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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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玄奘2第17章 只可骨被王留

作者:姜正成

    第17章 只可骨被王留
   看到女儿满脸的泪水,宇文王妃心痛不已,她自从嫁到高昌,只生了这一个女儿。她一直把女儿当小孩子,从内心深处逃避着女儿终将远嫁的命运。可是,逃避又有什么用?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大王也不必跟小孩子怄气。”宇文王妃终于下了决心,走上前来拉住丈夫的手,赔笑道,“臣妾倒是有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麹文泰不耐烦地问。
   “纭姝自幼娇惯,她不想远嫁他乡,也是人之常情,再说臣妾就这么一个女儿,也舍不得她离开……”
   “哼!”麹文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作回答。
   “大王。”王妃接着说道,“你不是想把那个大唐法师留下来吗?臣妾看那法师相貌堂堂,才华横溢,若是还俗娶了纭姝……”
   “胡闹!”麹文泰再也忍耐不住,厉声喝道,“法师乃人天导师,寡人留下他,是要他做高昌的导师,为整个高昌国传经布道,也叫高昌国全体僧俗都来执经听讲。你怎敢有此非分之想?难道就不怕堕入地狱吗?”
   宇文王妃见麹文泰脸色铁青,吓得不敢再提此事。纭姝鼻子一酸,又要哭,王妃赶紧柔声劝了几句,把她带走了。
   麹文泰余怒未消,冲着母女俩的背影喝道:“明日我就回那康国使者的话,择日把纭姝送过去!”
   “干什么呢?”一个舒缓的声音悠悠传来,“纭姝怎么招惹你了?”
   麹文泰见来的是张太妃,赶紧行礼道:“文泰拜见母亲。”
   “你也是。”张太妃一过来便先教训起了儿子,“这段日子还学佛呢,性子一点儿都没变好,跟自己女儿也发这么大脾气,又怎能做个仁王?”
   “母亲说的是,是文泰太心急了。”麹文泰小声说道。
   张太妃望着这个国王儿子,轻叹一声道:“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我也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大唐与东突厥开战在即,你是在替高昌国担忧呢。可是担忧也没有用啊,难道把纭姝远嫁到那个信奉外道邪师的国家去,就可以为高昌换来太平吗?”
   麹文泰一言不发。
   康国便是撒马尔罕,又称飒秣建国,是葱岭以西最著名的商业国家,国力强盛,民风勇武,就连西突厥都不敢轻易与之为敌。此国全民信奉拜火教,对佛教信徒极为轻视。麹文泰原本不喜欢这个国家,但为了给高昌再增添一个强援,也不得不忍痛答应康国使者的求婚要求,将纭姝远嫁到那里去。
   “那个大唐法师或许真的可以给高昌带来转机。”张太妃幽幽地说道,“但是你若真想留下他,就该想想如何与大唐交好,不要再脚踏两只船,否则,当心两头落空。”
   “母亲教训的是。”麹文泰道,“只是……”
   “只是什么?”太妃问。
   麹文泰轻叹一声,眼中露出为难的神色:“文泰已经请统法师和彖法师劝过大师了,但他没有同意,看这样子,他根本就无意留下来。”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张太妃道,“你平日里喜读汉人书籍,岂不闻当年刘皇叔曾有‘三顾茅庐’之佳话?”
   麹文泰的眼中立即闪出灼灼的光彩。
   再次来到宫中讲经,玄奘意外地发现,第一个到的竟然是乌姆。
   “法师早。”乌姆朝他行礼道。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还礼。
   乌姆看着玄奘,黯然说道:“大师,乌姆此次早来,是有很多烦恼想请大师为我开示。”
   “王妃请讲。”
   “我现在每天都很忧虑。”乌姆满面愁苦地说道,“好像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开心起来。我不明白怎样才能使自己变得快乐?”
   “不知王妃因何事而忧虑烦恼?”玄奘问道。
   乌姆咬牙道:“都是那个龟兹来的荡女!整日打扮得妖里妖气,见到男人就抛媚眼,好好的宫廷,硬是被她弄得乌七八糟,偏偏大王和太妃还都向着她!”
   很显然,她是对昨天讲堂中,太妃对她的呵斥耿耿于怀。
   看着乌姆又气又急的样子,玄奘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贫僧不明白,既然大王和太妃都能够容忍阿依那王妃的行为,王妃又何必为此烦恼呢?”
   “我偏为此烦恼!”乌姆恨恨地说道,“这也是我的宫廷,我不能允许一个荡妇在这里胡作非为!”
   玄奘摇了摇头:“恕贫僧直言,此事是王妃错了。”
   “你说什么?是我错了?!”乌姆抬高了声音,“我可没有穿着暴露的衣服,朝宫外的男人抛媚眼!凭什么说是我的错?”
   “因为王妃始终以一颗嫉妒心看待别人。”玄奘道。
   “我嫉妒她?”乌姆不由得加大了嗓门道,“笑话!我只不过是看她不顺眼,可并没有做错什么!”
   玄奘依旧摇头:“一个人犯错,有时是因为自己发现不了,有时则是明明发现了,却又不愿意承认。或者觉得自己改正不了,于是千方百计地替自己辩白、遮掩,甚至不惜为此犯下更多的错误。”
   “法师的意思是,我在替自己辩白?!”乌姆恼怒地说道,“难道不是阿依那的错吗?难道她身为王妃,就该那般放荡吗?”
   玄奘笑了笑,语气平和地说道:“阿依那王妃所作所为是对是错,贫僧以为大王管得,太妃管得,王妃却实在没必要参与其中了。”
   乌姆怒道:“法师是在责备我?”
   “贫僧不敢。”玄奘道,“只是王妃看上去很不快乐,方才也曾问过贫僧,怎样才能变得快乐起来。贫僧只是觉得,若是王妃心中放了太多不该自己管的事情,若是王妃仅仅因为一个奇怪的念头,就去关心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她做的事,从而让自己陷入忧郁烦闷的境地,又怎么快乐得起来?”
   乌姆不禁一愣。
   玄奘接着说道:“我不知道王妃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会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去想我不喜欢的人的。因为那样其实是和自己过不去。”
   这时,一个宫女奉上茶来。
   “谢谢。”玄奘朝那宫女点了点头,伸手将一杯茶接了过来。
   “王妃请看这个茶杯。”他用两根手指拈着这只小小的精致的茶杯,问道,“如果贫僧现在不想喝茶,而想要喝一点沙枣汁,那么现在能不能再继续往这里面倒入沙枣汁呢?”
   乌姆脸现惊奇之色:“当然不能!”
   “法师要喝沙枣汁吗?”那位乖巧的宫女立即问道,“奴婢这就去倒。”
   “谢谢,不必。”玄奘摆了摆手,手中仍拈着那只茶杯,问乌姆,“为什么不能?”
   “因为杯子里的茶水已经满了啊。”乌姆说,“再往里倒别的,不就溢出来了吗?”
   “王妃所言甚是。”玄奘点了点头,“那么,依王妃之见,怎样才能让这个杯子里装上沙枣汁呢?”
   乌姆有点发蒙,一时竟想不出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说呢?”玄奘问那个站在一旁发呆的宫女。
   “换一只杯子。”宫女茫然答道。
   玄奘摇摇头:“如果我只这一只杯子呢?”
   看着两个女子奇怪的表情,玄奘不禁笑了。
   “其实很简单。”他说:“只要把杯子里的茶水倒出来就可以了,杯子空了,不就能再装别的水了吗?”
   乌姆惊讶极了,真是该死,这么简单的方法我竟想不到!真不知刚才在想什么?
   “奴婢这就去替法师换一些沙枣汁来。”宫女一面说,一面伸手来接这只杯子。
   “不要糟蹋东西。”玄奘说着,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才将杯子递给宫女,说,“多谢。”
   宫女拿着托盘和茶杯退下去了,心里却想:这法师好生奇怪啊!
   玄奘转过身来,对那一脸惊奇之色的乌姆说道:“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人心中装满了忧虑烦恼,那还有什么地方来装快乐的东西呢?如果一个人总是关注别人胜过关注自己,总是让别人的行为来影响自己,那么她又怎么能得到真正的幸福,感受到真正的快乐呢?”
   乌姆恍然大悟:“法师的意思是说,我只要将心中的忧虑忘却,就可以重新变得快乐起来?”
   玄奘微笑点头:“王妃果然深具慧根。其实,所有的境界都是以心作为导引的,心才是一个人真正的主人。如果你总是怀着一颗烦恼的心去看待这个世界,那么烦恼便会紧紧跟随着你,一刻也不会让你安宁;相反,当你的言谈和举止怀着良善动机时,快乐也便如影随形了。那时你便会发现,烦恼就像是天边的一片乌云,可能会对你有影响,但绝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大。只要你的心里是一片晴空,烦恼又怎么可能会对你构成伤害呢?”
   “法师说的或许不错。”乌姆垂下眼睛,黯然道,“可是,佛家是讲因缘的,如果是前生的孽缘,想躲都躲不开。不是我愿意去想我不喜欢的人,而是那个讨厌的女人总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叫我怎么办呢?”
   玄奘摇头道:“其实这个世界上不是一开始就有可恨可厌之人的,而是因为用憎恨的眼光看对方,所以才会越看越讨厌。对同样的人如果换一种眼光去看,说不定就会觉得可爱了呢。”
   乌姆还想说什么,玄奘伸手打断了她:“再说,所谓孽缘难逃,只是针对凡夫来说的。比如某甲前生欠了某乙,某乙今生便要加倍讨还;而到了来生,某甲又从某乙身上更加倍地讨还……就这样,恶意的传递越来越大,没完没了,这便是孽缘。凡夫难以摆脱这种孽缘,所以身处轮回之中,苦恼不断。”
   “难道我们不是凡夫?”乌姆奇道。
   “当然不是。”玄奘道,“王妃怎么忘了?你是菩萨戒弟子,便是补处菩萨。菩萨讲的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对于菩萨来说,所谓孽缘是根本不存在的,所有的恶意到自己这里为止,不再继续传递。而从菩萨这里传递出去的,永远都是爱与善意。”
   这时,先前的那位宫女果然又奉上了一杯沙枣汁,用的还是那只精巧的茶杯,玄奘冲她点头致谢,伸手接过。
   那宫女见法师满意,心中自是欢喜,施了一礼后便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
   “补处菩萨……我也是菩萨……”乌姆喃喃自语着。
   “正是。”玄奘呷了一口清凉的沙枣汁,接着说道,“佛家信命不认命,在真正的菩萨心中,孽缘也会变成善缘。”
   “可是……”乌姆想了想,泄气地说道,“我跟菩萨相比,差得实在是太远了!很多事情,我根本就做不到的!”
   “这没有关系。”玄奘道,“王妃只需记住,以后时时警醒自己也就是了。如果能让今天的烦恼比昨天少,那便是更接近菩萨的境界一步。”
   看乌姆还有些茫然的样子,玄奘接着说道:“王妃须知,圣人比的是绝对,俗人活的是相对!”
   乌姆立时恍然大悟,当即站了起来,双手合掌道:“多谢法师开示!乌姆从今往后,绝不再自寻烦恼了。”
   讲经的时候到了,所有女眷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她们的后面,则是数十个有身份的宫女,她们也获准来听法师讲经。
   “今天,玄奘来给大家讲个故事。”玄奘趺坐在金色的讲席上,缓缓说道。
   “太好了!”纭姝欢呼起来。
   “纭姝。”宇文王妃提醒她道,“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听法师讲经吗?”
   纭姝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坐好了。
   “有一位妇人,特别喜欢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而生气。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便去求一位僧人,希望他能够开导自己,为自己谈禅说道,开阔心胸……”
   玄奘娓娓道来,女眷们很快便沉浸到他的故事里去了。
   “僧人听了她的讲述,一言不发地把她领到一座禅房里,落锁而去。”
   女眷们听到这里,惊讶地交换着神色,阿依那更是笑道:“嘻嘻,这僧人有意思,他想干什么?”
   乌姆不屑地瞪了她一眼,心想:这荡妇,就会想歪的!
   不过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说什么。
   “你瞪我干什么?”阿依那对于乌姆今天没接她的话茬感到很意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乌姆没说话,坐在一旁的纭姝却有些不高兴了:“阿依那,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到底听不听法师讲故事啊?”
   “听,当然听了。”阿依那又惊奇地看了乌姆一眼,便把目光转了过去。
   玄奘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那妇人被关在室内,气得跳脚大骂,骂了许久,僧人也不理会,于是,妇人又开始哀求,僧人仍是置若罔闻。”
   “这僧人不该如此。”纭姝也有点忍不住了,看到母后在朝她瞪眼,赶紧住了口。
   “妇人终于沉默了,过了一个时辰,僧人来到门外,问她:你还生气吗?
   “妇人说:我只生我自己的气,没来由的,我干吗要跑到这个鬼地方,来找这份罪受?
   “僧人摇了摇头:连自己都不肯原谅的人,又怎么能够心如止水?说罢拂袖而去。”
   听到这里,女眷们开始回过点味儿来了。
   敢情这僧人的确是位大医师,只是,用这样的方法,真的能够治疗对方的“病”吗?
   玄奘轻轻抿了一口沙枣汁,气定神闲地往下讲。
   “又过了一个时辰,僧人又来问她:还生气吗?
   “妇人说:不生气了。
   “为什么?僧人问。
   “因为气也没有办法呀。妇人无奈地说道。
   “僧人叹道:看来,你的气并未消逝,还压在心里,爆发后将会更加剧烈。说罢,僧人又离开了。”
   “唉——”阿依那又有些忍不住了,叹息道,“这个和尚,也太多事了。”
   “当僧人第三次来到门前时,妇人告诉他:我不生气了,因为不值得。”
   “这下好了!她不生气了!”纭姝开心地说道。
   玄奘微微一笑:“那僧人道:还知道值不值得,可见心中还有衡量,还有气根。”
   阿依那噘起了小嘴,要是有人这么对她,她肯定早就不耐烦了。不过想想,在那种情况下,不耐烦又有什么用呢?除非她有本事把锁砸了。
   “傍晚的时候,当僧人的身影迎着夕阳立在门外时,妇人问他:大师,什么是气?
   “僧人将手中茶水倾洒于地,妇人视之良久,顿悟,叩谢而去。”
   故事讲完了,出乎意料的是,女眷们谁都没有搭话,她们还沉浸在故事之中没有出来。
   “法师之意,我明白了。”乌姆首先说道,“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的愚行。”
   “是啊,夕阳如金,皎月如银,人生的幸福和快乐尚且享受不尽,又哪有时间来生气呢?”阿依那道。
   “二位檀越说得都不错。”玄奘欣慰地说道,“其实细想想,所谓气,便是别人吐出而你却要接到口里的东西,你吞下便会反胃,你不看它时,它便会消散了。”
   “哎呀,法师可别这么说,想想都恶心死啦!”纭姝夸张地说道。
   看到她的样子,女眷们都笑了起来。
   “那么,僧人泼水又是何意呢?”张太妃问。
   “问得好!”玄奘执杯在手道,“佛法讲的是破执,妇人为琐事烦恼,便是执著于外物;恨自己,便是执著于自我;放弃生气,也不过是利益权衡,便是执著于利害;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是‘我执’。
   “人心便如这个杯子,执著于一念,而气就像这杯中水一样,凝聚成形;一旦破除我执,气就像这地上水一样,随风消散了。”
   说到这里,玄奘将杯中水顺手泼在了地上。
   张太妃恍然大悟,合掌称谢。其他女眷也都默默点头。
   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玄奘站起身来:“玄奘奉王命为诸位檀越讲经,今日已经圆满,不日就将上路西行,在此先向大家告辞了。”
   说罢合掌深施一礼,算作辞行。
   女眷们立时都不作声了,她们眼巴巴地望着法师,神色间皆有恋恋不舍之意。
   沉寂了一会儿,纭姝先开了口:“干吗那么急着走啊?天气这么热,石头都要被晒化了啊!”
   “是啊。”张太妃也说道,“法师就暂且住在这里,把这个夏天过完再走吧。”
   玄奘摇摇头:“太妃好意,贫僧心领了。只是现在才四月,夏天还没有到来,正是赶路的时节。”
   “才不是赶路的时候呢。”阿依那赶紧说道,“夏天还没到就已经这么热了,再过一两个月会更热,路上根本就无法行走。”
   “阿依那说得对。”乌姆道,“法师就算要西行,也不必急于一时,就在高昌把夏天过完,再走也不迟啊。”
   玄奘苦笑,他不想在这里多做纠缠,于是说道:“此事,贫僧还要同大王再做商议,现在告辞了。”
   玄奘走后,女眷们也各自回自己的寝宫。
   沿着长长的回廊,走在玉石垒砌的道路上,宇文王妃悄悄对太妃说道:“母后有没有发觉,今日法师讲经时,秩序竟是出奇好?”
   “那有什么?”太妃不以为然地说道,“大师讲经殊胜至极,若是乱七八糟的没个秩序,就听不清了。”
   “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王妃道,“乌姆同往常不一样了,难道是因为听了法师的开示?”
   “当然了!”纭姝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们身边,像只兴奋的小鸟一般接口道,“玄奘大师的开示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听到的,对我们来说,这可是不知多少世修来的难得的佛缘啊!”
   “对于你来说,可能还是孽缘。”王妃点了点女儿的鼻子说。
   纭姝明媚的脸色立即暗淡下来。
   王妃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困惑之中:“你们难道都没发觉吗,乌姆和阿依那不再互相找麻烦了?”
   “是啊。”纭姝也回过味来,“不仅不找麻烦,而且乌姆还主动附和阿依那的话呢,以前她可从来没这样过。”
   “是有些奇怪。”太妃点点头,感叹地说道,“这就叫作‘能者无所不能’啊。”
   “可惜他要走了。”纭姝嘟着嘴,小声说道。
   “纭姝。”太妃转过头,望着这个她所疼爱的孙女,缓缓说道,“汉人有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说的就是,人与人之间,有聚就有离。你又何必难过呢?”
   “可是,纭姝希望聚的时间长一些啊。”纭姝委屈地说道,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太妃摇摇头,叹息道:“这世间的事情啊,没有几件是完全遂了心愿的。其实,就算遂心又怎么样?时间流逝,无常转瞬即至,一切不还是空的?”
   纭姝一愣,想不到,祖母听了法师这几次讲经后,竟有了这么多的感悟。
   其实她不知道,这主要是因为祖母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因而对佛家经典中关于“苦”、“空”的描述更加感同身受罢了。
   离开设在宫中的讲经堂,玄奘径直来到高昌王的书房门前,请求面见国王。
   听到小黄门的禀报,麹文泰满面欢容地迎了出来:“哈哈,弟子正准备去看大师,想不到大师竟然自己来了,弟子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玄奘皱了皱眉,他不是太喜欢麹文泰的这种做作的热情,当下平静地说道:“大王,玄奘在此地讲经已告结束,后天,有个商队要西去龟兹,玄奘想与他们同行,今特来向大王辞行。”
   “这个……”麹文泰沉吟道,“文泰昨晚已叫国师请问大师的意见,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玄奘很干脆地说道:“蒙大王盛情挽留,玄奘感激不尽。只是这与玄奘西来本意不合,所以,请恕玄奘不能遵命。”
   “法师这般急着要走,是怪我高昌国招待不周吗?”麹文泰故意岔开话题问道。
   像这种故意找茬般的问话很令玄奘感到无奈,但他还是平静地回答:“玄奘此次西行,为的是去佛国求法,这一点,大王您是知道的。”
   “可是我高昌国也需要佛法甘霖的浇灌啊。”麹文泰有些激动地说道:“弟子曾与国师游历上国,走遍了东西二京及燕、代、汾、晋一带,期间也见到了不少名僧,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自从得见大师,身心欢喜,手舞足蹈,这难道不是殊胜的法缘吗?”
   自打昨天张太妃跟他提起“三顾茅庐”的故事,麹文泰就觉得心里亮堂了许多,是啊,像玄奘法师这样既有学问又有坚持的人,怎么可能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一下子就答应自己的请求呢?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像当年刘备那样,放下身段,三顾茅庐。只有这样,方能显出名士风骨啊!
   于是,麹文泰越加恭敬地说道:“弟子诚心希望大师能够在此住下,受弟子一生供养。更叫我高昌一国百姓,都来做大师弟子,听大师讲经布道。还望大师察纳微心,不要再往西去了。”
   玄奘合掌谢道:“大王厚意,玄奘实在是愧不敢当,但此行不是为供养而来,还望大王慈悲成全,不再苦留,则玄奘幸甚。”
   麹文泰摇头道:“弟子仰慕大师,无论如何,定要留大师在此,虽葱山可转,此志难移。请大师相信弟子此举完全是出于一片愚诚,不要再怀疑了。”
   玄奘道:“大王一番深情厚意,玄奘岂能不知?但玄奘此次西来,目的只为求法;现在法既未得,岂有中道而废之理?况大王积德修福,位为人主,不但苍生仰止,且是佛法依凭,理当助扬善举,岂宜加以阻碍?”
   麹文泰道:“非是弟子敢阻碍大师,实在是因为敝国没有导师,所以要屈留大师,以引导众生。”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于两个人这种来来回回自说自话的道白,他已经深感厌倦了。
   麹文泰做高昌国的国王已有些年头,平常对于像伊吾和焉耆这样的小国,都能够呼来唤去称霸一方。可如今竟是再三苦留,也留不下一个僧人,当即勃然大怒,所谓“名士风骨”早被他扔进了八百里火焰山,剩下的便只有熊熊火焰了——
   “弟子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大师岂能要去便去?现在,摆在大师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留在高昌,要么送大师归国。请大师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说罢拂袖而去。
   玄奘静静地望着这位高昌国王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道:“玄奘西行,只为求法,今日在此遇障,只可骨被王留,识神未必留也!”
   闻得此言,麹文泰的身体顿了一顿,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已经有半个多月未见的御史欢信突然来访,提出陪玄奘出去散散心。
   玄奘淡淡地说道:“我的心现在很安宁,没什么可散的。”
   欢信笑道:“只是想陪法师叙叙旧而已,自打进了王城,弟子便没有机会与法师相见一叙了。”
   玄奘点了点头:“好吧。”
   两人走出宁戎寺,天空难得地阴了下来,王城里凉风习习,颇为舒适。
   身着便装的欢信感叹道:“今天真是凉快!咱们这高昌国虽然背靠火焰山,号称火洲,但是只要一起风,还是很舒服的。”
   玄奘道:“舒服不舒服,那也不过是外在的感受罢了,出家人四大皆空,一入定中寒暑不侵。”
   欢信笑道:“法师真是得道高僧,我等凡夫万万不及啊。”
   玄奘看着他:“大人来找玄奘,真的只是为了叙旧吗?”
   “嗯……这个……”欢信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弟子还受大王委托,给法师传个话。大王说,如果法师肯留下来,就让法师来做高昌国的国师。”
   玄奘淡淡一笑:“这个,大王已经跟玄奘说过了,檀越就不必再多说一遍了。”
   “大师!”欢信急道,“你真的连国师都不想当吗?这在高昌就相当于半个国王,很多高僧想都想不来的!大师就听弟子一言,留下来吧,终有一天,你会成为整个西域的佛教领袖!”
   “这很重要吗?”玄奘看着他,“如果没有真正的佛法,这所谓的佛教领袖,与世俗的官员只怕也没什么区别吧?”
   “法师何必那么固执呢?”欢信叹道,“你明明知道,大王是不会放你走的!”
   玄奘看着欢信,一字一句地说道:“大王也明明知道,玄奘是一定要走的。”
   说罢转身而去。
   欢信追了几步道:“如果大王坚持不放法师走呢?”
   玄奘停住脚步,回过头看着他,缓慢而又清晰地说道:“贫僧就是从长安偷渡出来的。”
   欢信呆住了。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一个少年的哭喊声:“师父!师父!让我去见玄奘师父!”
   玄奘朝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少年正被几名士兵拦着,不准上前,少年拼命挣扎着。
   这不就是那天所见到的,那个叫巴布拉多的骆驼商的侄儿吗?他怎么会在这里?玄奘不觉皱紧了眉头,他还隐隐记得,那个骆驼商称这孩子为“巴哈”。
   “放开他。”玄奘走过去,沉静地对士兵说。
   士兵依言放了手。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玄奘俯下身,向这个衣衫破损、看上去有些狼狈的少年问道。
   “我阿伯被抓了!”少年用脏兮兮的袖子抹着眼泪,哭道,“他们说我阿伯成心要让大唐法师走,是被魔鬼附了身……”
   玄奘的目光转向两旁的士兵。
   “法师别听这小子胡说!”一个士兵挥舞着手中的长戟道。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少年痛哭起来。
   “诬告可是要灭族的啊。”欢信走过来,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我……我……”少年边哭边结结巴巴地说,“我亲眼看见的,有人抓了我阿伯!”
   “你亲眼看见的?”欢信笑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就是证据了?”
   “当……当然了!”少年抽抽搭搭地说道。
   “那好。”欢信道,“我记得,我昨天亲眼看到你偷了宁戎寺供佛的灯油呢。”
   “我没有!”少年大叫道。
   “这可是我亲眼看到的哦。”欢信的脸上仍然带着笑,“不是说这是可以做证据的吗?”
   “这……这……你……”少年气急败坏,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本是个纯朴少年,哪里是外交官欢信的对手呢?
   看到这少年又气又急的样子,欢信哈哈一笑:“你拿不出证据来,那便是说谎了,这可是件很严重的事情啊,你知道会怎么处置你吗?”
   少年胖乎乎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心虚地看着欢信。
   欢信道:“不过,看你还是个孩子,我也不好与你为难,如果你能——”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看着这少年的表情。
   “欢信大人。”玄奘突然打断他道,“能不能让玄奘单独和这孩子说几句话?”
   欢信一愣,随即小声说道,“法师,这孩子有些不明不白,万一……”
   “他还是个孩子。”玄奘道,“如果贫僧被一个孩子害了,也就不用去取什么经了。”
   欢信被他噎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玄奘转头对那少年道:“别哭了,跟我来吧。”
   说罢,便径直往前走了。
   他知道麹文泰一直想要留下他,因此他本能地相信这个少年。并且他也知道,绝不能让这孩子自己回家,否则他极有可能像他的阿伯那样被抓。
   少年擦了擦眼泪,跟在了玄奘的身后。
   走到街角处,玄奘停下了脚步,对这少年说道:“我记得你叫巴哈,是吧?”
   “是……是的……”少年抽泣着说道。
   “你阿伯是何时被抓的?”
   “今天一早。”少年边哭边说,“来了……好多人,呜呜……”
   玄奘皱起了眉头,他看到欢信等人朝这边走来。
   “别哭了,巴哈。”玄奘抚着他的肩头道,“我会想办法救出你阿伯的。现在,跟我去宁戎寺。”
   “谢谢法师。”巴哈用袖子抹着眼泪道。
   回到宁戎寺,玄奘发现,自己的马匹和行李都不见了。
   彖法师告诉他:“陛下刚刚派人来,将法师的行李全都拿走了,马匹也牵进了宫。陛下还说,要法师搬回宫里去住。”
   听到这个消息,玄奘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经过大漠的洗礼,他的行囊中实在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出门带的那几件衣服,以及凉州慧威法师送的两条毡毯早被风沙一件件撕碎;那个喝水用的紫砂钵也缺了个口,被沙粒磨出了好几道裂纹,盛饭还能凑和,装水肯定是不行的了……要说还有点用处的,一是王祥送给他的那只大水囊,西域沙漠众多,没了它几乎是寸步难行;二是证明自己身份的戒牒,这也是最要紧不过的东西;另外,还有那包取自长安骊山的泥土,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用处,他却非常在意……
   好吧,就算这些全都是身外之物,老马赤离也是不能割舍的。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看来,非进宫一趟不可了。
   就在这时,阿迪加跑进来,紧张兮兮地说道:“法师,大……大王来了!”
   玄奘的眉毛轻抬了一下,也好,我正要去找他,他倒自己来了。

行者玄奘3:西域雪山/昌如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