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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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玄奘2第15章 炙热的道场

作者:姜正成

    第15章 炙热的道场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尚未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宁戎寺道场已经挤满了人。
   道场前的空旷地方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支起了一顶可容纳三百人的金色大帐。
   不过,前来听经的显然不止三百人,能够进入这个大帐的只是少数人,更多的信徒只能在帐外旁听。
   即使在帐外,也有位置好坏之分,于是人们纷纷提前赶来,抢占着靠前的位置,有些来晚了的,则干脆爬上了树,还有的则坐在高高的屋顶上。
   距离道场不远处,正对着法帐大门的地方有一丛茂盛的葡萄藤,藤下停着一辆色彩艳丽的华贵马车,年轻的高昌公主麹纭姝就坐在这辆马车上,隔着车窗上的纱帘,凝望着法帐中那个高高的讲经台。
   她的眼前时时闪过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那天晚上她就坐在阁楼上,隔着轻纱覆盖的格窗,看到父王挽着法师的手走进宫门。当时,祖母、母亲以及后宫嫔妃数百人都一律手擎蜡烛,分列两旁,所有的人都怀着欣喜的心情,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大唐法师。
   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尚未到来就已经名声如雷贯耳的僧人,不禁有些发呆。
   他与父王并列走来,浑身都是沙土,像是刚从大漠深处走来,身上的衣服被坚硬的漠风撕得破烂,有些地方隐约可见黑色的血迹,整个人看上去虚弱疲惫……
   这就是父王日夜念叨的玄奘法师吗?这就是商旅们口中那个大唐国年轻有为的名僧吗?怎么会是如此狼狈的模样?
   正惊疑间,有人来传,说祖母要带她去拜见大唐法师,她揣着一肚子的不乐意去了。
   在那间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她听到父王叫她的名字时,只是例行公事般走上前去施了一礼。对方合掌还礼时,她下意识地抬头,却又一次呆住了——她看到了一双琉璃般深邃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沧桑、几分稚气,那漆黑的瞳仁里竟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脸!
   真是可惜啊,她想,如此迷人的一双眼睛,竟然属于这个看上去浑身污垢狼狈不堪的僧人。
   虽然对这个奇怪的苦行僧产生了几分好奇甚至好感,但当祖母说,要将于阗国进贡来的冰蚕丝绢用来供养这位法师时,她还是当场提出了反对。那些丝绢太漂亮了!她早就计划好了要做什么,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送给这个脏兮兮的和尚?
   可是祖母做出的决定又怎么能轻易更改呢?这个坏祖母!还总说疼我呢。
   她一整天都在怄气,不跟祖母和母亲说一句话。
   直到昨天早上,当她再一次见到大唐法师时,她才彻底原谅了祖母,不仅原谅,她甚至为自己当初表现出的小气而自责!因为那一刻,她第三次被他弄得呆住了——
   眼前这位光彩照人的法师还是那晚见到的衣衫褴褛的苦行僧吗?他颀长的身躯在白色法衣的烘托下,显得更加清秀挺拔,幽黑的眼眸放射出温暖智慧的光芒,竟有了一种让人沉迷的魅力……
   “纭姝可真会挑地方啊。”一个甜腻腻的调侃声突然传了过来,打断了她的深思。
   纭姝吓了一跳,回转头来,却见一位年轻的王妃正笑吟吟地看着她——正是父王两年前新纳的龟兹女子阿依那。
   这是个有着迷人外貌和聪慧头脑的家伙,前天夜里,就是她,在大伙儿的一片不屑声中,坚持说那个脏兮兮的法师不是凡人;昨天早上,又是她当着父王的面,朝已经休整过来的法师抛媚眼,让别的王妃很是鄙视了一番。她仅比纭姝年长四岁,虽然差着辈分,两人居然还挺投缘。
   如果仅仅是阿依那王妃,纭姝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紧接着她就看到了祖母慈爱的眼神,而在祖母身后,母亲和另外一位年长些的王妃乌姆也都是一脸的坏笑。
   “想什么呢,纭姝?”阿依那细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公主的肩上,笑问道。
   “没,没想什么呀。”纭姝有些慌乱地说道,“我在等着听经呢。”
   “是吗?”阿依那笑道,“那位法师得有多大的声音,才能让我们的纭姝在这里听到啊?”
   纭姝脸一红,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个鬼灵精,干脆岔开话题:“你们怎么也来了?”
   “怎么,就许纭姝来,不许我们来吗?”宇文王妃笑道。
   “母亲不是说,那个《仁王般若波罗蜜经》没什么好听的吗?”纭姝反问。
   “是啊。”王妃似乎有些无奈地说道,“可是我的女儿爱听,我也只得来陪陪啊。”
   “母亲!”纭姝娇嗔地叫了声,几个宫中贵妇都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忽听阿依那欢快地喊道:“快看!法会开始了。”
   果然,不远处的道场中,传来庄严的法乐声。接着,他们看到一支侍卫队伍在头前开道,后面则是手执香烛的国王和将相大臣等。
   “想不到大王竟然亲自捧着香炉在前面引路!”阿依那惊叹地说道,语调显得有些夸张。
   “是吗?”另一个王妃乌姆毕竟年纪大些,显得颇为稳重,“这样才会显得虔诚,才能把法师留下来嘛。”
   “父王要把法师留下来吗?”纭姝公主满脸喜色地问道。
   “可不?”宇文王妃很高兴地搂着女儿道,“你父王说了,一定要留下法师,请他做咱们高昌国的国师。”
   “咱们高昌不是有国师了吗?”公主奇怪地问道。
   “那个老朽的统法师,怎能与奘法师相比?”阿依那兴奋地说道,“你们不记得昨天下午他们进行的那场辩论?多大的差别啊!”
   “昨天?他们在辩论?”公主惊讶地问道,“我怎么没听出来?”
   “你哪里比得上阿依那?”乌姆不冷不热地接了一句,“只要是她感兴趣的男人,就没她不知道的事情。”
   听了这句话,阿依那不仅不生气,反而摆出一副挺受用的样子:“不错,我是知道很多事,这是我的智慧,也是我的魅力。”
   说罢,很优雅地扭动了一下身姿。
   “只怕是媚态吧?”乌姆冷笑道,“可惜,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媚态,那天晚上,大唐法师好像也并没有多看你一眼嘛。”
   阿依那充满光彩的脸色顿时暗淡下来。
   她一向自诩美貌,所有男子见了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双眼发直——至少那个高昌王是这样的。
   那一年,刚满十七岁的她,跟随父王来到高昌,在那丛茂盛的葡萄架下,高昌国王麹文泰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似的……
   她就这样留在了高昌,做了这个丝路小国的王妃。她生性开朗洒脱,并不在乎嫁给谁,反正她从小就知道,生为公主的命运,就是被父王当作一件礼物送到别国,嫁给那些国王,或者王子……这是她的宿命,无法摆脱的宿命。
   所以,她选择了既来之,则安之。
   但人的天性是压不住的,热情奔放的阿依那也没打算去压,她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朝她所见到的每一个周正顺眼的男子抛媚眼,看着他们神魂颠倒的样子,她就像喝了冰镇葡萄浆一样开心。
   同是王妃的乌姆对阿依那的放荡行为非常鄙视,只要抓着机会,总要冷嘲热讽几句,有些话难免传到麹文泰的耳中,但这位高昌王却似乎并不在乎。
   其实细想想也很简单,同是丝路上的重镇和西突厥的属国,高昌与龟兹虽然还算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却始终貌合神离。这从龟兹国王一方面把女儿嫁给麹文泰做王妃,另一方面又扶持盛产银矿的小国焉耆,以阻止高昌向西扩张的举动便可看出来了。
   麹文泰当然知道阿依那的爱好,但一来爱她美貌,二来又不打算同龟兹真的翻脸,三来他也知道这位龟兹王女虽然性格奔放,却还不至于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是以对阿依那的一些过火行为,他聪明地采取了睁只眼闭只眼的做法。不过,这也无形中更加助长了阿依那热情如火的性子。
   麹文泰并没有想错,阿依那的性格热情却不过火,她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该出手,更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该放手。事实上,在高昌的这两年间,阿依那还真没见着有比麹文泰更优秀、更能让她一见倾心的男子出现呢。
   那天晚上,知道要去见一位大唐来的法师,阿依那特意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准备好了最优雅的动作,最迷人的眼神,想要在那个僧人面前好好地表现一下——她有这个自信,让那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僧侣在一大丛宫中女子中,只一眼就能发现她的与众不同。
   她其实并不知道大唐法师是什么样的人,只听说是一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僧侣,这个年龄让她振奋,于是她想逗一逗他,作为寂寞生活的一个有趣的调剂,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
   反正日子这么无聊,玩什么不是玩呢?
   可惜啊,那个不懂风情的和尚,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热情如火的目光,只是依照礼节还了个礼,竟然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当天晚上,她郁闷了很久。
   其实她不知道,那天的玄奘由于连日奔波,已经疲惫不堪,就算是天上的仙女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兴趣多看一眼的。何况,对于玄奘这样的修行者来说,就算是仙女,也不过是红粉骷髅,是身处轮回旋涡而难以自拔的可怜悯者……
   当然,这本来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至少阿依那本人是这样认为的,毕竟,她不是个喜欢把郁闷放在心里过夜的女子。
   但很快,她便沮丧地发觉,她的热情放荡使她遭到了报应——她竟然被这个来自东方的法师迷住了!
   而且,和纭姝以及别的女子不同的是,她第一眼就从这个衣衫褴褛,容颜憔悴的苦行僧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独特气质……
   汉人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玩火者必自焚!她现在就被自己亲手点燃的这把火给烫着了。
   远处响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钟磬声,原本喧哗的道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回过头,好奇地看着那个身着白色冰蚕法衣、斜披黑色袈裟的青年法师一步步走进道场。
   “他出来了!”公主兴奋地喊了起来,由于没有了喧哗声,她的这一句欢呼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都知道他出来了,你也不必喊得那么大声。”阿依那毕竟是阿依那,迅速抛开了脑中的不快,转而开始取笑公主。
   “是吗?方才是谁喊得比她还要大声呢?”乌姆刻薄地问了一句。
   “可不是?我好像听到有一只乌鸦在叫啊。”阿依那笑道。
   “我怎么闻到的却是一只狐狸的臊气呢?”乌姆针锋相对。
   阿依那还想再反击,但看到太妃扫过来的威严的目光,便乖乖地住了口,转而去看远处人丛中那个手执锡杖的颀长身影。
   通往法帐的狭路上铺着一条长长的金色地毯,大唐法师赤足从上面走过,一直走向尽头那座高高的狮子座。
   阿依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跟乌姆的斗嘴来日方长,眼下,她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眼睛在这一刻尽情地享受……
   高僧讲经的狮子座都有一定的高度,特别是这种国家级别的法会更是如此,这一点西域与中原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在中原地区,像这样的法座都设有阶梯供讲经师自由上下,而西域却没有,通常都是以人为蹬,蹑足而上。
   看着玄奘走近那个法座,公主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是哪个幸运的家伙为法师作蹬……”
   话音未落,就见她的父王麹文泰已快步趋前,走到法坛之下,伸手撩起衣衫的下摆,单膝跪地。
   “真是岂有此理!”乌姆不高兴地说道,“堂堂高昌大王,为一个异族僧人低跪做蹬,简直有损威仪!”
   “怎么会有损威仪呢?”阿依那却很开心,“我倒觉得这正是大王的威仪所在呢,别人想都想不来。”
   “是你自己想不来吧?”乌姆冷笑道。
   “是又怎么样?”阿依那竟是毫不避讳,“要是我阿依那也能为法师做一次脚蹬,死了都值了。”
   “哼!”乌姆轻哼一声道,“你这荡妇怎能与大王相比?”
   “我不能比,你就能比吗?”阿依那毫不示弱地反驳。
   “吵什么?”张太妃有些不高兴了,出言制止了两个王妃的斗嘴。
   见她们都不再说什么,太妃这才又慢悠悠地说道:“法师毕竟是高僧嘛,你们不明白,高僧的头顶上都有神佛护佑的!文泰这么做,也是在供佛啊。”
   站在低跪的国王面前,玄奘只略略犹豫了一下,就一撩衣襟,大大方方地踏了上去。
   既然是西域地区的习俗,既然国王想要这个功德,那就随顺好了。
   随后,他转过身,稳稳当当地在巨大的狮子座上趺坐下来,手中的佛珠轻轻捻动着,清澈如水的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下全场。
   道场一片静谧,没有人再对国王方才的举动感到惊讶。人们屏息静气,等待着大唐法师的开示。
   “今日,沙门玄奘应大王之邀,在此道场为大众宣讲《仁王般若波罗蜜经》[1],殊为庆幸。”玄奘端坐讲坛之上,清越纯净的嗓音在道场内外回荡,“此经乃是般若一脉,古大德言:‘佛法大海,信为能入,智为能度。’世尊说法四十九年,讲般若二十二年,可见般若的分量极重。玄奘自知年少识浅,所知有限,然弘法利生,毕竟是沙门的职责,却又义不容辞。唯愿今日法会众生,都能开启般若智慧,不负今日之缘,则玄奘幸甚。”
   远处的葡萄架下,几个华贵女子全都目不转睛地朝这边看着,白色法衣、玄色袈裟,还有那庄严如佛的面容,仿佛盖住了所有的繁华……她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就这样看着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对了祖母。”纭姝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问道,“我的衣裳怎么还没做出来啊?您可得替我催催。”
   “快了快了。”太妃笑道,“看把你给急的,又不是没衣服穿。”
   “就是。”提起那些美丽而又柔和的衣料,阿依那心里就直泛酸气,“那么好的料子,全给了你,还不满足啊?”
   “谁说全给我了?”纭姝噘起了小嘴,“祖母不是还拿去送人了吗?而且——”
   她怨恨地看了一眼讲坛:“给别人做那么快……”
   “所以法师今日才能穿上讲经啊。”太妃笑道,“莫非你想让法师穿着他刚来时的衣服,登坛讲经?”
   “我倒是真想看看。”纭姝毕竟是个少女,想到玄奘初来时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可真把我给吓了一跳!他那个样子,就像是刚从战场上跑回来似的。”
   “已经很不错了。”乌姆插言道,“听伊吾来的僧人说,他们刚刚见着法师的时候,他就像个鬼魂,有人说他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你要是那会儿见了他,准保会吓个半死!”
   纭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张太妃悠悠地叹道:“他一个人走过了莫贺延碛,想必这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
   听了这话,纭姝的眼圈立刻红了,就连阿依那也面露凄然之色。
   宇文王妃叹道:“西行之路尽是戈壁荒漠,且有饿狼毒虫出没,又缺少水和食物,他一个人,真不知道是如何走过那段险路的?”
   “我不想让他再受苦了。”纭姝轻声说道,“但愿父王能将他留下来。”
   “这个,应该没问题。”王妃自信地说道,“你父王的诚心,就是金石也会被他打动的。咦?纭姝你怎么哭了?”
   “谁说我哭了?”纭姝赶紧擦了擦眼睛。
   “眼睛都是红的,还说没哭?”阿依那打趣道。
   “我就是没哭嘛!”纭姝急道。
   “好,纭姝说没哭就没哭吧。”太妃笑着打圆场道,“你们觉不觉得,这冰蚕丝衣穿在玄奘法师身上,简直就是绝配啊!”
   “岂止是绝配。”阿依那兴奋地说道,“我觉得他整个人都有一种耀眼的光芒!”
   “我也这么觉得。”纭姝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太妃摇头道:“不是什么光芒。你们啊,都还太年轻,所以看不出来,这位大唐法师的身上,有一种能够穿透人心的空灵。如果你们平常多念念经,或许就会明白的。”
   不错!阿依那想,穿透人心的空灵,对呀,就是这种气质,让她深深地为之着迷。
   纭姝毕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心中没有太多的想法,听了太妃的话只是开心地说道:“祖母啊,您的眼光实在是太准了,纭姝现在最佩服的就是您了!”
   “那是!”太妃笑道,“你祖母活了这把年纪,别的不会,就学会了看人!”
   看着她们几个兴致勃勃的样子,宇文王妃在一旁微笑着摇了摇头。她想,要是文泰和法师知道,她们这几个女眷在听经的时候,讨论的根本就不是经书佛典,而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当场背过气去?
   此时,玄奘清越的声音正回荡在道场内外:“波斯匿王请示佛陀护国法门,佛陀却先为波斯匿王宣说护佛果、护十地行。这是因为五趣杂居地是众生共业所招感的,因此,要护国,首先必须对三宝的不可思议功德生起信心,有了信心,自然能行善持戒,如此一来,便可护人护国……”
   听到这里,国王麹文泰不禁暗暗点头,怪不得那些去过大唐的客商如此推崇这位年轻的法师,此时听他讲经,当真是神情俊朗,风姿出群。
   不仅麹文泰如此想,在座众人,也皆应机领会,觉得这大唐法师果然是鲜有其匹。
   可能是太过于靠近火焰山的缘故吧,虽然尚未到盛夏,王城内也已经是暑气逼人。接近正午时分,毒辣辣的大太阳渐渐移到了头顶,空气中没有一丝凉风,就算是端坐在树荫底下,也会感到燥热难耐。
   然而帐内帐外的人却没有一个退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平常为生计忙忙碌碌的普通百姓,还是那些平日里颐指气使的王公大臣们全都听入了神。
   葡萄架下的纭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讲经的僧侣,仿佛被人施加了定身法一般,就连宫女仆妇们递上的冰茶也顾不得接。
   “喝点凉茶吧。”坐在她身边的阿依那一面优雅地品着茶,一面笑道,“反正你又听不见他说什么。”
   纭姝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了茶,一双大大的眼睛却还不住地往大唐法师那里瞥。
   “他究竟在讲什么?”她好奇地问道,“让那些王公贵臣们如此着迷?”
   “是啊,早知如此,我们就该入帐去听了。”阿依那道。
   她这回倒不是取笑纭姝,而是真的感到遗憾。
   “他就像一尊佛。”纭姝还在自顾自地说道,“一口气说到现在,一动也没有动,这么热的天,连口茶都没喝,他看上去那么文弱,怎么受得住……”
   “仁慈的佛祖啊,快来救救纭姝吧!”阿依那夸张地呻吟道。
   宇文王妃忍不住笑了,就连乌姆也叹息着摇头。
   “我看纭姝是没救了。”张太妃边笑边说。
   这时,却见玄奘已施施然站起身来,朝众人合十行礼,大众也都充满法喜地向他叩拜。正午的太阳照在金色的法帐上,给法师肃穆的面庞镀上了一层祥瑞的金色轮廓,所有人都笼罩在这片祥光之中。
   “这么快就结束了。”纭姝轻舒一口气,颇有些意犹未尽。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宇文王妃笑道。
   “方才还说人家讲了那么长时间连口茶都没喝呢,这回又听不够了?啧啧,真够狠心的啊。”阿依那夸张地说道。
   纭姝脸现怒容:“你就知道取笑我!”
   “好了好了。”太妃息事宁人地说道,“你们就别闹了,想听法师讲经还不容易?不是说好了,让大唐法师单独给我们这些宫中女眷们讲一部经吗?”
   这句话果然有效,莫说这些宫中贵妇,就连她们身边的宫女们,眼中也都流露出喜气洋洋的神色。
   麹文泰来到法座前,低跪为蹬,让玄奘踩着他的肩背下了狮子座,随即起身道:“法师讲得太好了!弟子到今日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敬服法师了。”
   “大王过奖了。”玄奘合十行礼道。
   “车辇已经预备好了,法师随文泰一同回宫吧。”
   “多谢大王盛情,只是玄奘自幼习惯住在寺院里,何况这段日子在宁戎寺道场讲经,不如就此住下,也省得每天两头的跑。”
   “可是,若是弟子想要向法师请教……”麹文泰迟疑着说。
   “大王随时召唤便是。”玄奘道。
   麹文泰正在犹豫,却见纭姝像只小鸟一样跑了过来。
   “父王啊。”她拉着高昌王的手,撒娇地问道,“不是说好了法师要在宫里单独为我们这些女眷们讲一部经吗?什么时候讲啊?”
   “法师你看——”麹文泰笑着问道。
   玄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个……”
   “要不这样吧。”麹文泰笑道,“法师远道而来身体疲惫,又要在宁戎寺里讲《仁王般若波罗蜜经》,实在太辛苦了。就先在寺中好好歇歇,过两日弟子亲自来接法师回宫讲经如何?”
   “好吧。”玄奘硬着头皮说道。
   “太好了!”纭姝高兴得心花怒放。
   “法师啊,先喝杯凉茶去去暑气吧。”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却原来是阿依那,只见她手里托着一个放琉璃碗的托盘,来到玄奘身前,微微欠身,将托盘高举过头。
   “阿弥陀佛,多谢檀越。”玄奘行过合十礼,伸手接过了这只淡紫色的琉璃碗。
   阿依那再次欠身,冲着玄奘微微一笑,美丽的大眼睛放射出热情的光芒。
   她始终为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无动于衷感到郁闷,现在,她要趁着他精神很好的时候,在他的面前再试一次。
   她的全部媚态,她的最好的容色,都在这一刻展示在年轻法师的面前。
   她注意到对方眼中露出几分淡淡的惊讶,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她却看在眼里,并且明白,自己已经在他波澜不惊的心中留下了一个印记。
   于是,她心满意足了,再次欠身施礼,带着火焰山特有的热情的笑容,优雅地退了下去。
   “真够狐媚的!”在她身后的乌姆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时,一个侍卫跑了过来:“大王!”
   “何事?”麹文泰问道。
   “白力城来人,将大唐法师的神驹送到了。”那侍卫道。
   赤离来了!玄奘立刻满脸喜色,他孤身来到西域,这匹老马可是他最最亲近的朋友了!
   “好哇!”麹文泰也笑道,“能够驮着玄奘法师走过八百里大漠,想来定不是凡马!牵过来,让本王好好看看!”
   “是!”侍卫答应一声,便退了下去。
   一个马倌牵着一匹赤色老马走了上来,所有人都差一点惊掉了下巴!
   “这就是玄奘法师的马?”纭姝难以置信地问母亲,“该不会是被白力城的马倌给偷偷换了吧?”
   “怎么可能?”宇文王妃道,“哪个马倌有这么大的胆子?”
   “可是这马又老又瘦……”纭姝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因为她看到玄奘已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搂住了老马的脖子,而老马也亲热地将自己的大脑袋挨着他的肩膀。
   这样的感情,显然不是随便换一匹马就能做到的。
   “可惜啊,真是可惜。”阿依那遗憾地叹了口气,“这么一位年轻英俊的法师,却偏偏骑了匹又老又丑的瘦马。”
   “我会叫父王赐给他一匹最好的马的!”纭姝坚决地说道。
   其实她们都不知道,赤离现在已经好看多了。在白力城的这几天,它被当作神驹一样精心照料,吃饭洗澡都有专人伺候,不仅比原来胖了许多,就连原本长短不齐的鬃毛都被修剪得齐齐整整。
   看着这一人一马亲热的样子,麹文泰也感慨起来:“法师乃大德高僧,却骑一匹这么老的马,实在是不成体统,我这宫中还有好几匹从大宛进贡来的天马,法师可去任意挑选,有中意的留下如何?”
   “多谢大王。”玄奘笑道,“但贫僧是不会换马的。”
   “法师何必客气……”
   “玄奘不是客气。”玄奘说着,再次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老马身上的红毛,深情地说道,“这个世上,没有哪匹马能比得上赤离!”
   听了这话,老马很享受地喷了几下响鼻。
   宁戎寺是高昌最大的寺院,这里的建筑既有西域的特色,又带着几分中原的味道。寺中三进大殿,显得威严肃穆。
   穿过最里进的一重大雄宝殿,便是一座小小的花园,花木掩映着几间单门独院的禅房。树上的蝉儿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给禅房添了几分幽静。
   玄奘就在其中的一间禅房里,专注地读一卷梵文经典。
   高昌这地方信奉小乘佛教的居多,寺中所藏大多为上座部经典。有意思的是,这些经典什么文字的都有,其中以吐火罗文和粟特文最多,还有巴利文,也有少量的梵文原典。
   不过,在高昌,能读懂梵文的人毕竟极少,因此这些经典大多很长时间没被人动过了。玄奘发现,有的经卷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轻轻叹了一口气,玄奘将其中的一卷抽了出来——
   通过对《心经》的翻译诵持,这几年玄奘的梵文水平提高了不少,既然在此讲经,暂时还无法动身,那就索性啃一啃这里的梵文典籍吧。
   一个身着僧服却还没有剃度的少年悄没声地走进禅房,他端着一杯蜜茶,轻轻放在玄奘的书案上。此茶为高昌特产,里面放了一种沙漠多刺植物特有的蜜汁。
   “谢谢你,阿迪加。”玄奘放下经卷,朝那少年点了点头。
   少年天真地笑笑,欠身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阿迪加今年十五岁,进入宁戎寺做行者不过半年时间,这几天受彖法师委派来照顾大唐法师。看到他,玄奘就忍不住想起少年时的自己。
   “阿迪加,你到宁戎寺来做行者,是期望有朝一日剃度出家吗?”有一回,玄奘曾这样问他。
   “是啊。”阿迪加的脸红了,“在交河,只有人品、学问都好的年轻人,才能得到法师的推荐,出家为僧……”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你为何要出家呢?”玄奘又问。
   “因为出家人受人尊重啊。”阿迪加道,“听说,法师讲经的时候,大王亲自给法师当脚蹬,多么风光!”
   玄奘淡淡地一笑:“你想出家,就是为了这个?”
   “也不全是。”阿迪加道,“我阿妈说,突厥人要跟大唐打仗了,到时候一定会在高昌征兵,没有出家的年轻人都会被征去参战的。那些突厥人平常净欺负人,我可不想替他们卖命!”
   原来这少年是为了这个才想出家的!玄奘不禁有些泄气,又问道:“你父母都还健在吗?”
   “在。”阿迪加道,“我还有两个哥哥,他们都在城外的葡萄园里种葡萄。以前,他们总说我孩子气太重,自打我到宁戎寺里当了行者,他们就不那么说了。如果我能够在宁戎寺剃度,他们定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玄奘点了点头,虽然这少年想要出家的动机有些世俗,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高昌确实是西域佛国!
   “很多年前,我也曾做过行者。”玄奘略带几分感怀地说道,“那段时间,我天天盼着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僧侣。”
   想想时间过得可真快,简直有一种飞逝的感觉!此时的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段难忘的少年时光。
   阿迪加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原来法师当年同阿迪加一样!”
   玄奘笑着摇了摇头——不,不一样的,他想。
   当年的大理寺卿郑善果问年仅十一岁的他为什么要出家时,他的回答是:“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这是他当时的心里话,也是他直到现在也从未放弃过的人生目标。他可不是为了让某一个国王给他做脚蹬子才出家的。
   “听彖法师说,过段日子还要专门让大唐法师剃度一批僧侣呢。”阿迪加带着几分向往的神色说道,“法师,您当年和阿迪加一样都是行者,能不能……”
   玄奘不禁笑了,这孩子!
   “贫僧讲完经就该走了。”他温和地说道,“只怕没有机会参加你们的度僧典礼了。”
   “那,法师能不能收阿迪加为徒,让我跟随法师去天竺取经呢?”
   玄奘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阿迪加会突然提出这么个问题,倒令他对这个少年行者刮目相看了。
   “你想跟我走?”他试探着追问。
   “嗯。”阿迪加用力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他们都说,玄奘法师不是一般的人,跟着你走,就能成佛!”
   玄奘哭笑不得。
   “我不能带上你。”他说,“我自己都差点儿死在大漠里,再带上一个孩子,你这不是让我造罪吗?”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阿迪加大声抗议道。
   玄奘笑了:“成天叽叽喳喳,一身孩子气,还说不是孩子?好了,你早些睡吧,让我安静地读会儿经。”
   阿迪加嘟起了小嘴,闷闷不乐地离开了禅房。
   [1]《仁王般若波罗蜜经》,传入中国后,先后有晋竺法护、姚秦鸠摩罗什、梁真谛、唐不空这四种译本。

行者玄奘3:西域雪山/昌如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