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到罗马——汉唐丝路全程探行纪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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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西域遥远知马力

作者:王蓬




     
  一
  汉唐时代是大融合、大发展的时代,处处标新立异,气吞八荒。汉唐时代均以其博大的胸襟海纳百川,不仅自身发展壮大,其文明之光都曾彪炳史册,惠泽中外。对汉唐人而言,西域的陌生与遥远,西域的风沙与冰雪,西域的艰难与险阻,不仅没有成为阻力与障碍,反而因神秘遥远,充满诱惑,因其戈壁和绿洲,边关和名城,长河与落日,胡人胡风,胡乐胡舞。“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使汉唐人对遥远的西域充满向往和憧憬。
  但不管汉唐时代的人如何不畏艰难、积极进取,开拓丝路、沟通欧亚,都要面临一道无法回避的难题:西域遥远,如何到达?他们凭借的是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倘若今日出行,纵然万里之遥,但有公路、铁路相通,只需乘坐汽车、火车乃至飞机,穿越东西半球也只在昼夜之间。但在古代即使有驿道相通,也绝非易事。手边的几则史料,便能说明问题:东汉名将班超,坐镇西陲,守护边关达30个春秋,由于路途遥远,其间不曾也无法回家,70岁时才要求返乡。他在《求代还疏》中说:“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最后以71岁的高龄荣归故里,不久即在洛阳辞世。公元640年,唐蕃交好,文成公主远嫁藏王松赞干布,从唐都长安到蕃都逻些(今拉萨)三千公里,车行马载,历时一年。仅仅百多年前,林则徐流放新疆,由儿子陪同,雇用牛车10辆,乘马三匹,从西安出发,沿丝绸古道走了整整四个半月。再是上世纪40年代,蒙藏委员会委员长吴中信代表国民政府,进藏主持十四世达赖喇嘛认定与坐床仪式,时值抗战,交通不便,竟绕道印度,加之需英国签证,前后历时两年才到达拉萨。那么,当初汉唐人开辟丝绸之路,古道初开,并无驿站,衣食住宿,必备物品,又是依靠什么来解决的呢?从多种史料记载来看,最初只能依靠马匹。只是在丝路繁盛,商队大量出现时,才开始使用更能负重且更适应长途跋涉的骆驼。公元前138年,张骞首次出使西域,手持汉节,率领百人使团,乘骑和驮运物品全部用马匹。所以古代对马力的重视,需要我们抛开现代交通工具的干扰,设身处地替古人着想才能理解。张骞尽管没有完成联系大月氏共同对敌的使命,但返回后却向汉武帝提供了不少关于良马的信息,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大宛国(今乌兹别克斯坦)所产的汗血马,“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还提供了乌孙(今伊犁)有好马的信息,“乌孙多马,其富人至有四五千匹马”。这些信息产生的直接后果是,为索取大宛汗血马,汉武帝竟派大将李广利两次出征大宛,不仅使汉王朝“得乌孙好马,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这次为夺取良马发动的战争,不仅打通了西域通道,还获取了大批良马。出现“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的气象。
  事实上,没有适应西域的环境气候,且能够负重远行的充足马力,开辟丝绸之路就是一句空话。张骞、班超、霍去病、李广利、法显、玄奘远涉西域,无论乘骑,还是载物,大量使用的只能是马,我们也有必要对马,这个和人类相处了几千年的伙伴做一些深入的认识和了解。
  二
  我一直对马有种深深的敬意,觉得马是力量、威武和健美的化身。看见马就感到亲切和愉悦。
  儿时,我曾在西安西关八家巷住过,那是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当时西安市郊许多运输还靠骡马。八家巷附近就有一家骡马运输公司,有几十挂大车,近百头骡马,早出晚归,场景十分壮观。早上,太阳出来,朝霞一片红时,披挂停当的大车便要出发。一夜歇息,加之吃饱喝足,这时骡马都分外精神,耳朵竖立,鬃毛直摆,昂头嘶鸣,毛皮闪着亮光,尾巴也甩着,十分威风。
  每挂大车常由一匹身材高大的骡子驾辕,四匹马拉套。讲究的车把式还刻意选用毛色相同的马来拉车,或一色白马,或一色黑马,或一色红马。出车时,车把式分外精神,带红樱穗儿的长鞭在空中抽得山响,却永远不会落到骡马身上。吆喝也极响亮,一脸的矜持和自得。记得有个麻脸光头壮汉,每见到我们这伙看热闹的孩子,就故意把长长的鞭梢劈头打来,清脆响亮的鞭声在头顶炸响,孩子们便吓得捂起耳朵,四散跑开,直到整个马车大队消失在巷口,腾起的尘土消散才高兴地回家。这一天心里便满满的。
  也有这样的时候,早上睡失了觉,眼睛一睁,天已大亮,想着看骡马,便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骡马店看时,马车早已出发,偌大的场地空落落的,唯见凌乱的马蹄车印,一时呆站在那里,心都空了。
  稍长,进学校读书后,读《西游记》《三国演义》,最崇拜的便是战马伴随的英雄。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赵子龙大战长坂坡,六进七出;赤兔宝刀,白龙长枪,乘风而来,呼啸而去,铁蹄叩击大地,嘶声震裂长空,直杀得曹兵心惊胆战,天昏地暗。这满足了我少年时代多少猎奇和梦幻。
  三
  之后,对马的兴趣一直没有消减。
  有位文友,在西北农学院学过兽医,毕业后分配至河西走廊山丹军马场,一干十多年,人到中年才回到故乡。我们聊天的主要内容便是谈马。他堪称一位识马专家,对马的起源、种群、习性、耐力、毛皮、速度,还有马的忠诚,马的智慧,马的勇敢,马的情感,马的坚强,无一不懂,无一不能讲出一大套理论和一长串故事。
  我多次怂恿他写出来,像写人一样写马,价值意义肯定非同一般。他却因政务缠身,解嘲说退休后再写吧。
  我的所有关于马的知识,都是从这位朋友处获得的,而且还在我多次丝路与草原之行中派上了用场。不仅学会了辨认河曲马、蒙古马、伊犁马、山丹马和西南川马,还能在旅途中对同伴大谈马的各种习性。
  马非常坚强,即使母马也是如此,怀孕后照样干活,没经验的人根本看不出来,临产时也能忍受巨大的痛苦,一声不吭,临产前才卧倒,很快生下马驹,便又站立起来。有些母马干脆站立着“扑通”一声生下马驹。小马驹一生下来就能站立起来。母马见到小马驹的第一眼不是爱抚,而是在马驹背后发出“突”的一声喷响,惊得小马驹本能地作出奔跑的动作,这样就能记忆终生。
  马的智慧和忠诚在动物世界中也堪称之最。在人类数千年的征战史上,马始终是出征将士最忠诚、最可靠的伙伴。“出师之要,全资马力。”古代马匹在战争中的重要性不亚于今日战争中的坦克和装甲车。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之所以能先后建立起回鹘、金、西夏、瓦剌等割据政权,乃至曾统一全国的元和清政权,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占据了马上优势。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之所以能横扫欧亚,大军攻占伏尔加河流域,直逼莫斯科城下,没有马的速度、马的耐力、马的坚强和忠诚,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史书常说“蒙古铁骑”,把勇士与战马并列,十分深刻,也十分准确到位。
  四
  应该相信,在漫长的岁月中,汉族聚居生活的中原内陆,深受先秦诸子、孔孟儒家文化的浸淫熏陶,能够诞生深厚精博的秦陇文化、湘楚文化、巴蜀文化、燕赵文化、吴越文化等有地域特色的文化源流。那么,辽阔的草原也一定会产生同样博大精深的草原文化、游牧文化。可以推测这种文化的支柱注定是骏马,不可能是绵羊或牦牛。草原民族一定会对马的习性、马的驯养、马的役用,积累起丰富的经验,了解得无比深透,以便在关键时刻把马的作用,马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每一片草原,每一个部落,都会诞生出色的牧人和勇敢的骑手,都会有识别名马、良马、千里马的伯乐。每一次战争,都会诞生关于马的无比动人的故事。在矢箭如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马总是和勇士一起勇往直前,永不后退。倘若主人中箭落马,马也决不逃亡,一定会把生还的可能留给主人。马会冒着危险,坚守在主人身边,甚至还有特别聪明的战马会躺倒装死,掩护主人,等敌人过去,再救护主人。
  马讲义气,喂熟的马绝不会轻易离开故主。马无夜草不肥。在草原上牧马的人总要在黄昏放马,马则自由地去吃夜草,但一定会在日出之前回到主人放牧它的地方,十分准时守信。马若易主,会伤心流泪,但末了则会听从主人和命运的安排,一定要看见故主把缰绳交给新的主人,才会跟新主人走。否则,马就又踢又咬,绝不从命。
  最让人肃然起敬的是马对伦理道德的信奉和遵守。人类饲养牲畜历史悠久,几乎和农耕同时诞生。牛、马、羊、鸡、狗、猪并称六畜。六畜是概数,其实远不止此,骡、驴、鸭、鹅等不下几十种,但唯独马讲究伦理。
  草原上,马常是分群喂养,一般20匹左右一群,也有百十匹一群,但其中又有若干单位。一群马中,小母马一旦个头长高,公马就会赶它离开,要不就又踢又咬。对小公马也是这样,母马会主动赶它走。小公马耍赖也不行,母马决不再认它。
  有经验的牧人都知道,这是马怕乱伦,及早采取的防范措施,从制度上加以保障。凡是公马母马要赶走的儿女,牧人一定要分群,把它们归入别的马群。这在整个动物世界都独一无二,绝无仅有,连同样通人性的牛、狗、猫都做不到。
  马还非常讲究原则,坚持公理。一群马中,除了未成年的马驹子外,只能有一匹公马承担对整个马群的带路、守护、寻草、觅水等职责。这一切都很规律守时,压根儿不需牧人操心。别的马离群跑来,公马会又踢又咬,包括单独跑来的母马,也不接受,非要赶它回到原来的马群。
  马是义畜,和主人生活久了便会有感情。尤其是那些老马,在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世时,会对主人流泪,表示依恋。马的死也很悲壮,即使是疾病缠身、卧地不起的病马,也要站立起来,绝不失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轰然倒下,十分悲壮,十分感人。所以马死了很少有人剥皮吃肉,都深深掩埋,以示怀念。
  五
  正因为马如此义气尊贵,所以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作品写马、表现马、歌颂马的举不胜举。汉武帝喜爱西域所产汗血良马,不惜遣使万里求索。唐太宗则把伴他征战的六匹骏马凿为石雕,置于陵前,生死相伴,这便是闻名于世的“昭陵六骏”。古典戏曲中的《火焰驹》《红鬃烈马》,新时期文学作品中有张承志的《黑骏马》,张贤亮的《牧马人》等,都是以马为主角。可见马在人心目中的地位是高于其他牲畜的。
  法国第一大报《世界报》曾以整版篇幅刊登中国摄影家陈宝生拍的一幅奔马。《欧洲时报》对这幅照片评论说:“这是一匹中国马,风驰电掣,摄影追风,仿佛要冲破画面,奔向天涯……”
  在我的多次西行中,曾专程去武威雷台,即我国旅游标志“马踏飞燕”出土之处,仔细观赏那组精美的青铜马仪仗队,并花费千元购置了两尊原大的“马踏飞燕”置于案头,以满足爱马情结。
  我曾先后去过青藏、内蒙古、宁夏、新疆、四川和甘南草原,除了考察草原丝路,领略草原的辽阔和神奇外,还极想就近逼真地观赏草原精灵——骏马的威风和精神。尽管在这些草原上都曾见过我国所产的主要马种蒙古马、伊犁马、山丹马、河曲马和西南川马,但只在伊犁草原和甘南玛曲草原见到较大的马群,悠闲地吃草。
  在草原上领略过一次骏马的风采是在青海,恰是在丝路南线必经的日月山下的倒淌河。我们驻足在一处帐篷宾馆歇息,四周便是漫天碧绿的草场,散布着白色的羊群。我正遗憾没有骏马,突然见远处天边奔驰过来一个黑点,我估计是马,连忙取出相机,镜头盖尚未打开,那马已冲到跟前。一位黑壮的藏族小伙骑着匹栗黄色的高头大马,马的肌肉隆起,打着响鼻,冒着热气,真有股龙马精神。藏族骑手与接待我们的朋友相识,特地赶来问有事没有?朋友说没有,那骑手便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转瞬工夫,人与马便消失在草原尽头。正是因为有这些阅历,有对马的认识和了解,见识过骏马驰骋草原时无与伦比的风采,我才深信,路遥知马力,以汉唐王朝的声望与国力,以汉唐人的胆识与气魄,完全能够前赴后继、不屈不挠地踏出一条沟通中西经济,科技与文化交流,同时也传播和平与友谊的丝绸之路。
  旅·途·小·憩
  路边品瓜
  人们都知道新疆的哈密瓜、葡萄干出名,其实,大西北由于深藏内陆,干旱少雨,且昼夜温差较大,这恰是多种水果优质高产的必需环境。因此,整个西部都堪称瓜果之乡。丝绸之路也是名副其实的瓜果之路。秦岭北麓,渭北高原是延绵百里的苹果林带,陇东蜜桃大如碗口,黄河两岸、河湟谷地、宁夏河套则是大西瓜、黄河蜜瓜、白兰瓜的优生之地。收获季节,公路两边常常是连绵不断的瓜果长廊。几次探访丝路,都被堆积成山、香气扑鼻的瓜摊诱惑,索性停车,在树荫下大啖一气。完了20元便可购得一大袋,一路远行,解渴又消暑,真乃踏访丝路之一大享受。
  

从长安到罗马——汉唐丝绸之路全程探行纪实(上卷)/王蓬.-西安: 太白文艺出版社, 20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