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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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玄奘2第18章 纭姝的烦恼

作者:姜正成

    第18章 纭姝的烦恼
   麹文泰人未到,热情的声音先传了进来:“法师这几日休息得可好吗?”
   随着这句问候,他神采飞扬地踏进禅房,
   “还好。”玄奘并未起身,只淡淡地答道,“大王请坐。”
   麹文泰从这句简短的回答中感受到了一种冷淡,他只当这是玄奘向他辞行未获准而做出的正常反应,因此也未放在心上。
   不过,他倒是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玄奘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陌生少年,看上去胖乎乎的挺壮实,却是一脸紧张的样子。
   “这位是……”麹文泰问。
   巴哈见大王看向自己,吓得赶紧躲到了玄奘身后。
   “这是玄奘新收的弟子,巴哈。”玄奘答道。
   “哦?”麹文泰颇感意外,“法师在我高昌收得佳徒,弟子当真要恭喜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好生奇怪,忍不住又多看了这少年一眼——玄奘法师的弟子总该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吧?可这孩子,怎么看也没有骨骼清奇的感觉啊。
   不过这显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高昌国王很快便将思绪从那少年身上拉了回来。
   “天竺离此仍有不少路途。”国王尽量斟酌着语言,“前面还有凌山天险,山高雪深,暴龙横行,万难通过。依弟子看,法师还是不要再往前去了。如果法师答应长留高昌,弟子愿以皇兄礼之。高昌的一切,法师皆可与弟子共享。”
   玄奘没接他这个话茬,只是反问道:“交河集市上有一位卖骆驼的商人,名叫巴布拉多的,听说被大王给抓了起来?”
   巴哈的神色越发紧张不安,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麹文泰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这可真有意思,一个卖骆驼的小小商贩,居然能入玄奘大师的法眼!”
   “既然他能有幸入大王青眼,自然也能入玄奘之眼。”
   “好吧。”麹文泰并不想解释什么,在他看来,这种事情也犯不着解释,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玄奘瞠目结舌——
   “如果法师肯留在高昌,本王就放了那个小贩。”
   玄奘目不转睛地看着麹文泰,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位国王不仅仅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更是一位饱经世故富有权术的政治人物。
   “大王,玄奘没听错吧?”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对方。
   “法师当然没有听错。”麹文泰说此话时,脸上已现倨傲之态。
   怎么说他也是个国王,使用起手中的权力来还是驾轻就熟的。
   “这倒奇了。”玄奘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难道那个商人不是大王的子民?一个国王可以拿自己的子民做人质,来威胁一个外国人吗?”
   “他是我的子民没错。”麹文泰仰起头,傲慢地说道,“但他侵犯了我,我自然就可以抓他!”
   玄奘淡然一笑:“贫僧不明白,他不过是一个地位低微的小贩,能在什么地方侵犯大王呢?一个特别容易感到自己被侵犯的大王,会是一个仁王吗?”
   “你说什么?!”麹文泰沉声说道,眼中已现出了火苗。
   “大王不必动嗔。”玄奘道,“大王想要玄奘留下来,无非是为了供养僧宝,修积功德。可是大王又怎能一边读着《仁王般若波罗蜜经》,一边却又做着不那么仁义的事情呢?”
   麹文泰顿时噎住。
   两个人默然对坐,谁都不再说话,禅房中的气氛一时变得十分压抑。
   原本想要进来递茶的阿迪加在房门口停住了脚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站在玄奘背后的巴哈更是一脑门的热汗,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许久,麹文泰才缓缓开口道:“那个商贩的事嘛,弟子自会去查,法师不必担忧。法师远来是客,若总是住在这里,绳床瓦灶的,弟子心中终究是过意不去,还请法师入宫,接受弟子的供养吧。”
   玄奘没说什么,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离开宁戎寺的时候,阿迪加小声问道:“法师,你还回来吗?”
   “可能,不回来了。”玄奘叹息一声,对这少年道,“我这次入宫,是要解决一些事情,事情了结后就直接走了。这段日子住在宁戎寺里,一直都是你在服侍我,多谢。”
   阿迪加的眼圈儿登时红了:“法师不带阿迪加走吗?”
   “别说傻话了。”玄奘道,“这么危险的路,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走啊?”
   听了这话,阿迪加差点儿哭出来:“法师还是拿阿迪加当小孩子,阿迪加这段时间已经没有孩子气了。”
   玄奘这才想起,这段日子以来,阿迪加一直都在默默地干活,很少说话,难道只是为了向他证明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吗?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苦笑,这一行为,真是要多孩子气有多孩子气啊!
   “阿迪加。”他只得耐下心来,多解释几句,“玄奘真的不能带上你,就算你已经长大了也不行。你看,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走的,大人也没有带一个,是不是?”
   “可是。”阿迪加哭道,“你不是带上这个小胖子了吗?你刚才还跟大王说,他是你徒弟呢。”
   听了这话,巴哈竟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玄奘叹道:“巴哈是因为家里出了些事情,才临时跟着我的。过一段时间,他也要回家的……”
   “法师,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该上路了!”侍卫的催促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玄奘只得朝阿迪加合掌行礼,领着巴哈匆匆离去。
   车夫朝空中响亮地甩了记马鞭,四匹高大漂亮的马便撒开四蹄跑了起来,交河的街道上立即响起有节奏的“嗒嗒”声……
   玄奘再一次住进了麹文泰专门为他准备的寝宫,这是他刚到交河第一天休息的地方,好些日子没来,这里被收拾得更加富丽堂皇,他的行李被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柜子里。高昌国王显然下了决心,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就连赤离住的马厩,也收拾得干净整洁。
   玄奘站在马厩前,一手抚摩着赤离的头,一手抓了一把马麦喂它。赤离把嘴埋在玄奘手中,心满意足地嚼着,看上去极其享受。
   巴哈站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赤离,问道:“师父,您这匹马又老又瘦,能走远道吗?”
   “你可别小看了它。”玄奘道,“当初若不是它带我找到救命的水源,只怕玄奘早就魂归大漠了。”
   “哦。”巴哈再次打量着老马,点了点头,“果然是匹好马!可惜有些老了,牙齿都松动了。”
   “你能看出马的好坏来?”玄奘不太信任地问道。
   “当然了!”巴哈得意地说道,“我阿爹最会养马了!小时候,他曾跟我说过,看马主要看它的眼睛,眼睛有神的马既聪明,跑得又快!师父,您这匹马都这么老了,眼睛还闪闪发光,说明它是匹难得的好马!”
   玄奘笑了,爱怜地拍了拍赤离的头,道:“你只看到了它的眼睛闪闪发光,却不知,它目光中还有坦诚与和善,这才是更重要的。”
   “坦城和善?”巴哈不解地瞪大了眼睛,“这可是匹高原马!性子最是刚烈不羁了。”
   “是吗?”玄奘奇道,“你说它刚烈不羁,我却觉得它颇为仁厚忠诚呢。”
   “师父说的也没错。”巴哈道,“我阿爹说,马是最忠诚的动物,一旦得遇知己,就会矢志不移。我们草原上的人,最喜欢的就是马了。”
   “师父不是草原上的人,也喜欢它们。”玄奘道,“马的性格刚柔相济,你看它身量高大,勇猛有力,却从不攻击其他生灵。它只喜欢过那种恣肆洒脱的生活,在天苍苍、野茫茫的旷野上,逐水草而居,饥而食,渴而饮,自由自在……人常常会‘行百里者半九十’,马却不会,它一旦认准了目标,总是不惧跋山涉水,一口气跑到底,直把自己跑成一匹识途的老马。”
   “就像师父的这匹马一样。”巴哈喜爱地抚摩着老马身上的红毛道,“它长得也好,身量匀称,锋棱瘦骨,竹批双耳,我猜它年轻的时候一定出类拔萃,跑起来轻捷敏锐,很少有别的马能追得上。”
   “看不出来,你这小家伙倒会相马!”玄奘不禁对这个胖胖的少年刮目相看了。
   巴哈得意地笑了笑。
   “这马是师父养大的吗?”他好奇地问道。
   “不是。”玄奘答道,“是瓜州的一位老人送给我的,他说此马善走沙漠。”
   “它是匹高原马,不光善走沙漠,更善走高山。”巴哈道。
   玄奘想起那位瓜州老人说的,此马是他从一个龟兹商人手中购得,其故乡在葱岭一带,不禁叹道:“那位老檀越真是个好人,他知道我要走沙漠、过葱岭,就把这匹马送给了我。”
   巴哈点头道:“我阿爹说,能养出好马的,一定不是坏人!因为好马都有灵性,不喜欢坏人!”
   玄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阿爹想来也是个好人,又很会养马。”
   “别人也是这么说的。”巴哈又忍不住得意起来,“我阿爹当年养马,那可是一把好手,草原上没有不知道他的!可惜,他死了……”
   说到这里,他圆圆的脑袋垂了下来。
   玄奘暗叹一声,抚摩了一下巴哈的头:“我们回屋去吧。”
   寝宫内,一个小黄门垂着头问道:“法师还需要些什么吗?”
   玄奘正想说不需要,忽然听到几声奇怪的“咕噜”声,细细一听,那声音竟是从巴哈腹中发出的。
   他不禁微微一笑:“弄些点心来吧。”
   那小黄门忙应一声“是”,垂首退了出去。
   很快,桌上便摆了十余只精致的盘子,每个盘子里都有三四块小巧玲珑、做工精致的点心,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甜香。
   这么漂亮的点心显然是巴哈以前从未见过的,以至于这小胖子的眼睛都看直了。
   “法师请看。”那太监指着盘子里的点心向玄奘介绍着,“这是糯米凉糕,既能解饥,又可解暑;这是莲子豆卷,是用莲叶卷了蒸的,有一股荷香;这是玉面葫芦,这是凤尾豌豆糕,这是葡萄如意饼,这是……”
   “吧嗒”一声,一滴口水竟从巴哈口中滴落下来,在这寂静的宫殿中发出老大的声音。
   玄奘回头笑笑,巴哈不好意思地咽了下口水。
   “好了,不必再介绍了。”玄奘冲着那还在滔滔不绝的黄门摆了摆手,又对巴哈道,“饿了就吃吧。”
   巴哈仿佛得到圣旨,立刻抓起一块点心,也不管是什么就直接塞入口中。他从早晨到现在都没有吃饭,也确实饿得很了,因此吃得狼吞虎咽,直如风卷残云一般,令那个侍立一旁的小黄门目瞪口呆。
   不一会儿,十几个盘子都见了底,巴哈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道:“真好吃,以前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吃饱了吗?”玄奘笑问道,“不够我再给你要。”
   “饱了饱了,再吃就撑了。”巴哈满意地拍了拍肚皮,这才突然想起,师父还没有吃呢,自己怎么全吃光了?
   “师父,我……我……”他脸色通红,摸着有些鼓胀的肚子,不安地扭动着。
   “没什么。”玄奘宽厚地笑笑,“为师持过午不食戒[1],这些都是专门为你要的。”
   巴哈松了一口气,心中既感激又好奇:“过午不食?那不会很饿吗?”
   “习惯了就好了。”玄奘道,“如果你出家为僧,也会习惯的。”
   “弟子肯定习惯不了。”巴哈道,“我阿伯说,吃东西是最销魂的享受了!他成天唠唠叨叨,就这句话最让我心服口服!唉,要是阿伯在这里,看到我一个人把那么多好东西都吃了,准又要骂我是饭桶了。”
   “你阿伯经常骂你吗?”玄奘很感兴趣地看着这个胖乎乎的少年。
   “是啊。”巴哈低下了头,“他总是怪我吃得多。他脾气很坏,连马都不喜欢他。师父,您别看他养骆驼还可以,偏偏养不好马。”
   玄奘奇道:“你觉得你阿伯不是好人?”
   “嗯……他脾气不好。”巴哈重复道。
   “那你为何要我救他?”
   “他总归是我阿伯嘛。”巴哈道,“我现在就他一个亲人,如果他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玄奘点点头:“巴哈,你是个善根深厚的好孩子。其实,脾气不好的人,未必就是坏人。这不过是各人累积的习气罢了,我看你阿伯人挺好的。”
   “他在师父跟前当然好了。”巴哈一脸苦相地说道,“在我跟前就很凶,总是骂我又懒又馋。”
   “可能是他对你的期望太高了。”玄奘沉吟道,“你还是个孩子,要懂得常怀感恩之心,多想想长辈的好处才是。”
   巴哈不作声了,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问道:“师父,你还要去天竺取经是吗?”
   “是啊。”玄奘道。
   “带我一起走吧。”巴哈恳求道。
   玄奘一愣:“你要跟我走?”
   巴哈点点头:“反正我阿爹阿妈都不在了,阿伯又不喜欢我,我待在这里也没意思。”
   “可是,西行的路很难走,前面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年纪还小,走不了这么远的路。”
   “我能行的!”巴哈急急地说道,“我已经十六岁了!去年,我还跟阿伯一起,去焉耆贩卖过骆驼呢。师父,您就发发慈悲,带上我吧。路上,我可以帮你养马。”
   玄奘心中喟叹一声,那个阿迪加还没有完全打发掉,这会儿又来了个巴哈,看来这高昌国中,有佛缘的孩子还真是不少。
   “你不是说,吃东西是最销魂的享受吗?”他笑着问道,“你大概不知道,师父是个云水僧人,一直以来,都是托钵为生,行路时更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你跟我走,很可能会经常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
   “没关系的!”巴哈赶紧说道,“我……我其实……也不是总吃这么多的……”
   说到这里,他圆圆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玄奘哑然失笑:“看你这孩子!吃得多又不是什么罪过,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好了,天不早了,早点睡吧。”
   “那,师父答应带上我了吗?”巴哈抬起头,小眼睛里放出了光彩。
   玄奘皱了皱眉头:“我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得了呢,再说,你想要跟随我,就必须剃度出家。”
   巴哈赶紧说道:“弟子愿意出家,师父现在就可以给弟子剃度!”
   “巴哈。”玄奘望着这少年道,“出家是件大事,须经家中长辈同意才行。你阿伯被抓,现在尚不知吉凶如何,你怎能这时候出家了事?此事改日再说。”
   “噢——”巴哈悻悻地垂下了头。
   “好了巴哈。”玄奘安抚他道,“现在去洗个澡,早点睡吧。”
   “那师父你呢?”
   “我还要读经。”
   “师父,你教我读经好吗?”巴哈看起来精神好得很,一点儿都不想去睡觉的样子。
   玄奘心中再次叹息了一声,这孩子!怎么这么缠人呢?
   “好是好,但今日天色不早了,改日再教吧。”
   “可是我今天就想学。”巴哈拉着他的衣袖,恳求道。
   “巴哈!”玄奘只得加重了语气,“师父命令你,洗澡睡觉去!”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已经颇为严肃了。
   “是,师父。”巴哈终于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悻悻地走开了。
   看着这个少年离开的背影,玄奘不自禁地揉了揉脑袋。
   记得自己小时候刚出家那会儿,师父的话可就是圣旨啊,说一不二,做徒弟的哪里敢违背呢?可为什么我总碰上些不听话的弟子?难道,是我这个做师父的不够威严?
   第二天,巴布拉多就被放了出来。
   毕竟,对于麹文泰来说,留住玄奘才是最重要的,他实在没必要再节外生枝,去找那个卑微的骆驼商的麻烦。
   玄奘领着巴哈去城内的官衙外见他。
   “阿伯……”巴哈怯怯地叫了一声,便躲到师父的背后。
   “你这臭小子!”巴布拉多一见这个侄儿就气不打一处来,手中的马鞭“呼”的一声挥了过来,“小小年纪嘴那么碎,看我不打死你!”
   玄奘忙伸手拦住:“檀越,有话好好说。”
   “我跟他没法好好说!”巴布拉多还在生气,“要不是这小子出去乱讲,是我向法师推荐的商队,老子也不至于被抓,吃这几天苦头!”
   “我,我不是故意的!”巴哈哭着说道。
   玄奘叹道:“如此说来,此事的过错全在贫僧,是贫僧委托檀越给看一下有没有西行商队的,累得檀越受苦,贫僧心中实在不安。”
   “这……这哪能怪法师呢?”巴布拉多停了下来。
   “檀越有所不知。”玄奘趁机解释道,“这几日巴哈为了救你,可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呢。”
   “哼!那是他知道自己惹了祸!”巴布拉多余怒未消,嘴上毫不领情,“不过既然这小畜生还有点良心,又有玄奘法师说情,我就不打你了。走,跟我回家去。”
   “师父……”巴哈可怜巴巴地看着玄奘,似有求救之意。
   “臭小子!”巴布拉多怒道,“想攀高枝也找个够得着的,你管谁叫师父呢?”
   玄奘点头道:“巴哈确实是贫僧新收的俗家弟子。”
   巴布拉多先是惊奇,随即大喜:“嘿!小子有点儿福气啊!又馋又懒,竟然还能被玄奘大师看中!”
   “贫僧看中的,是他的孝心。”玄奘道。
   “孝心是有的,要是能再勤快些就更好了。”巴布拉多满面笑容,“法师是要把他留下吗?”
   玄奘看了看巴哈,巴哈也在看着他,满脸都是渴望的神色。
   我真能带他走吗?西路遥远,我自己尚且不知能否到达,又如何能带上一个孩子?
   玄奘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巴哈的头,对巴布拉多道:“不,檀越带他回去吧。只是,巴哈是贫僧的俗家弟子,还望檀越以后……”
   “没问题!”巴布拉多爽快地说道,“大师的徒弟,那就算是半个神人了吧?我哪敢怎么着呢?”
   玄奘点点头,回头说道:“好了巴哈,跟你阿伯回家去吧。”
   巴哈还是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但看师父丝毫没有留他的意思,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阿伯走了。
   玄奘出了寝宫,信步朝马厩走去。
   高昌既不是他的故乡,也不是他西行的目的地,这里的人大多来去匆匆,与他并无太多瓜葛,只有老马赤离,是他当之无愧的最好的朋友。
   他知道去马厩有条近路,只需穿过一个小花园就到了。
   花园里到处都是葡萄藤,正是仲春时节,这些葡萄藤看上去枝繁叶茂,翠绿的叶子挡住了头顶的阳光,为行人带来几分难得的凉意。
   不得不承认,高昌确实是个富裕的国家。
   这时,玄奘突然看到前面几根粗壮的葡萄架下装了一副秋千,那秋千是由藤条编织而成,看上去一片碧绿,煞是好看,此时这秋千正微微晃动着,显然是有人在上面玩耍。
   “大概是哪位小王子吧?”玄奘心里想着,脚步却没有停。他知道麹文泰还有几个缤妃所出的幼子,又有几个兄弟家的孩子在宫中伴读,偶尔还会碰上,相互间行个礼,也就相安无事了。
   待到靠近些他才发现,这秋千上坐着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小王子,而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公主纭姝。
   玄奘有些吃惊,难道自己的寝宫竟与公主的挨着?他倒从来不知。
   当下来不及多想,转身便走。
   “法师慢走。”公主在他身后喊道。
   玄奘只得停住脚步:“公主有事吗?”
   “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坐坐吧。”纭姝一面说,一面下了秋千,朝他走了过来。
   同麹文泰相比,她有着更多汉人的血统,长长的秀发乌黑亮丽,皮肤白晳似雪,眼窝略略凹陷,一双眸子就如那凌晨的天空,黑中略带一点湛蓝,透着几分俏皮可爱。
   最让玄奘感到惊异的,是她身上披着的那一袭雪白罗衫,一看便知是汉服式样,其质料竟与他身上法衣的质料一模一样!
   看到玄奘眼中的惊讶之色,纭姝微微一笑:“这件衣服也是用于阗国的冰蚕丝料做成的,和法师身上的是同一匹。我要宫中裁缝按照汉地女装的样式裁制而成,法师看看美不美?”
   说罢,她张开双臂,很优雅地转了一圈,雪白的罗衫刹那间舒展开来,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花。
   出家人是不打诳语的,玄奘真诚地点头赞道:“很美。”
   纭姝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天气真热,是不是?”她热情地说道,“我这里有清凉的葡萄浆,加了冰珠的,用来解暑再好不过,法师请随我来。”
   说罢,不由分说地拉住了玄奘的手,往身后的院落中走去。
   玄奘的手被她拉住,感到很不习惯,又不敢过分用力挣脱,万一挣脱不开,却将她拉倒,岂不更糟?无奈只得跟了进去。
   院中是更加茂密的葡萄藤,藤下放着桌椅,几个宫女见他们两个进来,眼中都流露出惊艳之色。
   这样的两个年轻人,穿着同样质料不同款式的雪白丝衣,活脱脱就是一对金童玉女啊!
   公主终于松开了手,冲着玄奘优雅地一笑,示意他坐下。
   既来之则安之,玄奘大大方方地在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
   一个宫女托着一个玉制托盘上前,单膝跪下,将托盘高举过头,托盘上是两只精致的小瓷碗。
   “这是我们高昌特产的葡萄浆。”纭姝道,“请法师品尝。”
   “多谢。”玄奘合掌称谢后,伸手拈起了一只瓷碗。
   里面是小半碗略呈红色的晶莹透明的液体,玄奘将其放在唇边,轻抿一口,只觉得口舌生津,清凉甘美遍布全身,一时间暑意顿消。
   “法师就暂且留下来,把这个夏天过完再走不行吗?”纭姝看着玄奘道。
   玄奘摇了摇头,国王都留不住他,何况这个女孩子。
   纭姝的脸上现出失望之色,她抬起头来,望着头顶上那枝繁叶茂的葡萄藤,幽幽地说道:“再过一个月,这藤上的葡萄就熟了,到那时,我们就可以用新鲜的葡萄来招待法师了。”
   “多谢公主美意。”玄奘道,“待贫僧取经回来,再来吃高昌的葡萄吧。”
   “等法师取经回来,我可能就不在高昌了。”纭姝轻轻说道,美丽的脸色暗淡下来。
   玄奘放下瓷碗,看着她。
   “我早晚会被嫁走的。”纭姝黯然道,“父王要把我嫁到异国他乡,嫁得远远的。以前的高昌公主都是这样的命运。”
   说到这里,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玄奘轻叹一声,心中暗暗替她难过。身为公主,看起来骄奢富贵,其实,也不过是国与国之间交往中的一颗棋子,根本无力选择自己的命运。
   可是,面对这样的女子,他又有什么能力帮助她呢?
   交河白天酷热,夜晚还是寒凉的,太阳落山后,积聚了一天的热气便被来自西北的漠风刮得荡然无存。
   纭姝坐在花园里,痴痴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窗口,看着从里面射出的温和的橘黄色灯光。显然,他还没有睡。
   真想看看他现在在干什么!是在念经、打坐,还是在深思?
   纭姝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少女的依恋和钟情,就像火焰山的太阳一样炽热,就像坎儿井的清水一样纯洁。
   这时,一轮明月升上了天空,清冷皎洁,向这沙海中的绿洲洒下了一抹冷寂的银辉。天空净洁无尘,更显得月亮晶莹透明,又圆又大。
   纭姝眼睛一亮,她看到,这轮明月照在那个窗口处,月晖中,清晰地映出一个年轻人颀长的剪影。
   他果然还没有睡!纭姝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玄奘站在窗边,借着朦胧的月色向外望去。
   高昌的民居多是挖地而建的低矮建筑,因此,站在高大的王宫建筑中,整座城市错落的房屋与街道便一览无余了。
   很多房屋的窗口都可看到烛火在闪烁,伴随着那些烛光的,应该是不少温暖而幸福的家庭吧?
   纭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剪影,那是她这段日子魂牵梦绕的一个身影,清瘦的身子透出一股安定寂静的淡远,在这清寂的月色之中,显得自在而悠然……
   她终于鼓足勇气来到那片窗下,轻轻敲了敲窗棂。
   “谁?!”随着一声威严的声音,几名卫兵手执长戟跑了过来。
   “是我。”纭姝垂下头,轻轻说道,“我有一些问题,想向大唐法师请教……”
   玄奘走了出来。不管是不是魔障,他都不打算回避,正面解决才可以长远无忧。
   两人并肩走在花园里,月辉写意般从空中洒下,给这两袭轻柔的白衣镀上了一层银辉。
   “多美的月亮啊!”纭姝感慨地说道。
   “是很美。”玄奘抬头道,“在中原,有很多人都喜欢月亮。”
   “可是我并不喜欢。”纭姝道,“月光总是晃得到处都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就像这一天天的日子,让人既无聊又心烦。真想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玄奘没有接话——大千世界,红尘之中,有太多的人想要逃离,又岂止你一个?
   “公主不是说,想问什么问题吗?”玄奘道。
   “嗯……是啊。”纭姝轻声道,“我想请教法师,在佛的眼里,男人、女人有区别吗?”
   大半夜的去敲一个僧人的门,就为问这样的问题?玄奘不禁摇了摇头,但还是很认真回答了她:“有区别。”
   “为什么?”纭姝觉得意外,“佛不是说众生平等吗?既然连众生都是平等的,又何论男女呢?”
   “平等并不意味着没有分别。”玄奘解释道,“比如说,女人没有男人力气大,也没有男人那般结实健壮;而男人不像女人这等心思细腻,这不就是区别吗?”
   纭姝点点头:“这样说来,区别还是很多的。可是……”
   她的眼圈儿又红了:“可是这样就可以强迫一个女孩子嫁到远离故国的地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吗?”
   玄奘无语,政治婚姻这种事儿,他是没有理由掺和的。
   何况这种强迫也不光是针对女人,当年的麹伯雅身为国王,不也曾为此事烦恼吗?
   “公主应该相信大王。”玄奘只能这样安慰她,“身为公主的亲生父亲,大王定然不会故意伤害自己的女儿。玄奘以为,无论他对公主的未来做出什么样的安排,都是希望公主以后能生活得更好。”
   “他才不是这个希望呢!”纭姝委屈地说道,“他只是希望自己的王国更稳固罢了。”
   说到这里,她又伤心起来,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
   玄奘叹了口气:“这个王国不光是你父亲的,也是你的。只有你的王国好,你才会好。”
   纭姝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是个小女子,没那么多想法。我只希望自己能过得开心自在。好不好得由我自己说了算,不能别人觉得我好就是好。锦衣玉食,奴婢成群,真的很好吗?我偏不这么认为!”
   玄奘道:“公主是因为衣食无忧,所以才会这么想。对很多贫寒人家的女孩子来说,只要有食果腹,有衣蔽体就非常令人羡慕了,至于别的,就是想想都是奢侈的。”
   纭姝道:“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莫非法师是说,我太贪心了吗?”
   “不。”玄奘道,“贫僧的意思是说,公主已经非常有福气了,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应当惜福才是。”
   “可是,我怎么就不觉得自己有福气呢?”纭姝道,“难道我衣食无缺,就不能想一些别的事情了吗?”
   玄奘道:“公主当然可以想。天地间,唯有人心才是最广博的境界,只要是心能想到的事情,最终一定会变成现实。”
   “真的吗?”纭姝的眼睛亮了起来,“只要我能想到的,就可以变成现实?”
   玄奘点点头:“但这有个前提条件,就是你不希望有人强迫自己,你也同样不能强迫别人。”
   “法师说的,纭姝不明白。”
   玄奘道:“公主知道四根本戒吧?”
   “当然知道!就是佛家的四种最重要的戒律,是决定毗尼,当体即罪,不能随时间地点而改变的!”
   “公主说得不错。”玄奘点点头,“佛陀当年是这样解释四根本戒的——”
   “我爱惜自己的生命,别的众生也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剥夺别人的生命?故持不杀生戒;我爱惜自己的财物,别的众生也爱惜自己的财物,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剥夺他人的财物?故持不偷盗戒;我不希望自己的妻女姐妹被人侵犯,别的众生也不希望这样,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去侵犯别人?故持不邪淫戒;我不希望自己被人欺骗辱骂,别的众生也不希望,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去欺骗辱骂别人?故持不妄语戒。”
   说到这里,玄奘看着纭姝道:“这便是四根本戒的由来。佛家戒律很多,别的戒律或许是基于修行的需要,而这四根本戒,却是完完全全地从不侵犯其他众生的角度而制定的。”
   “啊,我知道了。”纭姝道,“我记得,好像汉家的典籍里也有类似的话,叫作……叫作……”
   她抬起头,使劲地想着。
   “叫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玄奘道。
   “对,对!”纭姝高兴地说道,“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回头就可以这么跟父亲说?”
   玄奘笑着点头。
   “太好了!我真得谢谢法师。”纭姝刚说了这么一句,脸色随即又暗淡了下来。
   “可是。”她轻轻说道,“如果,如果……我爱上了一个人,但又明明知道,他不爱我,也不能爱我……我该怎么办呢?”
   玄奘道:“公主如此聪明,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纭姝略带几分幽怨地看了玄奘一眼,又低下头,轻叹一声,换了个话题:“法师为什么一定要去天竺呢?”
   玄奘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着空中的明月。
   “我知道。”纭姝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说自话,“法师是想去寻找佛法的真谛,可是,法师现在的佛法已经这么精湛了,又何必……”
   “宇宙人生的真谛就像这轮明月。”玄奘突然指着那个月亮道,“佛所说的法便如我这根指月的手指。”
   “手指?”纭姝的眼睛瞪了起来。
   “正是。”玄奘点头道,“众生因不明真谛,佛便以佛法指之,但众生愚痴,误以为这根手指就是月亮。”
   纭姝不禁笑了起来:“天下哪有这般痴的人?”
   “公主以为众生不痴吗?不痴就不是众生了。”玄奘叹道,“更为可悲的是,有些众生不仅‘以指为月’,甚至那个指,也未必是指月的那一根,说不定指的是星星、草木、石头甚至粪便。”
   纭姝有点儿懂了,她惊讶地看着玄奘:“那么法师西去取经,就是为了去找寻一根手指吗?”
   “正是。玄奘自知慧根浅薄,如无佛陀指引,便不知月在何方。因此非去婆罗门国找寻到这根手指不可。”
   “可是。”纭姝还是有些不能理解,“月亮不就在天上吗?法师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又何必要人去指?”
   玄奘淡然一笑:“公主是个有慧根的人,所以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这轮明月。但是玄奘却不能。”
   说完这话,他便转过身,施施然走了开去,只留下纭姝一人,愕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天上的月亮,一时竟想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1]过午不食,是佛陀为出家比丘制定的戒律,在律部中正确的说法叫“不非时食”,即不能在许可以外的时间吃东西。这个时间是从太阳到正中午后,一直到次日黎明。但是身体有特殊需要的除外(例如病人)。如本法师著《佛学问答》写道:过午不食的好处极多,是故佛陀制定之:一、食欲少,能减低男女爱欲之心。二、能得身心轻安,让肠胃得到适当休息。三、易入禅定。四、有更充裕的时间可修行悟道。五、欲得解脱,食欲必然净化故。六、三世诸佛皆依过午不食。

行者玄奘3:西域雪山/昌如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