧说道,“强迫只会使人对佛法心生反感,只怕大唐法师也不能同意吧?”
   说罢,扭头看着玄奘。
   玄奘尚未答话,公主纭姝在一旁不高兴地说道:“怎会心生反感?那些肉食我早就吃腻了。”
   “可我们想吃肉。”小王子麹智湛急道,“我记得当年皈依时,师父曾经说过,居士是可以吃三净肉的。”
   “皈依师是皈依师,受戒师是受戒师。”公主振振有词地说道,“你们不是要从玄奘法师受菩萨戒了吗?我可是听说,菩萨戒是大乘戒律,大乘佛法讲慈悲,是要断食众生肉的。”
   眼见气氛有些僵,玄奘不禁摇了摇头。
   他自幼修行,倾向于博爱的大乘佛教,对于“食众生肉”的行为原本就极不喜欢,至于小乘僧徒以食“三净肉”的名义公然吃肉,更令他反感。因此,只要条件许可,他愿意劝众生戒肉食斋。但这只是“劝”,而非“命”。统法师方才说:“强迫会使人心生反感。”虽说是站在小乘佛教吃三净肉的立场上,但这话本身,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玄奘已经看出,麹文泰是个喜欢走极端的君王,普通人极端一些也就罢了,偏偏他是一国之主,因而他的极端更容易以一种强迫和命令的方式显现出来。
   比如此时,若是只命皇宫之内戒肉,那绝对是一件功德无量之事,后妃公主等人看起来也都赞成,两位王子虽然爱吃肉,但只要受了菩萨戒,就不难说服。所谓上行下效,只要王宫带头食素,百姓们自然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可是这位君王一句话,命令全国都吃素,却着实是件头脑发热的举动。须知什么事情一旦变成“命令”就走味儿了,一不小心,就可能引起国家动荡。麹氏父子在高昌进行的汉化改革,困难重重,便是一例。
   想到这里,玄奘合掌道:“大王,玄奘以为,只要大王崇敬佛法,自然会使民心向善,使杀戮越来越少。至于百姓饮食之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嗯……也好。”麹文泰点头道。
   两位王子听了这话,全都笑逐颜开。
   然而他们还没高兴一会儿,就听玄奘话锋一转,道:“说到菩萨戒,公主方才所言非虚,此戒乃是大乘律仪,二位王子若受此戒,就当遵从大乘佛教之法,戒食众生之肉。”
   “啊?!”两位王子当时就傻了眼。
   见玄奘赞同自己的话,纭姝简直是心花怒放,得意地说道:“我就说你们两个,想受戒不会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吧?”
   这时,统法师在一旁缓缓开口道:“二位王子已受五戒,实在不必多此一举再去受什么菩萨戒的。”
   宇文王妃也看着他们道:“两位王儿可要想清楚了,你们父王这般崇佛敬僧,不是也没受过菩萨戒吗?”
   麹智盛心有不甘地说道:“弟子听说,以前隋朝的那个皇帝就受过菩萨戒,他难道也不吃肉吗?”
   玄奘道:“炀帝受了菩萨戒,不仅仍然食肉,而且杀戮无数。因此,他的那个菩萨戒早已名存实亡,除了为他本人增加恶果外,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用处。”
   “那,如果他不受菩萨戒,就可以吃三净肉,也就不用承担什么果报了,是不是?”麹智湛问道。
   “食众生肉都是有果报的。”玄奘道,“肉食怎么说都是杀生所得,受不受戒的区别只在于,如果不受戒而杀生,只需承担杀生的果报;而若是受了戒还杀生,则除了承担杀生的果报外,还须承担妄语的果报。”
   “我明白了!”麹智盛点头道,“弟子愿受菩萨戒!从今往后,戒食众生肉!”
   “那,既然哥哥可以戒,我也可以戒。”麹智湛道。
   麹文泰哈哈大笑:“两位王儿这般有善根,此正是我高昌之福啊!”
   “善哉善哉。”玄奘合掌称叹。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启禀大王,戒坛已经准备齐整!”
   “好!”麹文泰当即起身,“现在就请大唐法师登坛授戒!”
   玄奘同高昌王以及几位宁戎寺的法师一起出了禅房,果见道场中央设起了一座高大的戒坛,虽是土坯垒成,但周围用金丝藤蔓装饰得金碧辉煌,显得极为庄严肃穆。
   玄奘忍不住轻诵一声佛号,迈步登坛,彖法师带领数十位弟子做他的下手,按照严格的佛教仪轨为两位王子及皇室眷属们受了菩萨戒。
   戒事完毕,整个道场洋溢着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麹文泰轻捋胡须,对玄奘道:“弟子正要在高昌大力宣扬佛法,法师的到来便是一大助力!明日,我便在这宁戎寺内设立法帐,请法师讲经如何?”
   “阿弥陀佛。”玄奘道,“此等功德无量之事,玄奘自是恭听大王安排。”
   听了这话,麹文泰心情舒畅,哈哈大笑起来。
   下午,彖法师带玄奘游览了高昌王城。
   这里是整个西域地区的商贸都会、政治中心和佛教文化中心,分为外城、内城和宫城三部分。宫城是王宫,紧贴着它的便是佛寺,其外围则是普通居民生活的地方。整个王城设计严密,官署庄严高大,佛寺金碧辉煌,城内街道纵横、店铺林立,一些来自不同国家、肤色服饰各异、语言各不相同的人们行色匆匆地走过,眼睛里满是淘金的热望。
   “果真是个富庶繁华之地!”玄奘赞叹道。
   “高昌是西域与东土往来商旅的必经之地!”彖法师道,“由于东西两边都是茫茫沙海,因此,所有旅人到达高昌时都要在城内歇歇脚,顺便补充给养,更换马匹牲口。”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一座巨大的牲口棚前,看到里面的木桩上拴着上百头高大的双峰骆驼。
   “二位法师是要买骆驼吗?”一个胖胖的胡商赶紧迎了出来,笑容满面地招呼着。
   “不。”彖法师道,“我们只是随便看看。”
   “法师请随便看。”那胡商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语,热情地介绍着,“小人的骆驼可都是上品,你们问问来过这里的人就知道了。不仅耐劳耐渴,还可用它灵验的鼻子嗅出地下泉水……”
   “还能提前预知沙暴!”一个同样胖乎乎的少年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如果它们走着走着,突然围拢在一起,把鼻子埋在沙子里,那就预示着沙暴就要到了。”
   “巴哈,你怎么又跑出来玩了?”那胡商挥起大手,朝那少年的脑后拍了一掌,“去!给骆驼喂水去!”
   见那少年悻悻地走了,商人又转过头笑道:“我这侄儿说得也没错,骆驼预知沙暴可是很灵的。二位法师请这边看,我这里的价格可是全城最便宜的,很多东来西往的商队到了高昌,都要到我这里来大量地补充骆驼……”
   “最近有商队要往西去吗?”玄奘一面轻抚一头棕褐色的长毛骆驼,一面随口问道。
   “有啊。”那胡商见他提问,兴致勃勃地答道,“昨天就有一支商队来,说是要到阿耆尼国[4]去,从我这里一下子就买走了十几峰骆驼!我估摸着,他们也就这几天出发吧。”
   玄奘大喜,阿耆尼国就是焉耆,正是西行必经之地!
   突然,“噗”的一声,一团又臭又黏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玄奘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却是他正抚摩着的那峰骆驼,嘴里正在往外喷吐着什么。
   “哎哟!你这畜生!怎么这样对待客人!”那商人冲着骆驼大声喝骂。
   回过头来,他又慌忙对玄奘赔笑道:“法师千万别生气啊,骆驼的脾气就是这样,一不高兴,就往人脸上喷口水。可能因为法师是陌生人,摸它的时间又有些长了,它不乐意了。”
   “没什么。”玄奘无奈地把手从这峰颇有个性的骆驼身上拿了下来,心中很是郁闷。
   摸一会儿都不乐意,骑上去怎么办?
   商人殷勤地递上一块手巾,玄奘称谢接过,抹了一把脸,心里却想,不管别人多么喜欢使用骆驼,我还是骑我的马好了。
   “檀越可知他们住在哪里?”放下手巾后,玄奘又问。
   “谁呀?”这胡商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您刚才说的,那支要去焉耆的商队。”玄奘答。
   他的想法很简单,跟着商队走,总比一个人乱闯要安全得多。
   “奘法师。”见那商人正要开口答话,彖法师忍不住插言道,“我王已经安排法师在宁戎寺道场讲说《仁王般若波罗蜜经》,过一段日子还要为王宫中的女眷们讲经,法师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
   可不是?玄奘终于清醒过来,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抱歉地笑了笑,冲那商人合掌道:“那,贫僧过半个月再来吧,若再有往西去的商队,有劳檀越替贫僧打听着些。”
   “法师放心好了!”商人爽快地说道。
   谢过热情的骆驼商,玄奘跟随彖法师接着往前走,隐隐听到身后那个叫巴哈的胖少年问道:“阿伯,他就是大唐来的玄奘法师吗?”
   再往前走,人越来越多,原来他们已经到了集市上。
   这里是城市最繁华的集市区了,那些东来西往的商旅们聚集在这里,大声吆喝着卖出各自的货物,再买进当地特产,并为接下来的旅程储备食品和物资,一时间,街道两边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集市的两边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酒屋,打门前经过时,总能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一阵阵特殊的酒香。
   彖法师边走向玄奘介绍:“那里面出售的都是高昌特产的马奶子葡萄酒,甘美异常,是客商们最喜欢的东西。不管买卖赚不赚钱,他们晚上都会住进这样一间酒屋,在里面喝得酩酊大醉。”
   玄奘叹道:“以酒买醉,将自己的头脑逼入混沌之中,是因为心中过于痛苦吧?”
   “心中苦不苦,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情啊。”彖法师笑道,“很多客商还觉得,我们这些僧人才真的苦呢。”
   玄奘微笑着摇了摇头。
   在一些较大的酒屋前,站着几个栗发碧眼的美丽胡姬,她们身着艳丽的服饰,晃动着妖娆的身材,载歌载舞地招揽生意,那旋风般的舞蹈和优美的歌声让这个集市显得更加热闹了。
   穿过屋宇林立、人声鼎沸的市区,两个僧人终于站到了高大的城门前。
   城门上写着两个大字“玄德”,是汉字。
   见玄奘在看那城门上的字,彖法师解释道:“这王城分为外城、内城和宫城三部分,城墙上共有十二重大铁门,分别以‘玄德’、‘金福’、‘金章’、‘建阳’、‘武城’等字来命名……”
   玄奘点头道:“听起来,与大唐长安城的布局很相似。”
   他想起麹文泰所说,这座王城就是仿照长安城建的,不禁有些感叹。
   见到两位高僧到来,城门守将赶紧跑了过来,蹲下行半跪礼:“小将车歇,拜见二位大师!”
   玄奘注视着这个叫车歇的守将,他看上去极其年轻,长手长脚,高高瘦瘦,白净的脸上带着几分稚气,看起来,应该不超过二十岁的样子。
   “不用拜。”彖法师笑道,“老衲是奉大王之命,带玄奘法师出城走走。”
   “是!”车歇起身,对手下命令道,“快开城门!”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驼铃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又有一支商队来到了城门外。
   年轻的守将赶紧上前拦住,要商人们出示过所并缴税。
   “我们是从龟兹来的。”为首的中年商人下了骆驼,递上一纸皱巴巴的过所和一口袋银币。
   西域诸国最大的一项收入便是向过往的商旅征收赋税,高昌国自然也不例外。
   “就这些?你们带了多少峰骆驼?”车歇掂了掂手中的银币,眼睛朝商人身后看去。
   “也就八十来峰吧。”商人小声说道。
   “什么八十来峰?我看至少有一百峰!”车歇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接着便叫手下的几个小兵到后面去看看。
   “将军莫开玩笑,哪有那么多啊?”那商人黑红色的脸皱成了一团,“后面那些驮的都是家眷,非跟着来不可,所以零零碎碎地又带了很多家当。”
   “你别瞎编了。”车歇不屑地撇了撇嘴,“欺负我年轻是不是?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从龟兹来的商旅携带家眷的。”
   “将军明察!”那个精明的商人见真的要查,忙又递过来几枚银币,赔笑道,“这条道上的马贼实在太多了,生意很不好做。上回好容易从于阗弄了些玉石,道上被抢了个精光!精壮的牲畜也都被那些挨千刀的给牵走了,只剩下这些又老又弱的,实在驮不了多少东西。”
   原来,这里的商旅都是依据牲口载重的多少来缴税的。一般来说,一峰骆驼大概能驮三百斤,而一匹马则只能驮骆驼的一半,驴驮得就更少了。
   “听你说得这么可怜,也不知是真是假。”车歇笑着说道,顺手将这几枚银币往怀里一揣,一挥手便放行了。
   与商队进入的方向相反,玄奘跟随彖法师出了城门,走到那个收了点小贿赂的年轻守将身边时,微微一笑。
   车歇也回报给他一个明朗的笑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来到王城外,两人径直朝火焰山的方向走去。
   远处,橘黄色的太阳像一个沉重的火球,正朝着王城高耸的赤色城垛上落下。
   而就是这即将落下的太阳也依旧光芒不减,在那连绵不绝的赤色山峦上燃起了火焰,炙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这便是欢信所说的那座没有真火的火焰山。玄奘站在距山脚还有七八里远的距离外,看漫山遍野烟气氤氲,火红色的烟云蒸腾缭绕,绵延百里,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火龙逶迤燃烧,奇异壮观,简直要把天空都给点燃了。天地造化之工,直令人叹为观止。
   走近一些,便看到了那坚硬且有些刺目的赤红色山峦。
   面对着这一川或静止或飘浮的火焰,彖法师对玄奘说:“高昌城又称‘亦都护城’,乃是西汉时在此屯田的军人所建。当时,汉武帝派大将李广利率兵马数万进攻大宛国,夺取汗血宝马。途经这里,留下一批士兵屯田,从此称为‘高昌壁’。”
   “这样一座古城居然诞生于马蹄之下,真是造物弄人哪!”想着传说中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玄奘不禁感慨万千。
   高昌的过去实是一段壮丽的西域史诗,彖法师所说的一些故事,有的玄奘曾听欢信说起过,有的则是他从未听说过的,因而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几个手执法杖的僧侣迎面走来,与玄奘两人擦身而过,看起来是要朝王城的方向去。玄奘注视着他们——这些僧侣们的面孔及裸露在外的右臂,都被这火焰山的阳光晒得黝黑,而他们披在身上的褐红色法衣,正与周围那赤色的山峦、赤色的土地融为一体。
   看到彖法师和玄奘,僧侣们平静地合十问候,两位法师也合掌还礼,目送着他们离开。
   “高昌国的沙门很多。”玄奘望着那几个僧侣远去的背影,缓缓说道。
   “高昌人口十万,僧侣三千。”彖法师道,“这里是沙漠中的佛国,几乎每一户都有人出家。”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赞叹道,“果然是西域佛国!”
   [1]关于烦恼与菩提的对话,参见林清玄居士的《凤眼菩提》之《青草与醍醐》。
   [2]上座部佛教,在佛陀涅槃后的第一个雨安居,摩诃迦叶长老在王舍城主持了有五百位阿罗汉参加的第一次结集,集结出经、律、论三藏。建立了原始佛教的基本经典与僧团戒律,重申了佛陀临终前的教导:未制定者不应再制,已制定者不应废除,严格按照佛陀的教法受持遵行。由于与会者都是曾经亲闻佛陀教导、德高望重的阿罗汉长老,即上座长老,因此遵从于此法的僧团,被称为“上座部”。佛教后来又进行了多次结集,但上座部只承认第一次五百上座比丘结集的经典,始终以维护佛法的纯洁为己任。
   另,上座部属于小乘佛教,但小乘佛教不一定都属于上座部。
   [3]“圣言量”就是圣人所说的话,也就是被人们公认为是真理的、不需要证明的话。对佛教徒来说,通常是指佛经中所说的话。
   [4]阿耆尼国,又称焉耆,位于今天的新疆阿克苏,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将其翻译成“阿耆尼”。

行者玄奘3:西域雪山/昌如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