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到罗马——汉唐丝路全程探行纪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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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高原古城西宁

作者:王蓬





    
  西陲重镇
  无论是古代的丝绸之路南道,还是今天的青藏公路、青藏铁路,西宁都是必经之处。西宁是青海省会,青藏高原上的古城,位于三百里湟水川道的中游,这里两山夹峙,湟水中流,居通往新疆、甘肃、西藏的交通孔道要冲。青海虽不直接与周边国家接壤,但地理位置相当重要。唐时通往拉萨的唐蕃古道,延伸至印度与尼泊尔,被专家们认定为南丝绸之路,向东接兰州与关陇,向西或越祁连山进入河西走廊张掖,或沿古羌中道直达新疆且末。西宁可谓三条古道交会之处。历史上,谁占据青海,便会控制通往西藏与新疆的丝路商道,乃至关乎新疆、西藏的安危。比如唐安史之乱,抽调河西精兵,结果河西走廊与新疆塔里木河流域被占据青藏高原的吐蕃攻占,唐被迫撤掉安西四镇。再是上世纪30年代,英帝趁日本侵占东三省之机,也挑拨西藏亲英势力惹起事端,策动藏军向青海玉树进攻,后虽在青海驻军与西康刘文辉部夹击下惨遭失败,但青海位置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所以西宁历史上长期被视为西陲重镇。从东汉设亭筑西平郡城算起,已有2000年历史。但在这里生存的古代先民则可追溯到万余年前新、旧石器时代。那时,湟水流域是古羌人生活的地域。羌人最早生活在中国的西部,在以西宁为中心的周围地区,上世纪发现了大量文化遗址。著名的如西宁以东60公里的乐都柳湾,发掘出距今四千多年的规模宏大、包含文化类型多样的一处原始先民墓葬群,已发掘出土墓葬1762座,面积达十万多平方米,出土彩陶多达四万余件,品种之多、数量之大、形态之精美、色彩之艳丽,给人的震撼绝对不在秦兵马俑之下。且不说彩陶的各种形态,圆、方、扁、人形、双耳、单耳、提梁、葫芦,仅是黑红为主的纹饰图案,便有圆圈、平行、锯齿、三角、回纹、雷纹、曲线纹、半珠纹、叶脉纹、菱形纹、蛙泳纹、牛角纹等多达百种以上,纷繁瑰丽,精细新颖,别具匠心。其中一尊人像彩陶壶,巧妙凸起的壶体像一位孕妇,肥耳巨口,高鼻短躯,憨态可掬,让人过目不忘。还有一双用彩陶制成的靴子,虽是件容器,但却反映了当时先民制靴的工艺水平,绝不在新疆楼兰出土的羊皮靴(距今3800年)或古埃及壁画中靴子的水平之下。
  柳湾古墓中,还有件突破纪录的发现,那就是把人类吃面条的历史提前了一千多年。两千多年前,意大利古城庞贝因火山突然爆发被掩埋,后来出土的一碗煮好的面条被认为是面条始祖。但在柳湾墓葬中出土的面条却距今将近4000年,说明那时湟水流域的农耕水平和先民生活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另外,上世纪70年代初,在西宁北川子橡寨还出土了一件距今5000年的彩色陶盆。盆内壁绘有舞蹈花纹图案,画有二组人像,每组五人,手拉着手,翩翩起舞,每人头上还有发辫状纹饰,向同一方向摆动,画面生动,线条流畅,十分漂亮。这件彩陶的出现,引起了国内外考古界与史学界的震惊和注目。这表明,以西宁为中心的湟水流域,早在远古,在这里生存繁衍的古代先民创造的灿烂文化绝不亚于中原古代先民创造的仰韶文化水平,而是与华夏文明一脉相通,或者说共同丰富了华夏文明。
  大美高原
  长期以来,人们对青海有种误解,以为青海既然属于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就一定空气稀薄,高寒干旱,植被稀少,缺水荒蛮。当然,青海西北部的可可西里、柴达木盆地也确实如此。但也正是这些地方,才有世界上最珍稀的藏羚羊、藏野驴以及丰富的矿藏。更重要的是,青海的西部,终年冰雪覆盖的唐古拉山、昆仑山、巴颜克拉山、各拉丹冬雪山,孕育了中国最伟大的母亲河黄河与长江,若没有它们,中华民族的文明便会失去源流,便无从谈起。有人形象地比喻青藏高原是中国的水塔,可见其位置的关键与重要。青海的东部,具体地说,是在中国西部农牧业的分界线日月山以东,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因为海拔3500米的日月山不仅是我国农业区和牧业区的分界线,还是西部季风区与非季风区,内流河与外流河的分界线。潮湿的季风能够吹到河湟谷地,带来四五百毫米的年降水量,加之黄河、湟水、大通河冲积出来的肥美开阔的河谷,再经古代先民长期开发经营,形成了独特灿烂、壮美无比的河谷农业。夏秋之际,乘坐汽车或火车,穿越300公里的河湟谷地,金黄色的小麦一望无垠,灿若云霞,大片的玉米,油黑茁壮,形同军阵。若再去大通河谷,那铺满祁连山腹地60万亩连片的油菜花映得天也成金、地也成金,给人带来的震撼,如同灵魂经过了一次洗礼,提醒自己要重新认识青海,重新认识青藏高原。这且不说,提起青海,人们定会想到青海湖。不仅青海省因此而得名,青海湖也是全国最壮美、知名度最高的湖泊之一,无一丝尘埃,蔚蓝得如同一匹硕大无比的绸缎,静静地铺展在明净的苍穹之下。每年七月,环湖大片的油菜花怒放,如同给这蔚蓝的湖泊镶嵌上金色的花边。一年一度的世界环湖自行车锦标赛,通过电视现场直播,把这壮美的景色传播到了世界各地,不知有多少人为这美景而陶醉。青海让人陶醉的美景还不止青海湖,在湖东南还有片美丽的草原金银滩。当年王洛宾就是为其美丽所打动,才写下了那首载入中国音乐史的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倾倒在那美妙的旋律和歌词之中。
  传奇马家
  西宁作为丝绸南道和唐蕃古道的必经之处,我曾多次到这里访古。友人知我对文史最感兴趣,遂安排参观青海省博物馆,并告知博物馆即早年的“青海王”大军阀马步芳公馆。我曾读过多种马氏传略,知其马海晏、马麒、马步芳祖孙三代均为中国近现代史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且与青海建省、西宁兴衰关系密不可分。欲认识青海西宁,必先了解充满传奇色彩的马氏家族。
  中国西部由于丝路畅通,早在汉唐,便有大量中亚乃至阿拉伯人进入定居,历经千年融合为我国回族。以宁夏、甘肃、青海人数为众。甘肃河州,即今日临夏,素为茶马互市的商贸重镇,亦是善于经商的回民聚集之地。但马家却属世代务农的贫苦阶层,为了生存,祖父马海晏自幼习武,护送商队。由于武艺高强,逐渐有了名气,在参加清末陕甘回民起义中屡立战功,脱颖而出,成为一员悍将。清廷剿灭太平天国后,派湘军大将左宗棠坐镇西北,对付回民起义。左宗棠携湘军威势一路横扫,陕西、宁夏先后肃清,甘肃也大半平定,盘踞河州的回民领袖马占鳌审时度势,与马海晏等商议,抵抗是死,降亦是死,只有拼死一战,胜而后降,方能长存。果真,在河州太子寺一战中,马海晏自告奋勇,带领300名勇士,趁夜色潜入清军大营,突然发动袭击,同时,马占鳌又率大军正面进攻,里应外合,大败清兵。清军两员大将——河州总兵傅先宗和西宁总兵徐文秀先后阵亡,清军败退一百余里。左宗棠损兵折将,正苦于无法向朝廷交代,回军却乘胜乞降,既为左帅保全脸面,又彻底平定了回民起义,何乐而不为?双方一拍即合,皆大欢喜。不久,马占鳌病逝,马海晏即成回军领军人物。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马海晏受诏率其子马麒护卫京师,曾在正阳门进行了殊死血战,并护送慈禧西逃。途中马海晏于宣化病故,其子马麒接续统领其部,并在青海组建宁海军,为甘边宁海镇守使,为其家族统治青海打下了基础。1929年青海正式建省,马麒与其弟马麟先后任省政府主席,其子马步芳于1938年正式接任省主席,总揽青海军、政、财、文大权。
  纵观马氏家族由被逼造反的穷苦百姓到权倾一方的封疆大吏,绝非偶然,亦绝不简单。甘陇宁海历来为多民族聚集之地,蒙藏各部土司王公贵胄世代相袭,教派林立,矛盾尖锐,多年战乱,民生凋敝。进入民国后,冯玉祥、吴佩孚、孙连仲、孙殿英,西北军、中央军,加之国民党中统、军统,各种势力先后进入青海,甘青大小军阀,时称“八镇割据”不甘失势,摩擦不断,争斗迭起。大如历时三年,祸及两省的“河湟事变”;小如忽而联合倒冯,忽而暗中拥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局,非智勇无以图存,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甘肃大小军阀,比如显赫一时的马安良、马廷勷、马廷贤、马仲英等先后覆灭,唯马麒、马步芳家族左右逢源,发展壮大,一枝独秀。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马氏家族自清末参加回变,历经风云战乱,积累了丰富的阅人处世经验,凡事谨慎,审时度势,小心应对,往往以静制动,取得了主动。另一方面,马氏始终注意破除民族界线,招揽各族人才。比如李迺棻,前清禀生,曾在陕甘总督府任职,知兵事,长谋略,马麒任其为参谋长。黎丹出生于湖南书香世家,曾在江西幕府主办文案,博学多才,马麒任其为总务处长。再是周希武,系甘肃天水学界名流,曾任中学校长、教育厅长,亦被马麒聘用,引为左右,襄理军政要务,往往计高一筹。比如民国初年,政局不稳,英帝趁机分裂西藏,策划中、英、藏“西姆拉条约”,提出划分“内藏”与“外藏”,企图把玉树等处划入“内藏”,不驻军,不设防,引发“玉树之争”。马麒即派周希武等前往玉树堪界,绘印多卷地图,周希武还写出《玉树调查记》一书,对玉树境内山川、河流、村镇、关隘、物产、民风及建制沿革详加考证,为马麒复电国民政府提供了历史和地理上的依据。通电后被全国注目,被认为是“最有价值之反声”,既挫败英帝阴谋,也提高了马氏在全国的声誉。
  事隔多年,我在兰州旧书摊无意中购得周希武所著《宁海纪行》,便是周希武此次赴玉树堪界,以沿途日记辑成的。我在西行中,每每与之对照,收获良多。马氏政权延揽人才的传统一直延续到马步芳时期。抗战时期,著名记者范长江曾在青海采访,认为马步芳有政治才干和远见,在省政府内绝对不用河州老乡而是量才使用,主要官员皆是各界名流和来自内地的饱学且干练之才。马氏家族主政青海近半个世纪,其功过是非,尘埃落定之后,近年来不少专家也有客观评价:割据一方,形同军阀,盘剥百姓,敛财纳色,围剿西路红军,抗拒解放西北,这都是事实。但马氏主政青海,亦有不少善举,比如注重教育,兴办学校,修筑公路,垦荒开矿,发展商贸,植树造林,厉行禁烟,对促进青海经济发展起了很大作用。再是抗战时,积极派军出战,成为抗日劲旅也都曾受到当时国民与舆论的赞誉。如此家族,如此人物,其故居不可不看。
  马氏庄院修于上世纪40年代,占地近3万平方米,由各具特色的六个院落及花园构成,结构严谨,布局有序。近年来政府牵头,修旧如故,尽显当年风采,且辟有展室,图片、资料、实物,把马氏数代功过业绩如实展示,成为了解马氏家族及古城西宁的一处重要且难得的窗口。
  古城名寺
  1997年第一次去青海,觉得西宁在全国省会城市中,应该说是比较小的,仅70万人口,中等城市模样。但没想到近年来发展势头如此之快,几乎一年一个样,路通高速,城市改建,到处高楼林立,草坪广场,入夜霓虹灯闪烁,延绵不绝,俨然一座“夏都”屹立于西部高原。
  再是,每年吸引大批游客的除了青海湖和大草原,还有两座著名的寺院,一座是距西宁25公里,全国著名的藏教黄派发祥地的塔尔寺;一座是全国最大的西宁东关清真大寺。
  深信,任何来此二处观光的游客,无论有无宗教信仰,都会有种内心的震撼。尤其是塔尔寺,那壮阔的规模,金碧辉煌的建筑,完备考究的宗教设施,成千上万虔诚的信徒以及香烟缭绕、经声朗朗,构成了那种浓郁的宗教氛围。漫步其间,会不由自主的屏气敛息。
  塔尔寺为明代所建,至今已有五百余年的历史,是藏教黄派创始人宗喀巴的故乡,寺庙最初也是为纪念他而建。历代班禅都与该寺关系密切。据介绍,班禅额尔德尼生前最后一次来塔尔寺时,数以万计的藏民信徒从方圆几百甚至上千里的地方赶来,排成长达数十里的队伍,夹道欢迎班禅大师。十几万人没有喧嚣没有嘈杂,一片静穆。大师经过时,两边信徒一律低下头,吐出舌头,以表示对大师的无限尊崇。大师走过就赶紧把携带的多年积攒的几百、几千、甚至上万元人民币一律换为崭新的百元大钞,投向四名藏族汉子张开的布袋。根本用不着号召、动员,全是那么自觉自愿。当然,这大笔的捐款都用来维修寺院。
  塔尔寺有个专门展厅,几乎展出了所有党和国家领导人参观塔尔寺的照片,国家曾拨数千万元巨款维修塔尔寺。这里还有一座建制完整的经学院,不少高僧活佛在此传经讲学,还有一批莘莘学子在此攻读学位。
  在塔尔寺,我还见到了影视书刊上多次介绍过的酥油花。这是用酥油为原料特别捏制塑造的以宗教故事为蓝本的各种人物及其生活场景,类似天津泥人张用泥巴捏制的人物。但要比泥人张的作品气势规模宏大,且色彩艳丽,能表现完整的宗教故事。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堪称精美的艺术品。我还注意到酷暑盛夏,塔尔寺尽管地处高原,中午气温也在摄氏30度以上,但为保证酥油花维持原状不至于融化,会在保护酥油花的大玻璃柜中安置着一台昼夜工作的空调,再加上录音机播放的经文,让人感觉到即便庄重如寺院,也在积极利用着现代文明的成果。
  一个拥有自己宗教信仰的民族,总让人在无形中产生尊重。无论如何,宗教总属于文化范畴,深深包容涵盖着一个民族深厚的历史与文化,对整个世界的文明也是一种丰富。无论在塔尔寺还是西宁、银川的清真寺中徜徉,我总依稀感到,一个在精神上能够自给自足的民族,外人很难介入,心灵深处会有种遥远的距离。
  我还专门去了西宁市东关的清真寺,这是全国最大的伊斯兰教寺院。教徒基本上为回民,由于语言相同,加之青海省文联同志的引导,得以详尽地参观了这座名寺,也遇到几个进修生,得知寺院设有学位,有严格的考试制度,获得学位要进行答辩。即便是日常做礼拜,信徒的位置,也会因地位身份的不同而有所区分。每个星期五,西宁市有数万回族群众来做礼拜,我在大街购物正好遇着他们散场,一律戴着小白帽,如片片白云散落街头,成为高原古城的一道景观。
  在西宁的日子里,我发现高原的星星亮得晶莹,亮得尖锐,月亮也出奇的银圆。高原略带凉意的晚风吹过,让人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庄严。大自然的威力如此强大,人类便显得渺小。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只得借助于宗教。这样理解宗教当然很浅薄,但是在我看来,大自然的神力超过任何宗教,我只愿意做大自然最虔诚的信徒。
  

从长安到罗马——汉唐丝绸之路全程探行纪实(上卷)/王蓬.-西安: 太白文艺出版社, 20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