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 曹廷杰志在东北边疆
　　光绪十一年(1885)春节，吉林将军希元，接到慈禧太后的绝密懿旨，要他物色一员精明强干的官员，前往原属清朝管辖的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地区，被沙皇俄国占领的地区侦察敌情。结果，36岁的吉林珲春靖边后路营办理边务文牍曹廷杰被选中。
　　曹廷杰(1850—1926)，字彝卿，又号楚训。湖北方江高殿寺人(今顾家店乡)，道光三十年(1850)出生于一个以耕读为业的书香门第。曹廷杰是一位杰出的爱国知识分子，又是一位著名的东北历史地理学家。他的研究涉及东北历史地理、民族、考古、民俗等许多领域。曹廷杰自幼习文练武，培养了一种勤劳勇敢的大无畏精神。同治九年(1870)，他20岁时参加乡试并考取秀才；同治十三年(1874)，年仅24岁的曹廷杰由廪生考入汉文誊录，进入京城国史馆任职。但他从小热爱祖国边疆的大好河山，并有志于对东北疆域的研究，不想眷恋京城的安逸生活，而向往东北边疆的冰封雪飘及那里的民族风情。后来，他立志投笔从戎，申请到东北边疆兵营任职。
　　光绪九年(1883)，曹廷杰终于告别了工作生活了将近10年的北京城，到达吉林将军辖区的珲春，朝廷根据曹廷杰的表现及其主动要求到边疆为国效力的精神，放他一个候选州判的官职，但先安排他担任军营文书。这样，曹廷杰34岁时以候选州判被派往吉林珲春防军任职。曹廷杰在工作中勤勉认真，被吉林边防后路统领葛盛林看中，报告给吉林将军希元。曹廷杰自幼学习地图绘制，加之强记广闻，吉林将军对他十分满意，遂转呈北京军机处，诏命曹廷杰前往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诸多明代卫所遗址、遗迹进行考察。光绪十一年(1885)，曹廷杰受吉林将军希元之命，前往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探察当时沙俄侵占区的情况。当年旧历四月初九日(5月22日)，珲春边城一片静谧，伴随着闪亮的星辰，曹廷杰等3人离开珲春，轻骑简从，改装易服，佯作商贾，在前往三姓(今黑龙江省依兰县)的古道上策马奔驰。从珲春到三姓有一条商路，南通朝鲜，北入沙俄，一直是控制黑龙江流域的要冲，当时不仅有中国内地商人云集于此，还有外国商人和传教士长住这里。曹廷杰一路历经海兰泡、伯力、奴儿干、兴凯湖、红土崖、海参崴、珲春等地。他的探察历时129天，往返行程16000余里，写成考察报告118条。〔1〕
　　曹廷杰早年曾在东北亚丝绸之路重镇三姓逗留过，同商人王守礼、王守智、王守信三兄弟建立交往，进而同“三姓人贸易东海者”多有往来。从王守信那里，曹廷杰得知黑龙江下游的特林地方有2块永宁寺碑，王氏多年前曾去过奴儿干永宁寺碑地。王守信的哥哥王守礼、王守智曾亲自到过永宁寺碑所在地，想把碑文拓下来，但被俄国人禁阻，未能如愿。这次曹廷杰没有前去三姓副都统衙门，而是直接去了王守信家。曹廷杰讲妥了雇用他家曾去过特林的佣人的工钱，此后，王守信家的佣人就作为曹廷杰的向导，陪他一同前往东北亚丝绸之路考察东北边疆。
　　四月十四日(阴历)，曹廷杰自三姓乘舟顺松花江下航，行程180里，来到“海西东水陆城站”的第15站托温城满赤奚站(今黑龙江省汤原县固木纳古城)、第20站弗能都鲁站(今黑龙江省富锦县西古城)，曹廷杰在考察完此地弗提卫卫所的弗能都鲁站后继续沿松花江向下进行考察。随后，曹廷杰又考察了“海西东水陆城站”的第21站考郎古城可木站(今黑龙江省同江市额图的科木)，对该地的历史地理进行了详细的考察。考察结束后，将额图的情况写入其撰写呈送的《西伯利东偏纪要》报告，由吉林将军希元转送军机处。
　　曹廷杰等人沿着东北亚丝绸之路的“海西东水陆城站”东北而行，过黑龙江省同江县，五月初到达黑龙江与乌苏里江交汇处的伯力(今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明政府在该地设置了喜申卫，“海西东水陆城站”的第24站奴合温站也设在喜申卫址。随着喜申卫、奴合温站以及黑龙江下游各处卫所、驿站的设置，大量内地“彩缎诸物”、“纻丝、绢、帛、袭衣”等丝织品经过这里运往奇集、奴儿干等地区。因此，曹廷杰对这里进行了重点考察。他详细记述了伯力的城市建设、俄军在当地的军事部署、地形地物、水陆交通等情况。可见，东北亚丝绸之路运送的丝绸等物资到黑龙江下游地区，由此地开始，夏天多以船载运，而冬天则以狗拉雪橇或马拉爬犁为交通工具，代替船运，运送丝织品等物资直抵奴儿干等地区。
　　曹廷杰还结识了当地商界领袖、来自山东省黄县的富商纪凤台。纪凤台不仅在此开设绸缎庄，还占有沿江码头。华人经商是少数，苦力最多。他们聚居在市东北“穷棒子沟”，集资置地建庙，供奉关圣、江神、山神。庙前有一处华人码头，华商船艇多停泊于此。
　　曹廷杰等沿江而行，从伯力往下属于黑龙江下游。他们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到达黑龙江下游右岸札依地方，在伯力下1530余里，黑龙江至此折向正北而流，其北70里东岸有奇集湖。奇集湖对岸是哈兰屯，“海西东水陆城站”第38站哈喇马吉站，即狗站的第16站设在此地。沙俄侵占后，肆意更改地名，将札里噶珊改为沙费斯克，将奇集改为马林斯克。曹廷杰考察时，此处有俄国人的房子30余所、原有俄兵800余名，后调往伯力，仅留20余名驻防，有大炮4座、兵房1所。奇集湖，曾有普禄乡，是清初征税的行署所在地，沙俄所建马林斯克哨所也在此湖畔。明代通往库页岛，一般从这里往南，越过一段陆地，进入大海。
　　曹廷杰考察完已沦为异国的哈喇马吉等地，继续沿江而行。曹廷杰沿途仔细侦察沿江两岸的山河形胜、村屯风土人情及沿途各项俄军军事设施，并详细绘图标记，尤其注意江上往来的船只，对兵船更是详加考察。
　　因时间有限，曹廷杰重点考察“海西东水陆城站”最后一站即第45站满泾站。还对邻近满泾站的奴儿干都司治所特林古城遗址进行了考察。
　　黑龙江口的庙街又叫庙尔，今俄罗斯称尼古拉耶夫斯克。当年的尼夫赫人、鄂伦春人都说：“先有奇集，后有庙尔。”庙街出海口有天然八岛，江岸排列几十个山头，环抱江口海面，形势险峻。庙街曾是东北亚国际市场。清末尚有“美国大商数家”，还有日本商人、朝鲜商人。曹氏在这里拜访了几家广东商贾，结识了一些朋友。据说，英、法、德、意的船只也常出没在黑龙江江口。这里船只可以通往五洲四洋。由于种种原因，曹廷杰几次出海都没有成功，他只是在江口岛上遥望库页岛的风光，逗留几天，才返回伯力。
　　曹廷杰考察归来，撰写了一部不朽的名著，题为《西伯利东偏纪要》，至今仍是研究东北亚丝绸之路历史的重要文献。〔2〕
　　3.2.2 曹廷杰对《永宁寺记》及《重建永宁寺记》的考察
　　关于两块明代永乐寺碑文的研究，在中外学者中，杰出的东北历史地理学家曹廷杰的成绩最大。
　　曹廷杰千里迢迢终于来到奴儿干都司所在地特林，在当地一家吉列迷(费雅喀)渔民家借宿，第二天刚破晓，他便和随同人员背着干粮、水壶前往奴儿干永宁寺碑址。来到两块明碑所在地，曹廷杰异常激动，他逐字辨别识读两块碑文，将宣德碑碑额所刻的《重建永宁寺记》及永乐碑碑额的《永宁寺记》一一记录下来。因年代久远，风吹雨打，加之人为的破坏，碑文上很多字已经无从辨认。第二天清晨，曹廷杰带上帐篷和炊具以及宣纸、徽墨、毛刷和青花瓷碗，雇佣了一只小船，沿江而行，在靠近古碑处登岸。对两块碑文进行捶拓，每块碑拓6份，拓好的拓片用油布包好，连着拓了3天才完成。
　　在捶拓碑文的过程中，还有一个小插曲。曹廷杰在前往考察永宁寺碑的途中，先到伯力找到纪凤台，请他帮忙。因有王守信的佣人和书信，纪凤台十分关照曹廷杰。纪凤台通过俄国人弄到了一封公函，又派人乘俄国轮船提前三天到达特林，拜见了当地的东正教神甫铺拉果皮，如果不打通关节，俄国人是绝对不允许随便拓碑的。就是这样，铺拉果皮还找茬干扰拓碑。曹廷杰捶拓下来的第一张、第二张，都被神甫铺拉果皮派去的俄国人拿走了。曹廷杰只好忍气吞声，坚持捶拓，最后带回来的后4份，实际上比前二份好。因碑文腐蚀严重，仍有很多字不清晰。
　　曹廷杰经过辛勤劳动，考察了永宁寺两块明碑、永宁寺的确切位置，并亲手拓下了这两座明代石碑的碑文拓片，为我国明代东北边疆历史地理的研究提供了第一手史料。他在廪文中写道：
　　——查庙尔上二百五十余里，混同江东岸特林地方，有石砬壁立江边，形若城阙，高十余丈，上有明碑二：一刻“敕建永宁寺记”，一刻宣德六(应为“八”)年“重建永宁寺记”，皆述太监亦失哈征服奴儿干海及海中苦夷事(应为“奴儿干及海中苦夷事”)。论者咸谓明之东北边塞，尽于铁岭、开原，今以二碑证之，其说殊不足据。谨将二碑各拓呈一分。
　　——查敕建永宁寺碑阴有二体字碑文，其碑两旁有四体字碑文，唯“唵嘛呢叭*(左口右弥)吽”六字汉文可识，余五体俱不能辨。……今此碑共六体文(曹廷杰此处有误，实则碑共四体文)，非廷杰浅见所能测，谨拓呈一分。
　　——查永宁寺基今被俄人改为喇嘛庙[光绪六年(1880)，永宁寺被沙俄毁掉，改建为东正教教堂]，二碑尚巍然立于庙西南百步许。庙后正东二十余步山凹处，有连三炮台基一度，南向，据混同江之险，壕堑俱在。庙西北约百步，有土围一道、土壕二条，周数百步，中有土台，亦似炮台基，西北向可堵海口及恒滚河水道来路。恒滚河口在特林下十余里西岸，其江长二千余里，与西入黑龙江之精奇里江、牛满河，东入混同江之格林江、库鲁河，共发源于外兴安岭南枝。俄人由索伦河海口南行八九百里可入此江上游。拓碑时，有喇嘛(指“神甫”)铺拉果皮与土著济勒弥(即吉列迷)种六七人在旁观望，均谓此碑系数百年前大国平罗刹所立，土人以为素著灵异，喇嘛斥之。
　　——查由特林喇嘛庙西北下山，沿江行里许，有石岩高数丈，上甚平旷，有古城基，周约二三里，街道形迹宛然，瓦砾亦多，今为林木所翳，非披荆履棘不能周知。特林上六十里东岸莫胡抡地方，有温泉，据江沿十二里。〔3〕
　　曹廷杰这样简明而深入的探察记录，清楚地指明两块明碑的确切位置，并且还批驳了“明代东北边塞尽于铁岭、开原”之说，提出“今以二碑证之，其说殊不足据”的论断。特别是曹廷杰不仅用文字记载了两块明碑的位置等情况，他还不畏艰险，身履其境，亲手拓碑，又形象地画出了两块巨碑竖立的位置，并附以文字说明。〔4〕曹廷杰所绘8幅图中，现仅存7幅，收藏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吉林省档案馆也藏有副本。这7幅图有“庙尔图”、”海参崴图”、“双城子图”、“伯利国”、“徐尔固图”、“海兰泡图”、“吉、江二省与俄交界图”，其他一幅尚待今后继续查找。
　　曹廷杰不畏艰险、身履其境，亲手绘制图录，学术价值较高。以“庙尔图”为例，凡奴儿干地方黑龙江两岸的山峦、石砬、江心岛屿、大小支流，均采用形象画法，画得生动逼真，栩栩如生。特别是庙尔图中画有明朝奴儿干永宁寺两块巨碑图像，耸立在危岩的江边山崖顶端，尤其重要的是图中附有文字说明，写有“特林古碑”4个大字。史籍与图录，文图并茂，相得益彰，真实地反映了历史本来面貌。
　　曹廷杰捶拓碑文具有重要的价值。
　　一是，曹廷杰捶拓下来的碑文上镌刻着明代内地丝织品等远达奴儿干地区的文字。如捶拓永乐碑即《永宁寺记》碑文，上有“赐以衣服”、“赏以布钞”、“自海西抵奴儿干及海外苦夷诸民，赐男妇以衣服、器用”等文字。捶拓宣德碑即《重建永宁寺记》碑文，有“给以布物”的文字。碑文中关于明代丝织品远达奴儿干地区的记载虽不多，但曹廷杰捶拓下来的碑文明确说明了明朝内地衣服、布帛等丝织品，由于贡赏制度经由东北亚丝绸之路远达奴儿干地区，甚至远至“苦夷诸民”即库页岛等地的少数民族手中。这是历史事实，有碑文可证。
　　二是，曹廷杰捶拓永宁寺碑文，说明东北边疆各族共同开发了黑龙江下游地区的东北亚丝绸之路。永宁寺碑左右两侧刻有汉、蒙、藏、女真等4种民族文字。其中左上侧是汉文，左下侧是蒙古文；右上侧是藏文，右下侧是女真文。碑文用四体字刻写，充分说明明代黑龙江下游地区居住着能读懂这4种文字的民族，也说明丝绸之路的形成与发展是东北亚各族人民的共同功劳。
　　三是，曹廷杰捶拓两块碑文的内容，也说明明朝统治者意图利用宗教手段来管理黑龙江下游地区的少数民族，以达到使东北亚丝绸之路畅通无阻的护路目的。明政府利用宗教手段，在黑龙江下游地区的特林地方建造永宁寺，从其碑文四体文字来看是属于藏传佛教，俗称喇嘛教。永宁寺碑的两侧，各镌刻有四体文藏传佛教的六字真言，即“唵嘛呢叭*(左口右弥)吽”。所谓真言，梵语为罗多罗。密宗称真言为佛、菩萨、金刚或诸天在定中所说的密语，由真如心中流出，真实不虚，故名真言。真言以简短的文字概括佛、菩萨等的功德、誓愿及佛法的深意。“六字真言”中字头“唵”，为梵语的音译，佛教咒语的发语词，摄义无边，故为一切陀罗尼首；“嘛呢”是佛教所说能随意变化的宝珠，用以比喻人的心性；“叭*(左口右弥)”是红莲花，佛教经典中常用来比喻心性的清净；“吽”表示速疾显现，达到目的。这句咒语合起来表达的意思大致是：“皈依观世音菩萨！愿仗您的大力支持，使我本具与您一样的清净无染、随意变现的自性功德速疾显现，随意达到我要达到的目的。”佛法无边，明朝统治者想利用宗教，特别是佛教的力量来统治这一遥远的东北亚边陲地区，从而也使丝绸之路保持畅通无阻，正常运转。
　　永宁寺塑像建成后，当地各少数民族群众欢呼雀跃，倾心内附，争相前来朝拜，他们表示永远臣服于大明王朝。明朝政府，特别是明初的统治者利用宗教“因其习尚，用僧俗化导”，以达到御边、护路等作用，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从而保证了东北亚丝绸之路免遭当地少数民族的破坏，还得到了当地少数民族的大力支持。明朝政府对东北亚地区实施“宗教御边”的护路政策，同时也发展了藏传佛教文化。
　　古碑后的永宁寺位置，也是古碑的位置，是位于奴儿干都司衙署的西边，因为这里“造寺塑佛”有佛殿，所以后人又称为“殿山”。在永宁寺、重建永宁寺两碑东北不远的地方，便是永宁寺基址。寺前有辽、金式砖塔一座，砖塔之后，还有辽、金时代的土墙。
　　曹廷杰捶拓而流传下来的永宁寺两块明碑内容使我们认识到，东北亚地区，特别是黑龙江流域下游地区的丝绸之路是各族人民共同开发的，保障了东北亚丝绸之路畅通无阻，内地出产的“布帛”等丝绸制品，也通过丝绸之路转运至奴儿干地区，甚至远达库页岛地区。
　　曹廷杰对奴儿干都司治所、永宁寺碑位置的考察和研究，是十分严肃、认真、细致的，这一事实本身雄辩地说明，曹廷杰对东北亚丝绸之路的考察功不可没，他考察研究奴儿干都司及沿途情况和揭示了永宁寺两块明碑碑文内容的荣誉和功绩不应被忘记。〔5〕
　　〔1〕参见杨旸主编：《明代东北疆域研究》，吉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45-253页。
　　〔2〕参见傅朗云编著：《东北亚丝绸之路》，吉林省旅游局国际市场开发处1991年8月内部版，第53-54页；杨旸主编：《明清东北亚水路丝绸之路与虾夷锦研究》，辽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149-165页。
　　〔3〕〔清〕曹廷杰：《西伯利东偏纪要》，载李兴盛，齐书深，赵桂荣主编：《陈浏集》(外十六种)，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299-1301页。
　　〔4〕〔清〕曹廷杰：《西伯利东偏纪要》，载李兴盛，齐书深，赵桂荣主编：《陈浏集》(外十六种)，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272-1273页。
　　〔5〕参见杨旸主编：《明清东北亚水路丝绸之路与虾夷锦研究》，辽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166-1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