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是古代中国输往西方的最贵重商品之一，在西方享有很高声誉。自从19世纪以来，人们对它的研究一直呈上升趋势，研究成果迭出，研究领域拓展迅速，有的学者甚至对古典希腊雕刻人物的服饰进行研究并得出结论：希腊帕特浓神庙的命运女神(约公元前438—前431)、埃利契西翁的加里亚狄(Erechtheion Karyatids，公元前421—前414)等雕像身上穿的都是透明的中国丝织长袍。①这一观点若能成立，其价值显然是巨大的。为弄清事实，笔者又对西方古代文献作了系统的研读，并对这一观点的发展脉络进行了细致的梳理，发现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在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也即在古典希腊存在过中国的丝绸织品。现将笔者的看法陈述如下：
　　第一，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文献能够提供中国丝绸于公元前5世纪输入希腊的证据。虽然亚里土多德在《动物志》中有这样一段话，即：“从某一种极大的蚴——它们有角状物而且有异于其他种类的蚴——中首先经过蚴形的改变生出一蠋，随后是茧，再从茧中生出nekudalos；在六个月中要经历所有这些形状变换。有一些妇女曾解开这类生物的茧，她们抽出其丝线，再纺织成衣物。据传第一个这么做的人是柯斯岛上一位名叫帕姆菲乃的女子，普拉特奥的女儿。以同一方式，从林木间的蚴中生出鹿角虫；首先蚴转入静寂状态，然后(蛹)壳散裂，鹿角虫从中爬出。”②虽然也有人依此认为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位在文献里提到丝的人，但可以肯定这里的丝不是指中国的丝。因为西方人了解真正的中国家蚕要到2世纪以后，也即166年大秦王安敦遣使来华以后。据包鲁克斯(Pollux)记载：“Bom-hyces是一种像蜘蛛那样的虫，他们从自己的身上抽出线来。有人说：赛里斯人(Seres)也从这类动物中抽集他们的丝。”③而真正掌握家蚕的饲养要到6世纪查士丁尼时期。④至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产丝的“蚕”，据近代学者William T.M.Forbes考证证明：它生长于东南欧洲，与远东的中国蚕毫无关系。⑤
　　第二，希腊人最早记录丝织品的作者是涅阿尔浩斯(Nearchos)。他是亚历山大的部下，其材料保存在斯特拉波的《地理学》里，意思是说：“丝绸也是Byssos的一种，由树皮中抽出而成。”⑥涅阿尔浩斯的信息显然来自亚历山大东征，也即公元前4世纪30年代至20年代。这就是说，在这以前希腊人并不知道中国的丝织品，所以要以此确定公元前5世纪希腊雕像的衣饰为中国丝是不可能的。
　　第三，通过对希腊学术史的研究，我们发现这一观点主要来自“希腊的丝绸(Silk in Greece)”一文。“希腊的丝绸”发表于1929年的《美国考古学杂志》，作者是Gisela M.A．里希特(Gisela M.A.Richter)。文中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观点，即帕特浓神庙命运女神(公元前438—前431)、埃利契西翁的加里亚狄(公元前421—前414)、Nike Balustrade(公元前410)、Nereids(公元前400)等雕像的衣饰不是艺术家们的杜撰，而是当时人时尚服饰在雕刻上的反映。作者根据古代材料认为这种时尚、透明的服饰就是Amorgian，而Amorgian显然就是丝绸。
　　在文中，Giseta M．A．久里希特首先分析并力图证明Amor-gian与亚麻和羊毛无关，然后开始从古典作家对Amorgina和Seric的具体描述中寻求两者吻合的答案。Gisela M.A．里希特认为：Amorgina具有奢侈、昂贵、薄亮、透明等特点，而这与罗马人描写的丝的特点完全一致，作者由此证明Amorgi-na与丝属于同一物品。这种证明法确实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但也带有明显的局限性。因为具有这种特点的不但丝有，就是科斯衣也有。例如，据普林尼记载：“这种蚕(Bombyx)像蜘蛛那样织出丝网，为女性提供奢华的衣料，被称作丝(Bom-bycina)。拆开丝网并将其织成衣服的过程是由Coo岛的Pam-phile发明的，她是Plateae的女儿。她也因此获得了无法掩盖的声誉，使女性的衣服毕露如裸。”⑦佩尔珀尼乌斯(Perpo-nius)也说：“你出行为何梳整发式，摆弄那科斯装轻柔的褶叠”⑧，“如果你能使她身着科斯装光艳照人，仅这科斯装就能吟诗一首”。⑨所以通过具体描写来确定Amorgina与丝的做法显然是行不通的。更何况，古代学者Suidas说得很清楚，kmorgina“像无法梳理的亚麻，他们剥它，且加工之。”⑩这与丝的生产过程即缫丝的过程完全不同。
　　与此同时，Gisela M.A．里希特使用了普罗科比乌斯和图尔特良的两段材料，试图以此证明早在公元前5世纪希腊作品中已经出现的Medic与Seric一致。应该说其用意是无可挑剔的。不过，只要认真审阅这两段材料，就会发现Gisela M.A．里希特的立论无法成立。Gisela M.A．里希特使用的第一段材料来自普罗科比乌斯的《波斯战记》，其原文如下：“他们习惯于制作衣服的丝，希腊人过去叫做Medic，而现今则称其为Seric。”(11)这就是说，Medic与Seric在某一个时间段有其一致性，可以相互替换。但普罗科比乌斯毕竟是6世纪查士丁尼时期的作家，他所说的古时希腊人指的到底是指哪一时期，从文字上无法判断。Gisela M.A．里希特所使用的第二段证据来自特尔图良，他在《论披肩》一文中这样写道：“他(亚历山大)征服了米底人，而又被米底的衣服(Medica)征服。他脱下凯旋的铠甲，屈尊穿上战俘的裤子；换下雕刻有鱼鳞铜像的胸甲，披上透明的外衣；他用透风柔软的丝织品(Serica)抚平战后的气喘。”(12)文中确实出现了“Medica”和“Serica”两字，但图尔特良是2世纪的罗马学者，离公元前3世纪或公元前5世纪相距甚远，这一点Gisela M.A．里希特自己也很明白。更何况，即使“Medica”和“Serica”在亚历山大时代(公元前356—前323)有一致性，也不能说明希腊人有中国丝，因为公元前5世纪希腊作品中出现的“Merdica”流行于波斯，而不是希腊。为了弥补这一缺陷，Gisela M.A．里希特还特别提出了一个假说，即：如果波斯人用它，希腊人不可能不用，因为波斯与希腊距离较近，接触也很紧密；而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人尤其是雅典人也很富裕，能买优质衣服。这一假说显然有牵强之嫌。就是这一假说能够成立，Gisela M.A．里希特也没有办法证明“公元前5世纪的‘Medica’与‘Serica’属于同一物品”这一实质性的问题。而这一问题不能解决，本身也就意味着Gisela M.A．里希特的假说缺少事实根据。
　　总之，从现有的材料来看，还没有一条过硬的证据能够证明中国丝绸已于古典时期到达了希腊，所以，那些认为古典希腊雕像的服饰为中国丝绸的说法是值得怀疑的。
　　应该说，作为学者，Gisela M.A．里希特对自己的想法进行求证并寻求合理的解释是无可厚非的，但后来的学者在没有弄清楚相关证据的情况下，轻易地把Gisela M.A．里希特的想法当成事实并到处传播，这显然是不妥当的。
　　① 芦苇：《中外关系史》，14页，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6。参见沈福伟：《中西文化交流史》第2版，1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朱新予主编：《中国丝绸史》(通论)，39～40页，北京，纺织工业出版社，1992。刘增泉说得更为肯定，他说：“大约在公元前6世纪前后，中国丝绸开始通过欧亚草原输往希腊，并逐渐成为上层社会喜爱的衣料。这在当时希腊的雕刻和彩绘人物像中有着真实的反映。创作于公元前530—前510年的雅典可波利斯的科莱(Kore)女神大理石像，其胸部披有薄绢。巴特浓神庙命运女神雕像、埃利契西翁的加里亚狄(Karyatids)雕像，是公元前5世纪的作品，身穿透明的长袍，衣熠雅丽，质料柔软，均为丝织衣料。公元前3世纪希腊制作在象牙版上的绘画「波利斯的裁判」，希腊女神穿着透明的丝质罗纱，乳房、脐眼都透露出来了。这样精羌细薄的衣料，绝不可能是由亚麻或野蚕丝所织，而只有由中国的家蚕丝才能织成。”不过，他没有提供任何证明其论点的证据。刘增泉：《古代中国与罗马之关系》，89页，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5。
　　② Aristotle，History of Animals，5，19．译史见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4卷，176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
　　③ Julius Pollux，7，76；Pausanias，Description of Greece，6，26，6～9.
　　④ 参见Procopius of Caesarea，The Gothic War，4，17；拜占的狄奥法纳斯：《历史》，3。
　　⑤ The Silkworm of Aristotle，Classical Philology，1930，pp.22-26．从词源学上看或许更能说明问题：Bombysina布，来自Bombyx虫，它能产长丝。由此织出的布叫做Bombycinum，科斯岛(Cos)是此布制作的地方；Serica一名来自sericum，Seres是送出这些物品的源头；Holo-setica意为纯丝：Ολον则为纯金之意；Tramoserica为丝与亚麻的混织物。参见Isidorus Hispalensis，EtymoJogy，L，X Ⅸ，C.22。
　　⑥ Strabo，Geography，15，1，20.
　　⑦ Telas araneorum modo texunt ad vestem luxumque feminarum，quae bombycina appellatur. Prima eas redordiri rursusque texere invenit in Coo muller Pamphile，Plateae filia，non fraudanda Gloria excongitatae ra-tionis ut denudet feminas vestis. Pliny the Elder，Natural History，11，26，76.
　　⑧ “Quid iuvat ornato procedere……capillo et tenuis Coa veste mo-vere sinus.”Perponius，Elegiae，1，2，1.
　　⑨ “sive illam Cois fulgentem incedere cogis，hoc totum e Coa veste volumen erit.”Perponius，Elegiae，2，1，5.
　　⑩ 参见Gisela M.A.Richter，Silk in Greece，American Journal of Archaeology，1929，Vol.33，No，1。
　　(11) Procoplus of Caesarea，The Persian War，1，20.
　　(12) “Vicerat Medicam gentem et uictus est Medica ueste. Triumphalem cataphracten amolitus in captiua sarabara decesslt；pectus squamarum signaculis disculptum textu perlueido tegendo nudauit，et anhelum adhuc ab opere belli，ut mollius uentilante serico extinxit.”Tertullian，De Pallio，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