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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五十岁开始
埃德加·斯诺
    我叫他老徐——教育部长——因为苏区里每一个人都这样叫他。虽然六十一岁正好是东方各国最高政府官员的平均年龄,但在红色中国里,一跟别人比起来,老徐却象一个年老的祖父了。然而他毫没有龙钟的老态,跟他的同寅谢觉哉一样(你时常可以看到这一对“白发土匪”象中学生一样手携手的走着),他有着轩昂有力的步态,明亮而愉悦的眼睛,和一双曾在长征中使他渡过许多高山大河的健腿。
  徐特立是一个很被尊重的教授,到了五十岁的时候,他竟惊人地抛弃他的家庭、他的四个孙子(徐乾按:此处有误,实际上是一儿一女),和长沙一个师范校长的职位,而与共产主义者共赌他的命运。一八七七年生于长沙,离彭德怀的生地不远,他是贫农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他的父亲忍受各样的牺牲,让他在书塾里念了六年经书,念完后他就成为满清政府时代的一个教师。一直到他二十八岁的时候,他才进了长沙的师范学校,毕业后,便当一个数学教员。
  毛泽东就是他中学校里的一个学生,他还有许多受教的青年人后来成为共产党员。在毛泽东能够分别出共和派和专制派之前,老徐本身早已负起政治上的任务。直到现在,他还带着他在帝制时代与封建政治斗争的记号,当时他曾切下一个小指头,表示他诚挚要求政府,请以议会赐予民众。在第一次革命以后,湖南暂时有了个省议会,而老徐也是其中的一员。
  大战后,他跟着“湖南工学代表团”到法国,在里昂念了一年书,暇时就在当地的五金工厂做工,藉此自给。后来又在巴黎大学念了三年书,教着几个中国学生的数学筹得他的学费。一九二三年他返回湖南,在省会建立了两个现代的中学,四年间积下了相当的资产。一九二七年他才成为一个共产党员和一个资产阶级社会被弃逐者。
  在国民革命时期徐特立在湖南省国民党内很为活动,但他总同情共产党。他公开向他们的学生讲说马克思主义。清党之后,他便成为一个被注意的人物,他的行动不得不秘密起来,又因为他与共产党没有联系,他就不能不找寻他自己的天地。“我要做一个共产党员”,他很愁恻地告诉我,“但没有人来叫我加入,我已经五十岁了,我断定共产党必定认为我太老了”。但有一天,一个共产党员竟到他躲匿的地方找他,要他进党。这“老匪徒”大乐起来,他告诉我说,当时他想到在建立新世界的工作中他还有一点用场,他感动得哭起来。
  党派他到苏俄,他在那里念了两年书。回来之后,他偷越过江西的封锁线,不久就成为瞿秋白负责的教育部的副部长,瞿秋白被杀之后,执行委员会就派他代替瞿的职位,自此之后他就是“老师”——教育部长。由于他有各色各样的经验——在专制主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社会下生活与教授的经验,使他特别适宜于担任现在这种工作。他的确需要所有这些经验,尤其是那些如此繁重的,任何一个西方的教育家都蹰躇失望、不敢接近的工作,使他更加需要。老徐是过分年青的,他始终不曾沮丧。
  有一天,当我们谈话的时候,他开始幽默地列举他的一些困难。“就我们所能估计的来说,”他肯定地这样说,“事实上,在我们未来之前整个西北除开几个地主、官僚和商人之外,差不多没有一个人能够阅读东西。文盲似乎竟达百分之九十五。这是世界上文化最最落后的地方之一。你相信陕北和甘肃的民众竟相信水对他们是有害的事吗?这里普通人一辈子只洗两次澡——一次是在出世的时候,一次是在他结婚的时候!他们讨厌洗足,洗手、洗脸和剪指脚甲、剪头发。这儿是中国留辫子的人最多的地方。
  “但所有这些以及别的许多偏见都是由于无知,而我的工作就是在智慧上启发他们。这些人比起江西来,真的落后得多。江西文盲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但文化的水准却比此地高得多,我们也有较好的物质条件以配合工作,并且又有许多较有训练的教师。在我们的模范县——兴国,我们有过三百所初级小学和八百个教师——这数字就跟现在陕甘苏区所有的相等。当我们最后由兴国撤退时,当地文盲已减少到百分之二十不到!
  “这里工作进行得非常迟缓。一切的事情都要我们从头做起。我们的物质资源又很有限制。甚且自从我们的印刷机坏了以后,我们现在的一切东西都不得不用复写板和石印石来印刷。封锁使我们得不到够用的纸头,虽然我们已开始自己造纸,但纸质的拙劣真是可怕。不过可不必担心这些困难,我们已经能够实施某些工作了。只要我们有时间,我们能够做出一些叫全中国吃惊的事来。我们现在从群众中训练出了几百个教师,党又在训练别些人,其中有许多快要成为民众教育学校的教师。我们的结果显示出此地的农民只要给予机会,他们都渴望学习。
  “而他们可不是笨的。他们学得很快,而且只要说出充分的理由来叫他们这么做,他们便把旧习惯改过来。在本地较老的苏区里,你不会看见有小女孩缠脚了,并且还可以看到许多青年妇女剪了头发。男人们已逐渐剪去发辫,有许多已跟青年们和少年先锋队学习读书和写字。”
  这里必须说明,在临时的苏维埃教育制度之下,有着三个部分:学校的、军事的和社会的。第一项多少由各苏维埃办理,第二项由红军,第三项由共产党的组织。在这一切中所强调的是初级的政治常识——甚至小孩们开头学习认字时,就是认些简单的革命标语,然后进而念些共产党与国民党、农民与地主、工人与资本家间的矛盾的故事。其余照此类推,大都是叙述青年团与红军的英勇,以及未来的苏维埃——这大地上的乐园的希望等文字。
  学校教育方面,共产党说已经成立了二百左右所小学,一所训练小学教师的师范学校,一所农业学校,一所纺织学校,一所分成五班的商业学校和一所约有学生四百人的党校。所有这些学校的课程,全都在六个月内授完。
  最强调的自然是军事教育,这方面的工作,二年来不管这个细小的被围攻的国家的一切障碍,仍然获得了很大的成绩,苏区内有红军大学和骑兵步兵军校,这些上面已经说过。有无线电学校,和实际上只训练看护士的医科学校;有工科学校,有那里初学者的确得到各种基本的训练。跟整个苏维埃组织的本身一样,一切都是临时性质的,而主要的企图就是作为一种后方的活动,用以加强红军和增加他的干部。有许多教师甚至还没有中学毕业。而最有趣的就是对他们所有的任何知识的集体的应用。这些学校不仅在意识上是共产主义的,就是在利用他们所有的各种极细屑的技术经验,以“提高文化水准”这一点上,也是共产主义的。
  在社会教育这方面,苏维埃的主要目的也是政治的。他们没有时间和机会来教农民们念文学或栽花。共产党都是些最切实的人。他们把简单粗陋的,附以插图的《识字》发给列宁俱乐部、青年团和游击队,并帮助群众的组织设立他们各自的自学团,而以共产党员或他们中的识字者为领导者。当少年们、有时甚且是上了年纪的农民们,开始念诵那些短句时,他们自身就从那些文字里吸收了思想。因此,当你走进山里这些小的“社会教育中心”时,你就可以听见这些人大声地自问自答道:
  “这是什么?”
  “这是红旗。”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穷人。”
  “什么是红旗?”
  “红旗是红军的军旗。”
  “什么是红军?”
  “红军是穷人的军队!”
  就这样念下去,要是他比谁都快地念完那五百或六百个字,他就可以得到红色书笺或铅笔以及别的奖品。自然,这是一种粗笨的宣传。但当农民们和农民的孩子们女儿们念完了那本书,不仅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能够读书,而且晓得谁教他们,和为什么教他们。他们已挣住中国共产党基本的战斗观念了。
  而且无论如何,我总觉得这种教法比之从“这是猫儿,这是耗子”和“猫儿做什么?猫儿捉耗子”教起的方法要有趣得多。为什么要用寓言教给现实的人们呢?
  为着竭力给大家找寻一种更快的识字方法,共产党开始在某种限度下运用拉丁化新文字。他们设计了二十八个字母,据他们说,这些差不多能够拼出中国所有的发音。同时还印了一本翻成拉丁化的中国简易成语袖珍字典。《红色中华报》有一部分也以拉丁化新文字印刷,老徐还在保安挑选出来的青年组成的班中,从事实验的工作。他相信在大规模的民众教育上,复杂的中国方块字最后不得不被废除,而他还有许多的理由,赞成他这个已实行了几年的教育方法。
  对这些效果,不管是拉丁化的或是别的教育上的努力,徐特立毫没有夸矜的地方。“这里的文化水准真是最低没有了,因此我们自然有了多多的进展。”他这样说。至于将来呢,他认为只要有时间就行。同时他催促我把研究集中在红军本身的教育方法上,他以为到那里就可以看到真正的革命教育。在我听来,这简直是海外奇闻。“作战不忘学习”,这口号对任何一种军队只是一种空谈,但在红色中国里,它却马上赢得你的相信。共产党对我保证说,只要我到前线去,就可以看出它的成就来。而不久之后,他们果真说得我上马,送我起程——然而我主要的并不是为着研究教育而上前线去的。
  一九三七年七月
  (选自《西行漫记》)
  

怀念徐特立同志/湖南省长沙师范学校编.—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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