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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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玄奘2第16章 夹缝里的高昌

作者:姜正成

    第16章 夹缝里的高昌
   玄奘读的是梵文版的《俱舍论》,虽说这是一部小乘经典,但在这些优美的梵文偈语中,他依然能够找到一些大乘佛法的影子,甚至一些唯识学的内容。
   他心中不禁感慨,其实,小乘和大乘不都是佛陀所说的法吗?又何必区分得那么明显?
   “法师,大王来了。”阿迪加再次进门禀报,打断了玄奘的深思。
   玄奘站起身来,这几天,麹文泰天天都来,并且每次都带了一大堆的问题来。
   “法师还没有睡啊,这些日子休息得好吗?”高昌国王一只脚刚刚踏进门来,照例便是这句问候先出了口。玄奘惊讶地发现,他今天还带了几位大臣来。
   “蒙大王关心,玄奘休息得很好。”玄奘合掌回答。
   麹文泰点了点头,又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禅房内的陈设,皱眉道:“此地如此鄙陋,怎能与宫中相比?法师不如还去宫中居住,也让弟子能够随时请益,如何?”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里是高昌国的皇家寺院,如果还算鄙陋的话,则天底下只怕找不出几处不鄙陋的地方了。
   “多谢大王好意。”他说,“玄奘自幼住在寺院里,已经习惯了。”
   “好吧。”麹文泰倒也并不坚持,很随便地在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玄奘又请与国王同来的几位大臣坐下。阿迪加递上了凉茶。
   同前几次一样,麹文泰照例先问了些佛经方面的问题,玄奘一一回答后,这位高昌国王突然喟叹起来。
   “大王还有什么疑问吗?”玄奘问。
   “疑问倒是暂时没有了。”麹文泰道,“只是弟子突然想起法师上次的开示,说到如何解脱烦恼之心法,可惜弟子根底太浅,这段日子以来冥思苦想,还是无法转烦恼为菩提啊。”
   玄奘沉吟不语,做一个国王,固然是人间福报的顶点,但烦恼却也是少不了的。
   麹文泰见玄奘没接他的话茬,便自顾自地说道:“高昌乃是丝路小国,夹在大唐与突厥之间,常自左右为难。弟子身为一国之主,实在是辗转相顾,日日不得安心哪。”
   “大王多虑了。”玄奘安慰他道,“其实,大国有大国的优势,小国也有小国的好处。想这世间的生灵,大如狮象,小如虫蚁,不都在各自的领域生存吗?大王只需勤政爱民,广宣佛法,则国力必定强盛。”
   “法师所言极是。”麹文泰点头道,“弟子去过中土,心中常盼高昌国能像中土的隋唐一样兴盛,在西域诸国保有一席之地。所以,高昌的很多事情,弟子都是向中原学的。”
   “善哉。”玄奘合掌道,“大王真乃仁王也。”
   “可是弟子最近听说,大唐就要同突厥开战了?”高昌王突然问道,炽热的眼睛紧盯着面前的僧人。
   玄奘怔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场战争早已是箭在弦上,只是……
   “此事应该与高昌无关吧?”他困惑地说道,“据玄奘所知,东突厥与大唐开战必从伊吾经过,伊吾国王倒是常为此事烦恼的。”
   “这个弟子知道。”麹文泰叹道,“可是伊吾也是高昌的属国啊,而我们高昌又依附于西突厥。虽说东、西突厥之间有些不睦,可他们到底是同一族群,这份亲缘是无法割弃的。一旦东突厥与大唐交战,焉知西突厥会不会参与其中呢?更何况,两个大国于丝路上交战,必然殃及池鱼,又怎么可能与高昌无关呢?”
   玄奘一时无言,老实说,这位国王担心得也有道理,可是跟自己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自己不过是个僧人罢了。
   沉默了一会儿,麹文泰又开口道:“弟子生性愚钝,对于此等情形之下该如何自保,一直拿不定主意,恳请法师给出个主意吧。”
   玄奘淡然道:“大王说笑了,玄奘只是一个僧人,又怎好妄议国事?”
   “法师乃是大唐高僧,智慧过人。弟子真心希望大师能给指出一条明路。”麹文泰恳切地说道。
   玄奘能够理解麹文泰的忧虑,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生活在西域和中亚地区的游牧民族,其政权虽然松散,却会对周围的定居民族产生极大的压力,因为他们没有定居民族通行的那种礼仪道德,因而便很自然地将战争和抢劫看作是增加财富的主要手段,他们不怎么创造文明,却经常成为文明的掠夺者和破坏者。
   而更要命的是,他们还富有冷兵器时代最重要的战略物资——马匹!这使得这些家伙居无定所,来去如风。
   中国、天竺、波斯、大食甚至罗马,都长期生活在这种压力之下,更不要说像高昌这样在丝绸之路上的脆弱的西域国家了。
   眼下,这片草原的主人是突厥人,他们全民皆兵,骁勇野蛮,把自己比作狼,把周围的定居民族比作羊,认为狼吃羊天经地义。男人若是抢不来东西,连老婆都讨不到。
   突厥人打仗有个特点,说打就打,从来不考虑什么天时、地利与人和,也没有什么阵形。打仗的目的就是为了掠夺财物和人口,他们称之为“打猎”,往往是抢了就跑,失败了也没关系,下次再来,没有什么惭愧心理,更没有“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之类的“觉悟”。
   这样的民族很不好对付,他们骑马奔行于原野之上,倏忽如电,来去无踪,游牧天下,四海为家。既不需要花费银钱修筑城堡,也不需要浩浩荡荡的后勤运输。来时浓烟滚滚,数万铁骑齐至,杀得你血流成河,等到你急急忙忙调集大队人马赶来追杀的时候,那数万铁骑却犹如水银泻地,化整为零,消失在草原深处,让你绝无办法可想。
   从北魏分裂,一直到唐朝初期,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中原王朝解决突厥问题的方式几乎一模一样,那就是和亲加贡钱。
   可是和亲这种方式治标不治本,无尘老和尚说得没错,血亲尚且剑拔弩张,何况是姻亲?而贡钱更是饮鸩止渴,反而更加助长了突厥人的贪婪。
   在这方面真正有所作为的是隋文帝杨坚,隋开皇三年五月,突厥沙略可汗命令阿波可汗大举进犯隋朝,结果被隋军重创。阿波可汗无奈之下率军撤退,遭到沙略可汗的不满,无奈之下只能投奔西部的达头可汗,两人最终联合起来建立了西突厥,与东部的沙略可汗分庭抗礼。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突厥的部落联合帝国终于分裂,沙略可汗的部落在隋朝的正北方向,称为东突厥;达头可汗的部落在隋朝的西北方向,称为西突厥。
   分裂意味着力量的削弱,力量的削弱就意味着中原人反击突厥的时刻到了!
   在隋朝灭陈统一全国不久,隋文帝杨坚迅速出兵,连续攻打东西突厥,迫使东突厥成为隋朝的属国,又强迫西突厥迁往河套地区,突厥的势力暂时陷入低谷。
   可惜中原对突厥的这种强势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大业十一年八月,杨广到北方边地巡视,东突厥的始毕可汗率领数十万骑突袭隋军,企图截击杨广。幸好,远嫁东突厥的义城公主得知了这个消息,将其通报给了杨广,杨广匆匆逃往雁门,突厥骑兵打到城下,将隋军团团包围。
   当时的雁门郡管辖四十一城,其中三十九城被突厥攻占。战争进行得异常惨烈,东突厥人的弓箭,一度射到了杨广的御座前!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杨广没有重视突厥人,而且这位仁兄在位时,全国各地基本上就没有消停过,东征高丽已经把他老爹打下的基业糟蹋殆尽,哪里还有能力对抗突厥?
   李渊起兵之后,对东突厥实行怀惠政策,暂时妥协于对方,一方面解决自己的后顾之忧,另一方面,也借助于突厥的兵马以壮声威。他用中原的各种物质与突厥人交换了大量马匹,使得唐军的骑兵部队成为一支劲旅,在后来的全国统一战争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他甚至给始毕可汗写了一封信,内容大体是说,自己要拯救天下百姓,被迫起兵,希望得到可汗的支持。事成之后,所有财宝归突厥所有。
   在当时,有这种疑似汉奸行为的豪雄可不少,梁师都、刘武周、李轨、薛举、高开道、王世充、窦建德等势力,全都向东突厥人称臣纳贡。
   在那段改朝换代的战乱岁月里,突厥人坐收钱粮,尽享渔翁之利,一跃而成为中亚强国。
   唐朝建立初期,正是东突厥最强大的时期,东北的契丹、室韦,西北的吐谷浑、薛延陀等族都向颉利可汗称臣纳贡,势力越来越强。而李渊出于天下未定、内战频仍的原因,只好对其采取绥靖策略,始终以防御为主,不愿与突厥全面开战。
   这更加助长了颉利可汗的骄狂之心,他率领突厥骑兵,以“打猎”为名频频入侵、抢劫,规模一次比一次大,首都长安时刻处在突厥人的威胁之下,以至于李渊甚至起了烧掉长安城,南下迁都的念头!
   而当东突厥的颉利可汗在中原地区混得风生水起之时,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则利用地理之便向西扩张,占领了葱岭以西的大部分地区,从而控制住了整个丝绸之路!
   眼下,颉利可汗正享受着李世民的供奉,虎视耽耽地南望长安;而李世民也在秣马厉兵,准备一举解决东突厥。
   望着高昌国王眼中期待的目光,玄奘心中不禁有些犹豫。
   他知道,尽管高昌国受中原文化影响极深,但由于其地理位置更靠近突厥统治区,这使得它不得不依附于更加强大的西突厥,高昌王与统叶护可汗的联姻,便缘于此;
   他知道,麹文泰嘴上说什么心慕东土,做太子时也确实到中原访问过,但那时毕竟是隋炀帝时期。后来他登基以后,恰逢中原连年战乱,他便再也没有去过中原。对于大唐王朝,多数时候采取的都是敷衍的政策;
   他知道,在麹文泰眼里,大唐的国力是比不上西突厥的。
   也就是说,如果这次与大唐交战的不是东突厥而是西突厥,则麹文泰定会毫不犹豫地倒向后者,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举棋不定的想法,更不会向他这个僧人请教这等事情。
   只不过现在,即将与大唐交战的是东突厥,其与西突厥之间既是宗亲又是冤家。对于麹文泰来说,这个天平是左右摇摆的,两头都不敢得罪的高昌王此时是如坐针毡。
   “如此,玄奘僭越了。”略一思忖,玄奘合掌道。
   “法师请讲。”麹文泰忙欠身说道,几位大臣也都面呈关注之色。
   玄奘想了想,平静地说道:“贫僧虽不懂国事,但也听边民们说过,那突厥人常年生活在漠北,平日里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很多人更兼忙时放牧,闲时为盗,不知可有此事?”
   麹文泰喟然叹道:“法师所言不虚,这丝路上的马贼尤以突厥骑兵为多,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每当一个城邦开始兴盛起来,他们就会过来抄掠,却不会毁掉城市,也不会过多地杀伤居民,因为他们也清楚,没有了这些羊一样的定居人群,他们也会被活活饿死。”
   “难怪他们的图腾是狼。”玄奘苦笑道,“据贫僧所知,大唐也曾与突厥结盟,但边民们仍然常常受到滋扰,颉利可汗更是亲自率军入境,大肆劫掠。后来,我大唐天子与颉利可汗于渭水之上,杀白马饮血酒,再次立下盟约,互不侵犯。可是一转头,颉利便支援大唐叛将,与朝廷为敌。可见此国不通礼仪,不重信义,甚于他国。大王若与他们结盟,一旦遭遇强敌,这些突厥人是否能够及时赶来驰援,又是否愿意帮助高昌呢?”
   麹文泰蹙眉沉思,几位大臣也都在点头。要知道,“渭水之盟”可是件大事,西域诸国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玄奘看来,李世民要打颉利是很正常的。颉利贪得无厌,经常说话不算话,被李世民养得脑满肠肥后,竟然屡屡忘掉和约,撕破脸皮,数度南下烧杀抢掠。不打,大唐实在是难以安宁。
   当然,想是这么想,话还是要说得委婉客气一些:“贫僧想,那漠北苦寒,缺吃少穿,所以突厥骑兵才会不顾信义地到处抄掠。以前的盟友,多有被他们予抢予夺的。既然把自己比作狼,把邻居比作羊,便可知他们没有是非观念、没有礼义廉耻了。大王觉得,依附于这种狼一样的族群,是否真能为高昌带来平安呢?”
   麹文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时,一位大臣突然问道:“可是,若依法师之意,不与东突厥结盟,转而同大唐交好,便可保得高昌平安了吗?”
   玄奘平静地答道:“大唐乃繁华之地,礼仪之乡,民众信奉守土为安,又重千金一诺,向来只有诚信之意,并无掠夺的传统。”
   “可是……”麹文泰兀自有些不放心地说道,“大唐与高昌之间隔着千里大漠,若遇危难,又怎么指望得上呢?”
   玄奘道:“大唐与高昌之间也并不全是沙漠,否则,又怎么能够同突厥人开战呢?”
   “那么法师你……”麹文泰欲言又止。
   玄奘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说道:“贫僧之所以不得不走大漠,实是因为私自出关,身上无有大唐过所,不敢走官道之故。”
   “原来如此。”麹文泰豁然开朗,当即起身道,“听法师一席话,直令文泰茅塞顿开!文泰已经决定,不日将亲率使团,东赴长安,与大唐交好!”
   “善哉!”玄奘合掌道。
   麹文泰解决了这些日子困扰心中的一大难题,心情大好,哈哈一笑道:“大师若是不念弥陀,文泰险些便要将你当作一位唐使了。”
   说罢转身又对大臣们说道:“高昌若想昌盛,与大唐的交往是必不可少的。自今日起,任何政事我们都可与玄奘大师共同商议。”
   “大王明见。”大臣们一起行礼道。
   玄奘皱了皱眉头:“大王,玄奘已在高昌逗留半月有余,如今也该辞行了。”
   “大师何必那么急着走呢?”麹文泰急忙说道,“弟子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就让弟子再多供养大师一段时间吧。”
   “是啊。”一位大臣接口道,“葱岭以东便不太平,马贼横行得紧;过了葱岭,更是些外道国家,听说那里的人不敬佛陀,不通礼法,像法师这样的,到了那里,简直就像是一块肥肉掉进了虎狼窝,几乎逃不脱被偷、骗、抢、杀的命运。倒不如留在这里,接受大王和我高昌全体僧俗的供养。”
   见玄奘还想说什么,麹文泰摆手制止了他,说道:“法师莫要忘了,你还答应去宫中为太妃王妃们讲经呢,大唐高僧,可不能言而无信哪。”
   玄奘无奈,只得说道:“也好,贫僧明日就入宫讲经,讲完就走。”
   麹文泰与大臣们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沉默。
   “这是什么?”玄奘举着一面铜镜,问道。
   十几个年纪不同、衣着华贵的女子顿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边笑边答:
   “这不就是一面镜子吗?”
   “是啊,谁不认得镜子啊?”
   “阿依那每天都要在镜子前照上至少一百遍呢!”
   “乌姆每天至少要照两百遍!”
   ……
   一时间,这个香气四溢的房间里,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玄奘在心里暗自喟叹,他现在是在宫中,依照诺言为女眷们单独讲经。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一件苦差事,丝毫不比单人匹马过沙漠轻松多少。
   好在玄奘很聪明,他很快便找到了捷径,从这些女眷们最感兴趣的地方入手。
   比如,现在他手中的这面镜子。
   他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众女子的嬉闹:“不错,这是一面镜子,一面清明的镜子。”
   看着这些女子们都平静下来,玄奘缓缓说道:“这个世上的东西,无论是美的还是丑的,都会在镜中显出它清楚明确的相貌;不论是缥缈的白云还是平静的绿野,也都能自在地扮演它们的状态……”
   这些女子虽然来自西域诸国,但她们所在的国家大都信奉佛教,对于佛典也都不是很陌生,现在听法师这么一说,便知这是用一种权巧方便来解释佛法,立即都认真起来了。
   玄奘很满意现在的安静气氛,接着说道:“如果镜子脏了,它照出的一切都是脏的;而一旦镜子破碎了,它也就完全失去了觉照的功能。你们说,是这样吗?”
   “是啊。”
   “是啊。”
   ……
   女眷们七嘴八舌地附和道。
   玄奘放下手中的铜镜,继续说道:“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像这面镜子一样,天生就拥有自性的光明和觉照的能力,但同时又沾染了很多的尘埃和污垢,心中的明镜被它们蒙蔽,不仅使我们自己失去了清明,连带着看整个世界都是肮脏的了。”
   “如果心地清净,这个世界就不再肮脏了吗?”阿依那突然问道。
   “怎么会呢?”乌姆一脸坏笑地看着阿依那,“肮脏的东西时时都会有的,比如……”
   “比如乌姆!”阿依那毫不客气地接口。
   “你说什么?!”乌姆的嗓门高了起来。
   “吵什么?!”张太妃忍无可忍,终于发话了,两个王妃立即安静下来。
   “让法师见笑了。”太妃带着几分歉意对玄奘道。
   “没什么。”玄奘冲太妃点了点头道,“贫僧接着来回答刚才这位檀越的问题,这个世界上当然有肮脏丑陋的东西,而佛的伟大也就在这里,他并不教导我们把丑的看成是美的,实际上,丑的就是丑的,美的就是美的,我们无法改变。他所做的就是教给我们,擦去自身的尘埃,回复自性的光明,这样才能够正确地照见这个世界,而不至于将美的看成丑的,将净的看成垢的……”
   女眷们都睁大了眼睛仔细听着,阿依那眉开眼笑,她为玄奘专门回答她的问题而开心,至于玄奘说了什么,她倒真没听进去。
   但是纭姝听进去了,她开口问道:“法师所说的肮脏的镜子就好比是品格低劣的人,他所见到的世界也都是脏的;破碎的镜子就如同心性狂乱的疯子,他所见到的世界也是四分五裂的。是这样吗?”
   “并不完全是这样。”玄奘道,“实际上我们这个娑婆世界,每个人自无始劫以来都蒙了无数的尘埃,完全没有尘土的就不再是凡夫,而是佛了。可是,我们也不能因为他的自性被蒙上了尘埃,就说他是一个卑劣的人。”
   纭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么人世间的苦难是实实在在的,还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呢?”宇文王妃突然问道,“比如说法师您,在沙漠中吃了那么多的苦,那些苦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由于前世因果报应的原因?”
   “王妃问得不错。”玄奘平静地回答道:“对于一个修行人来说,有时候苦难并不完全是出于因果轮回,而是菩提路上必不可少的资粮。”
   好一个菩提路上必不可少的资粮!好一个辩才无碍的法师!阿依那不禁要拍手叫绝了。
   “可是法师啊。”纭姝忍不住又插了一句嘴,“我并没有感觉到人生是幸福快乐的,法师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会让自己感觉幸福呢?”
   “很简单。”玄奘答道,“如果你的手上扎了一根刺,你应该感到庆幸,幸好没扎到眼睛里!”
   这幽默的回答让众女都笑了起来。
   “法师说的极是。”阿依那笑道,“人生的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我看是你的幸福很简单。”乌姆道,“只要有男人供你消遣……”
   “乌姆!”张太妃一声厉喝,乌姆顿时闭了嘴。
   阿依那得意地看着她,甚至冲她做了几个舞蹈的动作,乌姆的脸立刻绿了。
   玄奘摇摇头,他突然有些怜悯高昌王了,弄这么多难缠的女人干什么?无论是对修道还是对身体,抑或是对自己心中的幸福感,都没有一丁点儿好处,说穿了,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个帝王可怜的虚荣心罢了……
   看着眼前那么多黑色的、浅灰色的、水蓝色的大眼睛都在看着自己,玄奘决定尽快结束今天的布道。
   “佛陀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度众四十九年,谈经三百余会,无非就是要令众生悟入佛之知见。”
   “什么是佛之知见?”纭姝又问道。
   “佛之知见便如这镜子一般。”玄奘又举起了手中的铜镜,“佛法谈的是不生不灭,反观自照的觉性,清净无染的本心。只要于一切境界能不生执著,以不生不灭的清净心,一念返照,就是完成了佛道。”
   纭姝托着腮,望着这面铜镜,思索着。
   玄奘接着说道:“佛告诉我们,人间的一切喜乐、苦难、执著,都只不过是镜中偶然的投影罢了!如果我们硬要将这投影在镜子中永久地保留下来,那么这个镜子还能够再照别的吗?”
   女眷们又笑了起来。
   “当然不能了!”纭姝欢快地说道,“再说,那也留不下来啊。”
   “那么,假如我们看到镜子上有灰尘,这灰尘组成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图案,我们是不是可以把它留下来呢?”
   “谁会那么蠢呢?”阿依那笑道,“再美丽的灰尘也是灰尘哪。”
   “说得不错。”玄奘点头道,“对于一面镜子来说,拥有觉照的能力要比镜面上那些美丽的花纹重要得多,实际上,所谓花纹对于镜子的觉照来说,只是干扰。我们的自性也是如此,它是光明的、清净的、真实不虚的,而一切外缘都不过是虚幻的影子和遮挡光明的灰尘。如果我们执著于这些外境,就失去了真正的本性;而只要我们依佛教导,时时擦拭自身的尘埃,回转清明,回归自我,便可如这面镜子一般,拥有完整的观照。”
   玄奘说完这话,双手合十朝众人行礼,算是结束了今天的讲经。
   女眷们也都起身向法师行礼,纭姝意犹未尽地说道:“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法师明日可一定要多讲一些啊。”
   “法师所说,真是金玉良言。”张太妃心悦诚服地说道,“我们这些宫中女眷,都该好好听听法师的开示。”
   宁戎寺里,少年行者阿迪加进来禀报:“法师,统法师和彖法师前来拜访。”
   玄奘在书案前抬起头来,心里颇觉意外。这段日子他一直都住在宁戎寺里,白天讲经,晚上阅藏。彖法师确实常来与他探讨佛法,但统法师还一次都没有来过。偶尔从阿迪加的口中得知,统法师与彖法师虽然都是高昌最负盛名的高僧,却因为在佛法上的知见不同,平常并不怎么来往,如今两位法师同时前来,倒是非同一般。
   “快请进来。”玄奘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出迎。
   统法师一改上次的倨傲神色,一进门先施了礼,开门见山地说道:“老衲这次前来,是想礼请玄奘法师担任宁戎寺的方丈。”
   玄奘先是一怔,随即道:“大师说笑了,玄奘只是个临时挂单的行脚僧,又非本寺常住,怎可担任寺中僧职?”
   “老衲并无说笑之意。”统法师正色道,“出家人原本就无常住,法师既然住在本寺,自然就是本寺僧人了。”
   玄奘摇了摇头,突然心里一动:“是大王让你们来的?”
   统法师没有说话。
   彖法师忙接口道:“法师的学识、愿心,我等均深感钦佩。若肯留在高昌,定能够将高昌国的佛法发扬光大。若法师肯担当本寺方丈一职,则……”
   “大师。”玄奘打断他的话道,“玄奘明白你们的意思,但玄奘是绝不会留下来的。”
   “还请法师三思……”
   “玄奘已经思虑了很多年了。”他恳切地说道,“二位大师若是真想弘扬佛法,就请让玄奘走下去吧。”
   两位法师不再说什么,合掌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阿迪加再次进来禀报:“法师,门外有个俗家人找你。”
   “是谁呀?”玄奘的目光还在经卷上,随口问道。
   “他说他叫巴布拉多。”
   巴布拉多?以前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呀。玄奘正疑惑间,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咋咋呼呼的声音:“我认得玄奘法师的!我有事要跟他说。”
   这声音是挺耳熟的,玄奘再次放下经卷,一抬头,正看到一个胖胖的家伙跟几个沙弥拉拉扯扯地进来,竟是那天在集市上见到的贩卖骆驼的胡商。
   “是你呀。”玄奘高兴地站了起来。
   那几个沙弥见玄奘法师果然认得此人,当即放开了手,合掌退下。
   “檀越请坐。”玄奘一面示意阿迪加去倒茶,一面问道,“檀越的生意这几日还好吧?”
   “好!好得很!”巴布拉多见玄奘不仅认出了他,还惦记他的生意,很是兴奋。
   “托佛爷的福!昨天晚上有一支大商队来,一下子买走了我上百峰骆驼!”
   “哦?又有商队了?”玄奘的眼睛顿时灼灼发亮。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巴布拉多爽快地说道。
   这时,阿迪加奉上茶来,这西域商人一来不像汉人那般讲究,二来也确实渴了,当下也不客气,接过茶碗“咕咚”一声就喝了一大口,然后把嘴一抹道:“法师上次不是让我替你看看有没有往西去的商队吗?大菩萨托付的事情,我巴布拉多又怎敢不放在心上呢?所以一有消息,我就赶来了。”
   “阿弥陀佛,辛苦檀越了。”玄奘赶紧合掌称谢。
   “不辛苦!”巴布拉多笑道,“三天后,有一支三百人的大商队要到龟兹去!”
   玄奘大喜,他这段日子已经讲完《仁王般若波罗蜜经》,为宫中女眷讲经也还有一次就可圆满,偏巧这时候就有了往西的商队,这可真是佛陀的慈悲加护啊!此时不去向国王辞行,更待何时?
   然而玄奘却不知道,这会儿高昌王正在跟自己女儿生气呢。
   “康国王子才貌双全,又与你年纪相当,多好的一桩婚事,为何不肯?!”麹文泰面含怒气,在公主的闺阁内走来走去。
   “纭姝不想嫁那么远嘛!”公主眼里含着泪,泫然欲滴,“再说,我又不认得那个王子……”
   “你当然不认得!”麹文泰生气地说道,“又有谁是成亲之前就认得对方的?我与你母后成亲前不也不认得吗?若都像你这般固执,天下的女子就都不用出嫁了!”
   “不出嫁又有什么关系?”纭姝含泪道,“我可以去做比丘尼嘛!”
   “胡闹!”麹文泰勃然大怒。
   听到这边父女俩争吵的声音,宇文王妃匆匆赶来:“哎呀,你们吵什么?隔着几层殿门都能听到你们的声音,真是成何体统!纭姝——”
   她把目光转向女儿,“怎么又惹你父王生气?”
   “是他非要把我嫁那么远……”纭姝说到这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王妃的目光望向丈夫。
   麹文泰道:“高昌国的哪一个公主不是嫁给别国王子?别人都不觉得委屈,怎么就她那么多毛病?”
   “你怎么知道别人不委屈的?”纭姝大哭道,“别人只不过都不敢说罢了。”
   “那怎么就你敢说?”麹文泰怒道。
   “我就是不想嘛!”纭姝越哭越伤心。
   其实,这事儿王妃就是不问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像他们这样的丝路小国,都是通过王室的联姻来维系国家安全的,她本人是中原汉人,还顶着个大隋公主的头衔,而另外几个王妃也都是丝路诸国的公主。
   与此相呼应,高昌国的公主一出生,也命中注定要远嫁到别国——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娶的就是麹文泰的妹妹,而他的另一个妹妹,则嫁给了统叶护的长子呾度,并随夫去了铁门以西的睹货罗故地,那个叫“活国”的小国。
   西域诸国的联姻就是这般,丝毫不讲究辈分和伦理。
   如今又轮到了纭姝。

行者玄奘3:西域雪山/昌如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